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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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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人之危,本家长辈们不失时机地集会,商议重新分配族中房屋。

商议的结果自然与孤儿寡母的弱者地位相称,分给樟寿家的房子既差又小。

本家长辈们面带喜色,纷纷在契约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樟寿,该你了!”他们和颜悦色,极恳切地将约纸和笔递给他。

深重的屈辱感塞满了他的心。他没动,两手执拗地袖在袖筒中。

“樟寿,签!”这次近乎呵斥了。

他压住怒气,平静地对那些失去城府的花白胡子们说:“我不能!”

“胡说!”花白胡子们全翘了起来,“你是长子,你不签谁签?”

“还有祖父大人啊!不请示他,樟寿怎敢自作主张。”少年的话显出十足的老成——一个少年不该有的让人心痛的老成。

“哦?!”翘起的花白胡子大多失望地伏下了,有几根则不然,由翘到抖,越抖越烈,最后干脆声色俱厉地大骂起来——世道汹汹,人心不古,连这黄口小儿都敢顶撞白发叔祖……

后来,樟寿去杭州监狱探望祖父,叙及此事,坐了六七年狱的周福清也只有摇头叹息而已。头摇累了,就向孙子讲他从前爱做的那个不累人的美梦——把两个儿子(伯宜、伯升)和樟寿培养成翰林,在周家台门口悬一道“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翰林”的匾额。边讲边命樟寿仍要从塾师学八股文、试帖诗,所作诗文一定寄杭州送他审阅。

樟寿不得要领,只好模糊地点头。

临走,祖父郑重地拿出一本《恒训》来,这是他在狱中绞尽脑汁撰写的给子孙的家训。

樟寿翻了翻——

勿信西医;

旅行中须防匪人,勿露钱财,勿告姓名;

……

对祖父开的这些良方,樟寿只有苦笑——家庭破败到如此地步,真正的出路何在呢?

有一日,本家的一位叔祖母热心地与樟寿谈闲天。

“有许多东西想买、想看、想吃,只是没有钱。”樟寿叹道。

她诧异地说:“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

“母亲没钱。”

“可以拿首饰去变卖啊。”

“没有首饰。”

“也许你没有留心。到大橱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一类的东西……”

这些话樟寿觉得似乎很异样,便离开了她。但不知怎的,有时他又真想去打开大橱,细细地寻一寻——只是想而已。

此后大约不到一月,族中就传开了一种流言,说樟寿已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卖的就是珠子一类的东西。

樟寿有如掉在冰水中。流言的来源,他是明白的,但他太年轻,骂不出来,自己反而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他受侮辱、压抑、奚落,小小的心灵饱受野马快意的践踏;他的胸中塞满了痛苦、愤懑、冤屈;他要反抗、呼喊、复仇……

好,那么,走吧!

但是,哪里去呢?故乡人的脸早经看熟,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他又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这是绍兴衰落了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他决心要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生。

在灾难中煎熬的母亲体谅儿子的苦心,挣扎着筹来八元川资,黄昏时分,将他送到西郭门外的夜航船上。

“我们绍兴有句古话,叫作穷出山,你要给娘争口气,好好读书。”强毅的母亲吩咐他。

他点头,忧伤地望着母亲额上的深深皱纹,鬓边的丝丝白发—— 再见了,母亲!孩儿去远了,再也不能为你分忧解愁了……

樟寿先赴南京读书,然后又东渡日本求学,其间易名为周树人。

【注释】

[1]旧时称为父母守丧为“丁忧”。

[2]即绍兴。

[3]绍兴俗语,指专门以摇船为业的师傅。

[4]即鲁迅二弟周作人。

[5]当铺职员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