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这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光
作者按:这篇文章写于2015年7月,在第一本作品《此时此刻,即是最好的时光》出版后,是我对于自己写作动机的一次思考。
2013年的4月,西宁的夜晚到来得格外迟。我们一行人在饭店用过晚饭,喝了一点酒,走出饭店门的时候,天还是亮堂堂的。记得当天中午下飞机的时候,满眼望去都是土黄色,视野很好,沿途几乎没有什么遮挡视线,这就是大西北。东道主带我们去了一家餐馆,跟电影里的“龙门客栈”似的,孤零零立在荒野里,四周都没有人家。这一切都让我们好奇。晚上没有什么安排,我们吃完饭就回到了酒店,从高高的房间窗户看出去,西宁尽在眼底,到处都是灰扑扑的颜色。这样的灰色让我突然想起了山东聊城的一个叫作陈庄的地方,在被拆迁之前,那里也是这样,都是水泥结构,平顶,四四方方的院子。
我在酒店的床上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显现出在陈庄时见过的小军的模样。实话说,我和小军接触只有几次而已,然而他突然就作为一个典型的文学形象盘桓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有些激动,跳下床打开电脑写下了《小军》这篇文章。中间甚至没有喝水,小军和陈庄的故事仿佛奔腾的溪水一样从脑海里流淌出来,流淌到指尖上。写完的时候,我才发现已经到凌晨了。关上电脑,内心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充盈的感觉,想要和谁说点什么,但是没有倾听的人,只能喝了点水然后沉沉睡去。
这是我作为写作者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内心聚集了一些东西,然后在某一天因为机缘巧合,流淌到指尖诉诸文字,胸中的块垒终于被文字的溪水洗刷干净,内心顿时一片清明。我很享受这个过程,它让我充实,让我欣喜,让我内心充满神圣的感觉。是的,写作于我而言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以手写心,字由心生,写作就是把这些心声记录下来而已——这样的文字,远比说出来的那些言不由衷、似是而非的话来得可靠和真实。而且,通过写作,我重新回到从前的时光,重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重新感受彼时的温度,这是多美好的一个体验!
记得在去西宁的一个多月前,我出差到北京,在酒店的大堂里和久别重逢的同学相聚喝茶。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谈话,和十五年前相比,我们都胖了许多,各自有了自己从事的行业和工作。我们用了半个小时尝试把这十五年间缺失的部分重建起来,然后发现其实彼此都是大同小异,我们的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几乎相似的事情。我们对很多事情都谈得头头是道,分享着彼此的经验,我们还对未来充满信心。聊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地提到,工作和生活这么忙,已经好久没有动笔写过东西了。我说这句话并没有其他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脑子里恰好赶上了这句话,有时候把自己的遗憾说出来仿佛就能得到一丝谅解,然后心里似乎就能好过许多,这其实就是我们放过自己的一种方式而已。坐在对面的同学却突然很坚定,说,为什么不尝试重新捡起来呢?既然生活如此平凡,做一件不一样的事情好像也没有什么坏处。我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给自己垒了一个台阶,这让我有些尴尬,只好讪笑着站起来送客。
但有些东西总是无法回避的,山转水转,转角就相遇了。人和事如此,对于自己内心的想法来说也是如此。脑海里的某些奇怪的念头,它们跟每天帮助我行进的手和脚一样,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手脚喜欢做一些有规律的事情,帮助我过好每个平凡的日子。脑海里奇怪的念头呢,通常都在和日渐懒惰的自己进行博弈,经常劝说我做些不一样的事情。我无法回避脑海里涌起的某些念头,朋友的话无非一阵风,把沉积下来的念头吹得蠢蠢欲动。
好吧,我承认我在文学的疆域里多少有一些野心的。
我从2013年3月份开始就一直在思考我应该写什么样的东西,然后在4月份的一个深夜突然写了《小军》。那时候我已经有一个很伟大的计划,我取名为“社会横断面”系列:我希望使用自己最擅长的白描的方法来勾勒一些有典型意义的人和事,在一种几乎静止的状态下让读者看清楚我们身边乃至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转变。我想这应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而“小军”这个形象非常适合。他是一位青年,他从事过很多不同的工作,他的家庭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这所有的一切恰好是对现在教育、阶层分化、城镇化这些重大问题的非常直观的一个折射。通过勾勒“小军”生活的变化就能让人感受到这些变化背后所发生的一切。
从西宁回来之后,我把文章发给周围几个人看了看。在陈庄生活过十几年的Angela说她被感动了,边看边掉眼泪。另外一个朋友说,这是一种手术刀式的解剖,落笔处都是细枝末节,但让人感受到的是社会的变迁。“小军”的原型小军打电话过来,我解读到他的感受,应该是觉得我写的既是他但又不只是他本身,我想我的目的应该达到了。我不禁有些得意,那时候写完文章的解脱感还在,借着这种感觉我发愿说,只要我还能写出几篇同样水准的文章,我所追求的文学理想就能够实现。
然而,从《小军》之后我再也找不到那样完美的写作原型,对社会的理解,仿佛在《小军》这一篇文章里就已经表达完了。虽然后来我尝试写了《火车的故事》以及小说《一地鸡毛》来寻找新的故事原型,但是都不是很成功,《火车的故事》涉及的时间跨度太大,而《一地鸡毛》则显得过于自怨自艾,因此表现出来的东西缺乏张力。那段时间唯一的收获就是,有一天Angela下班回来,告诉我,她的一位同事看了《火车的故事》觉得特别好,推荐给她正在准备高考的儿子作为作文的范文。这事儿让我哭笑不得。
在无路可走的时候,阅读给了我想要的一切。这个世界赠予我们最好的礼物就是随处可见的名胜和书籍,而我们最好的继承方式就是旅行和阅读。
说说所谓的“中生代”作家吧。
冯唐,名气最大的必须是冯唐。冯唐原名张海鹏,医学专业背景,曾经做到麦肯锡全球合伙人,后来被一家著名国企聘为高管。这简直是一位文艺青年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职业和爱好两手抓,两手还都很硬。因为不是科班出身,所以冯唐的文字恣意汪洋,写出了很好看的“北京三部曲”。读冯唐最初的三部作品,能够深切地感受到青春痘是如何一步步长成,然后又如何一步步被挤破的。这样的过程充满意淫、幻想、痛楚、真切,故事并不复杂,但文字充满颗粒感。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李海鹏。我曾经在微博上推荐他的小说《晚来寂静》,我认为照这样写下去,又是一个茅盾文学奖。在写小说之前,李海鹏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记者,同时还是一个非常有才气的专栏作家,他的杂文可以说在王小波之后独步天下,文字功底极深,起承转合之间如同在挥舞一把极锋利的大刀,所到之处迎刃而解。他结集出版的杂文集《佛祖在一号线》几乎可以当成小说看,充满着文字的乐趣。
再说说苗炜、路内和曹寇。这三个人的小说都有鲜明的个人风格。苗炜早年是边上班边写小说,因此小说的情节相对充实而且合乎逻辑。他的长处是描写人的“平行世界”,在故事行进的过程中把现实和理想作为两条主线铺展开来,时而冲突时而和谐,让现实的矛盾在理想的世界里得到解决。路内则不同,时时刻刻关注当下,他从不忽略任何一个细节,通过细节通过典型形象来折射现实是多么的残酷或者充满希望。曹寇年纪最轻,讲故事也是最单薄的一位,甚至故事的结构也是十分零散的,他最强大的地方是讲故事的方式,故事的铺陈往往是在不经意之间完成的,完全打破了直叙、倒叙、插叙这些传统文学套路。曹寇的这些特点,和另外一位女作家盛可以是异曲同工的,让人在读完他们的小说之后都有一种恍惚感。
我之所以愿意提到这些作家,是因为我觉得他们似乎可以成为我文学道路上的地标,地标的意义在于可以触及并且超越。
我曾经在不同的场合说过我很推崇王小波、路遥和史铁生。王小波对于大多数文艺青年来说,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文字启蒙者,在杂文这个领域将人们引领到很远的地方。路遥和史铁生呢?他们都成名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那个文学的黄金时期,他们很少虚构,因为他们手里拥有的原型太丰富了,他们基于这些原型通过由内而外的反思,创作出充满人性光芒的作品。他们的文字温和平实,看似柔弱但是读来充满力量。我曾经多次很强烈地向他人推荐过《我与地坛》这篇文章,并且认为这一篇文章所传递出来的力量已经抵得过路遥那三部里的《平凡的世界》,我认为,一篇散文写到那个地步也就到头了。
还想说说毛姆,尤其是毛姆的短篇小说,篇篇都是精品。我之所以喜欢毛姆,同样是因为他笔下文字的平和。他几乎所有的短篇小说,在结构上一点也不取巧,故事几乎是平铺直叙,结尾的时候,作为读者的我们也觉得恰如其分。但就是这样平实的文字,时隔八九十年读来仍然让人手不释卷。毛姆不关注自己,也不关注某个谁,他只关注每一个个体身体里面代表的人性,让人性说话,让人性支撑故事的进行,让人性结束一个故事。他很少写异峰突起的文章,但是如果今天你随手翻开他的一篇短篇小说,很多段落都可以称之为精品。我知道最近几年马尔克斯和普鲁斯特非常火,但是我坚持认为毛姆是第一位真正意义上对我的写作有启发和帮助的外国作家。
那么,这么多的阅读——我几乎每周都要看两到三本书——对我最有启发和触动的是哪一本书呢?那是一本小书,很多人已经不看的一本小书,沈从文先生的《湘行散记》。
沈从文的笔法近乎自然流露,但是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些,你就会发现其实不是。《湘行散记》这本书好就好在它将沈从文的素材和最后的成文放在了一起。在前半部分,沈从文絮絮叨叨,描绘了他从北京出发去湖南一路的琐碎小事,事情小到什么程度呢?小到和妻子谈的家长里短,小到连钢笔的墨水快要用完了都要说一下。所有的素材、原型,都被沈从文絮絮叨叨装进了给妻子张兆和以及亲朋的信里。这是这本书很有意思的一方面。沈从文回京后,整理去湖南途中的见闻,整理出十二篇散文,发表在各大报纸上。这十二篇文章,比如《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都是从很小的地方落笔,着眼于一个典型人物,用精致、平实、温和的笔法进行记叙和描写,行文风格自然、温润、朴拙,每一篇读下来都是入心之作。这是多么好的一本书,沈从文刀笔之下的原石和最后的成品都呈现在眼前,让人见识了什么叫作点石成金。而且,沈从文的文字让我感受到,其实中国文字之美,不在于取巧,而在于平实。如沈从文《湘行散记》十二篇者,下笔自然,温润满怀。
好的作品不是让你高山仰止,而是平易近人。我就是想要写这样的文字,做这样的文章。
沈从文《湘行散记》对于我的意义,大概相当于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提到的那只老鼠,它让路遥给《平凡的世界》开了一个好头。《湘行散记》让我终于知道该要从什么地方落笔。
我决定回到往日时光,从记忆里索取原材料。但凡爱好文学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屡试不爽的方法。前面提到的冯唐,成名之作“北京三部曲”也是从北京杨柳青和医学院开始写起的。再比如王朔,他刚开始写作时也是从北京的街头和院子出发的。只有从熟悉的地方出发,写出来的文字才会饱满,充满情意。
这样的方法,落笔之后形成了《老五》和《祖母的银圆》那样的文字。说实话,我很喜欢这几篇,每一篇写完之后我都有一种解脱感,仿佛是和过去的某些人某些事做了一次告别。写《老五》的时候,我仿佛能够听到故乡老家院子后面的竹林被风吹动的声音。写《祖母的银圆》的时候,幼年时留下来的模模糊糊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了很多,还能感受到许多次一路小跑到祖母家时那种轻快的心情。写这些文章,完完全全变成了是给彼时的自己的一个交代。后来在微信朋友圈,就有许多朋友开始主动要求我写一些特别的话题,比如描写大学生活的《北区散记》的七篇文章,就是应大学同学的要求写出来的,每周一篇,一边看同学的点评一边继续写。
这是十分充实快乐的时光,一边写一边看到可写的东西成片成片的浮现出来,直到第二年清明节的时候我写出了《清明》这篇文章。
《清明》是我采用腹稿的方式写出来的。当时因为家事,一直很忙,但是这篇文章的内容一直在脑海里盘桓,这一点和《小军》的情况很像。在开车从老家返回上海的路上,我基本上完整地构思了这篇文章,回到上海之后一气呵成把它落笔成文。《清明》的写作手法是我自我突破的一个产物,整篇文章采用的是写实的白描手法,不增加一字一句的带有感情色彩的评价,然而通篇读下来会让人产生强烈的情感。我曾经说过想写一个“社会横断面”系列,起源就在于感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社会秩序的崩塌和重建,而《清明》写的就是农村秩序的崩塌以及它带给人们的痛感。这种痛感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而《清明》中的“我”则作为一位旁观者,耳闻目睹了这一切。这是我想要的文学形式,这也是我想要达到的文学效果。
如果问我是何时真正把自己看成是一位文学创作者而不仅仅是一位文学爱好者的,那么应该就是从《清明》这篇文章开始的。
两年时间写了将近200篇诗文,我惊讶于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写了这么多。我的一位在基金公司工作的朋友曾和我说过,时间是创造财富的唯一源泉。这句话一点没错,时间真的能够为我们带来意料之外的收获。
作为一位写作者,我并不能做到目不窥园地进行创作。我所创作的作品原本就是来自生活,它们是我所存在的生活状态的折射,因此我必须更加真实地生活才能保证它不会枯竭。这是我的创作观,在这件事情上,我宁愿相信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参天大树,而不是看起来很美的无根的浮萍。比如作诗,我宁愿读“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孺子都能读得懂的文字,而不愿意看满纸兰香竹韵的生涩之词。
我十分珍视和感谢那些经常上网看我博客的朋友。他们在微信朋友圈或者博客里的评论和鼓励是我坚持写下去的动力,这些评论让我感到平淡的日子有了些许的光芒,照耀我继续前进。这些朋友的评论也直接催生了《此时此刻,即是最好的时光》这本书,到了2014年下半年的时候,很多朋友不停地催促我结集出版,到最后让我本人也认真考虑了起来。
我很感谢一位不愿意透露名字的老哥,尽管他从不在我的文章下面评论,但是他每一篇都会看,最后直接把我引见给他的同学,一位资深出版人。2014年12月,老哥又和我专程飞往成都,敲定《此时此刻,即是最好的时光》的出版事宜,简直比作为作者的我还要用心。在此,我衷心感谢他!
这本书是从200多篇诗文里挑选出来的,根据吴鸿社长以及邓永勤老师的意见,选择了主线相对比较统一的文章,做了精心的设计和排版,这些都让我对他们出版工作的专业钦佩不已。《此时此刻,即是最好的时光》终于出版了,这件事情对于我而言至今充满新鲜感,文章变成铅字变成一本厚重的书的确是让人新奇和兴奋的,我毫不讳言这一点。我也希望我的朋友们同样喜欢它。
那么,下一本书呢?也许是一本小说集,也许还是一本随笔集,谁知道呢?心之所至,兴之所至,再写下去吧,只要能够继续温暖人心、滋润人心就好!
2015.7.26,上海
将进酒
唐 李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