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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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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你把这件狐皮女袄拿到质铺去当了吧!”

“好的。”他沉静地答道。

“你可愿意?”母亲凄苦地问,她想起了充满痛楚的那句绍兴乡谚“穷死莫去当,屈死莫告状”,想起了樟寿这两三年中进出当铺所受的奚落与白眼。

“愿意。”他依旧是那么沉静地答道,默默地接过包袱,默默地向东咸欢河沿的“恒济当”走去——这家当铺的老板夏槐青是祖父旧交,以前祖父为官时,夏老板与他称兄道弟,逢年过节,还互有赠礼,星星沾了月亮光,连樟寿也被尊奉为“王子”……

几位衣着鲜明,潇洒风雅的公子,见了樟寿,停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樟寿佯装不知,浓眉一挑,步履沉重,继续走自己的路。

很远就可以看见“恒济当”门前左面的墙壁上,有一个两三米见方的硕大无朋的“当”字。以前樟寿一看到它,就有些心悸,现在见惯了,也就木然了。

当铺四周有高大坚固的围墙,用整块整块的石板做墙脚,俗称“包沿火墙”。它一防邻居失火,二防挖洞偷盗,用心不可谓不周密。

门框用大石条砌成,门用铁皮包着,漆成黑色,百姓称为“石库台门”。

门框上方挂着一块长方形的黑底金字招牌,上首横书“恒济”二字,正中是一个大“当”字,赫然地占了招牌的四分之三的地盘。

樟寿跨进大门,穿过天井与廊檐,高而黑的柜台就扑入了眼中。

他一辈子都记得这柜台,像个黑乎乎的大怪物,高得异乎寻常,有自己身长的两倍,须仰着头才能把东西往上送。

从柜台上铁栅栏窗口中探出一只长爪来,一把抓去了他的小包袱。

“哦!又是周家的!”传来了坐柜的朝奉[5]的嘟哝声。

半晌,一张当票掷了出来,上面写着比草书还难辨的张牙舞爪的当票字。这种字相传是明末的傅山先生所创,它的最大妙处是当户都认不得。

“先生,请念念。”樟寿踮起脚,郑重地将当票递进窗口。

“羊皮烂光板女袄一件——”朝奉的声音悠悠扬扬,尾音延长了许多。

“是狐皮!”樟寿幼稚的嗓音中已隐隐透出一种稳重。

“哦?我再看看——对,是狐皮的——狐皮烂光板女袄一件——”这次,朝奉将“烂光板”三字咬得特别重。

樟寿接过当票,也不再申辩——申辩无益,再好的东西落进当铺,马上就会破旧,不然当值怎能压低呢?他年龄虽小,当龄却长,自然通晓了这其中许多的机关埋伏。

当他从账房先生手中接过典当来的钱时,夏老板捧着白铜水烟袋踱出来了,一看,神采飞扬地叫了起来:“唉!又是周大少爷。尊府真不愧为翰林府,拖到如今,还有狐皮袍子让我们开眼界……哈哈……哈哈……”

樟寿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阵悲凉直透心中。他渴望想出几个刻薄的词来,叫这老狗也难受难受,但他想不出,只得快步奔出铺外的街上,让那快包不住的眼泪痛痛快快地流淌下来。

他捏着从侮蔑的典当中得来的钱,急匆匆地赶到水澄巷“震元堂”药店。当街的曲尺形柜台和他的身长一般高。柜台的药店倌和他已十分熟稔,立即迎上来,从他那颤巍巍的手中接过那张哗哗直响的处方单。

当他拿着药包和剩钱赶回家中时,已是掌灯时分。母亲斜斜地倚着门柱,焦虑地盼望着。她远远就看见了在迷茫的暮色中,长子那越来越清晰的短而瘦的身影。

“老大,累不?”她一把将辛劳而受尽侮辱的孩子搂进怀中。

他想告诉娘,我很累,特别是心更累。但他没有说,反而摇头,默默地将药与钱交到母亲手中。

……

整整有四年的岁月,樟寿生命的历程都被死死限制在当铺与药店这两点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