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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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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鲁瑞的心情分外地舒畅。

谦少奶奶雇的是一艘三道明瓦窗的大船,阳光从舱篷口的蛎壳薄片上透过,亮堂堂的;前舱与中舱之间,有书画小屏门,写有“寒雨连江夜入吴”的诗句,画有松、梅、竹岁寒三友,靠中舱的两侧有“十景窗”,摆着书与糕点;中舱放有四人可以对坐打牌的四仙桌,靠后舱处有几把供长辈坐的太师椅;后舱有睡铺;船头两侧还摆着两个雕有狮子的石墩。

“啧啧!”鲁瑞对谦少奶奶叹道,“让你破费了,雇这样大的船!”

“是得开销几个,可招待嫂子,值!要是从前啊,嫂子才不稀罕这样的船呢……”

鲁瑞的脸一沉,她想起了从前家里的那艘船,那艘写有“德寿堂·周”字样的乌篷船,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谦少奶奶漂亮的鹅蛋形圆脸上,飞快地掠过一朵粉红的窘云,她自知失言,赶紧岔开:“昨天我就来码头打招呼,要雇那艘摆有两头白铜狮子的大船,可今天只有这样的破船了,只得委屈嫂子了。”

“行!”鲁瑞爽快地跨上船头,“太奢华了,死后阴间下油锅,小鬼要给你多添柴(财),你怕不?”她笑眯眯地回头问谦少奶奶。

“怕!”谦少奶奶娇憨地叫了一声,轻移莲步,上了船头。

船航到夹塘时已是黄昏时分,阳姑娘将半边粉脸枕在山的胸脯上,河水中像铺开了一千匹红缎子,临河的戏台上已有红红绿绿的人影,演鬼魂戏用的号筒已在森森地吹着。

谦少奶奶指着夕阳兴奋地大叫:“嫂子,我们好运气,已经见了‘一头红’了。”

鲁瑞笑呵呵地点头——绍兴旧俗,演《目连救母》戏只演一夜,也就是从太阳即将下山演至次日太阳出山止,绍兴人叫“两头红”,以表示吉祥的意思——她从前不大相信这些,但自从家庭大变故、椿寿离世后,就开始试着相信了,不过她信得灵活,凶兆往往略去不计,而吉兆往往毫不犹豫地记在长子名下。

“往近靠!”谦少奶奶指挥“船头脑”,将船划来挤进戏台前的那一片乌篷船中。

鲁瑞的心开朗得如从乌云中钻出来的明月,只觉得今夜的戏分外好。单是那闭眼像笑、睁眼像哭、单脚行路的无常一出场,她就吱吱地笑开了——他连打一百零八个喷嚏,连放一百零八个响屁。号筒一声连一声地模仿着这些奇音妙响。

后来又有许多名目:唱定场诗,自报家门,痛骂世态炎凉,记起了阎王叫他巡查勾魂的公事,突然间又想起一件冤枉事来——

大王出了牌票,

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

问大起来呢,

还是我勒个堂房阿侄,

生啥个病呢?

伤寒还带痢疾。

看啥个郎中呢?

下方桥陈念义的儿子。

开啥个药方呢?

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头煎吃落,

冷汗发出,

二煎吃落,

两脚笔直。

我道阿嫂哭得悲伤,

暂放他还阳半刻。

大王道我是钱买放,

将我捆打四十!

这诙谐的念白,纯用土头土脑的绍兴方言,喜得观众狂放地浪笑,鲁瑞一手捂着肚皮,一手勾着用手绢掩住口浅笑的谦少奶奶的脖子:“笑煞我哉——给揉揉——”

无常吃了这冤枉以后,下决心六亲不认,秉公执法,但肚子已饥,觅食途中,又被狗咬一口。于是他就来了一段“骂狗”,把那些“只认衣衫不认人”的张家狗、李家狗、黄毛狗、黑毛狗、来路狗、拦路狗、把门狗、烂脚瞎眼狗、红毛西洋狗大骂了一通。

“骂得好!”鲁瑞跺着船板,高声大气地叫着。

“嫂子!你看——”谦少奶奶却拉着她往东望,那边朝日已涌出了鲜红的半轮。

两头红!大吉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