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视剧或者小说，倘若是以时间作为主轴的话，剧终人散的时候总会一阵唏嘘，怅然不已。一个故事，开头总是懵懂的，发展总是令人紧张和关切的，到了高潮的时候，所有的谜底揭开，让人在兴奋之余总是伴着一阵绵长的惆怅。因为故事不是数学，一之后是二，三七总是二十一，故事因为作者的偏好，总会残缺不全，充满遗憾。

人生亦是如此。信命的人将神祇看作人生命运的写手。那么好吧，神祇总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高深莫测，变化无常，因此，我们根本不能期待它能写出一篇波澜不惊顺风顺水的好文章，俗话说鬼神莫测嘛。普通人的命运总是随着时间的河流随波逐流，有激流险滩，也有有风和日丽，但几乎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

在我看过的电影里面，让我一直无法忘却的是一部并不起眼的香港电影《春田花花同学会》。故事的开头讲的是一群懵懂的幼儿园学生，他们天真烂漫，可爱而又幼稚。他们每一个人都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他们经常问出一些愚蠢的问题（和你知道的麦兜一样）——看起来，他们的人生会是如此漫长而又充满希望，每一天都欣欣向荣。导演镜头一转，忽然间这些孩子长大成了成年人。他们有的成为衣着精致的OL，有的成为大腹便便而且刻薄的公司主管，更多的人失去了曾经鲜明的面孔，只是坐在电脑前空洞而又麻木地工作。幼儿园里的另一些小朋友呢，则长大成为劫匪，有一天他们袭击了那间充满麻木气氛的办公室，劫持了他们那些曾经的幼儿园同学，而赶过来解围的警察，则是他们另一群同学。劫匪同学头戴丝袜，人质同学和警察同学也已经长大成人面目全非，所以他们并不认识彼此。这场劫持大戏长时间地僵持着，沉闷而又无聊，看起来编剧快要编不下去了。最后居然是“便当”拯救了这个故事，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在饥饿面前，扮演劫匪的同学，扮演警察的同学，以及扮演人质的同学，都放下一切紧张和恐惧，开始吃便当。那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他们变回了儿时的模样，这个时候他们不再是劫匪，不再是警察，也不再是人质，他们只是围坐在一起认真吃饭的小朋友。

电影剧终的时候，简直就是我人生中一次重要的“阳明时刻”——人生如戏，好吃不过便当。当然，我这是在开玩笑。外卖的便当大都是残羹冷炙，绝没有看起来那么好吃。我所感受到的震撼，是这群幼儿园小朋友，如何在时间的长河中漂流，最后变成那些不同的角色。举例来说，一位大腹便便刻薄小气的中年男人，他也曾经有那样无忧无虑的童年，他也曾经懵懂可爱，他也曾经细心地帮同桌的女同学削好铅笔，然而突然有一天，时间之轴突然扭曲，他“嗖”的一声就变成了眼前这位面目可憎的中年人。当然时间之轴通常并没有什么突然扭曲，而是很公正客观地向前平滑地推进，那么，到底是什么发生了扭曲呢？

或者换个角度提出问题：这些小朋友在这几十年里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呢？

在网络上看到这么一个视频（英国纪录片《人生七年》）很有意思。某一个组织，投入一笔钱，几十年坚持不懈地跟踪拍摄几个人的生活经历。这几个人作为标本，以他们的出身，被贴上贵族、中产阶级和平民的标签。随着拍摄的推进，我们看到那位出身贵族的小孩进入贵族学校读书，然后开始叛逆，甚至嗑药乱性，就在大家准备看到他的人生就此堕落下去的时候，突然那个孩子顿悟了，竟然从危险的边缘折回正确的轨道。他继承了父辈的财富，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家族的生意继续蒸蒸日上——他依然是一个贵族。这个故事肯定是真实的，因为有眼见为实的视频为证；其他的故事也是真实的，因为也有眼见为实的视频为证——我们通常会相信视频胜过相信自己的眼睛。因此，跟踪拍摄者很容易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龙生龙凤生凤，阶层几乎已经嵌入了基因里，很难轻易改变。

当然也有个别的漏网之鱼。其中一位叫作Nick的孩子，出生在平民家庭，最后却成为大学教授，完成了阶层的跳跃。问及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归功于自己小学时候的一位老师。有一天他所在的班级一起研究飞机模型，Nick迟到了，很担心被责备，老师看到他却并没有责怪，反而说：“我们都知道你很擅长动手，你一定可以帮助我们。”在这样的鼓励之下，Nick变成了一个刻苦钻研的孩子，并对研究工作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最终成为一名教授。

这真是一个励志的故事，比心灵鸡汤还要有营养。很多人看得热泪盈眶，感叹人生能够遇到一位好的老师是多么重要。而我却看得毛骨悚然，我时刻牢记我曾经是一名理工科学生，尊重科学：Nick遇到这样一位好老师的概率多大呢？如果非要把Nick一生的命运取决于“遇到一位好老师”这样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那不正好论证了Nick人生命运的不可复制性吗？我的逻辑充满理工科学生的自信，也并非危言耸听，你甚至只需要拥有简单的人生经验就能够理解。

好吧，就连视频也不可信。那么我们就去文学作品中寻找可以值得相信的故事。好的文学作品通常不会去刻意地扭曲主人公们的人生时间轴。陈忠实的《白鹿原》里，鹿兆鹏、黑娃和白孝文都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其中有一场戏，白嘉轩在祠堂处罚几个赌博的族人，小孩们都想去看看热闹。黑娃路子广，带他们到一个可以偷看祠堂里面的地方。在白嘉轩用家法的时候，鹿兆鹏则一直在观察白嘉轩的行为逻辑，白孝文却在一旁吓得尿裤子了。这一场戏非常精彩，因为这一场戏的昭示，当几十年后黑娃变成了土匪、鹿兆鹏投身革命、白孝文庸庸碌碌时，我们丝毫没有感到突兀。这几个孩子的人生的时间轴清晰而又平滑。而出自同一部作品，《白鹿原》的两位主角白嘉轩和鹿子霖，一正一邪两位角色，斗了一辈子。有一天，年迈的白嘉轩在湿地看见穿着破烂痴傻疯癫的鹿子霖，正趴在地上找羊奶奶吃。鹿子霖把一颗鲜灵灵的羊奶奶递到他眼前：“给你吃，你吃吧，咱俩好！” 白嘉轩转过头，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我仿佛看见，在几十年前，还是孩童的二人，也曾一起玩耍嬉闹，相互喂食，他们无忧无虑。那时的他们还不曾背负振兴家族的重担，他们在这片白鹿原放肆地奔跑追逐……（此处一百字摘录李丑丑《鹿子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原文描述尽得我心，一字不改摘录于此）

这样生动的人生经历的描写，让我们能够想些什么呢？恐怕只有剧中“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句歌词能够道出一二。

前日行走山路，我们下山，有上山的路人擦肩而过，问我们，前面还有多远？我们答道，快了快了。我们又问他们，前面还有多远，他们也笑答，不远不远。这些路人和我们擦肩而过，从此江湖路远，恐怕不会再见。这和人生何其相似，在人生的路途中，大家都是时光里的路人，他们所来自的地方，正好就是我们的去处。我们彼此人生的时间轴线偶尔相交，又倏尔远去。我们在自己的人生时间轴上前行，成长为未来的某一个人，扮演某一个角色。如果有人能从上帝视角俯视这一切，那真是一切都有来处，一切都有归宿。

如此说来似乎有些宿命论的悲观，我们对于时间好像无可奈何。前两日看到巴菲特的新闻，巴菲特说，作为一位八十几岁的老人，尽管大家都质疑喝太多可乐是否健康，但他觉得可乐很好喝，至今每天还要喝四五杯。在巴菲特看来，可乐是他生活中如今还能享受到的少有的几个乐趣之一，这位世界首富说，人还是要做几件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深以为然。如您所知道的，我是一位忠实的可乐爱好者，而作为时光里的一位路人，我也坚定地认为，此时此刻，即是最好的时光。

祝您可口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