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放学每次都要经过一条巷子，石板路，巷子两边住的是人家，门对门。因为门对门，邻里都喜欢在茶余饭后站在自家的门口，隔着巷子聊天。其中有一位老婆婆，家里有一台电视，那个时候电视还是很稀罕的物什，因此每天中午都会站在自家门口，跟邻居们更新昨晚的剧集，我们路过时往往也会停下来听上一段。老婆婆眉飞色舞，碗端在手里，饭也顾不上吃。她说，昨晚精彩极了，一个好人被一个坏人设计陷害，幸好另外一个好人跑过来帮忙，反过来设计把那个坏人制止了。那个坏人又叫了一群坏人过来，差点把那两个好人打死，幸好其他的好人赶过来，才把那群坏人打跑了，好人最后赢得了胜利。

当然，我的描述也许有点太苍白，老婆婆讲的远比我叙述的还要精彩，但是有一点我确信没有记错，那就是在她的叙述里，这部电视剧永远只有两种角色：好人和坏人。我是偶尔路过，感觉云山雾罩不知所以然，但看到周围的其他老头老婆婆听得如痴如醉，因此又不好扫兴问一下那几个好人与坏人都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样的长相，但所幸至今都留下一个印象：好人赢得了胜利。

这一点想必总是对的。你看看历史书，讲故事的能力比老婆婆好不到哪里去，历史书上不也总是千篇一律地说好人最后赢得了胜利嘛！当然也许是我孤陋寡闻，说不定是这样一种情况：如果最后赢得胜利的并非好人，那么他至少已经拥有了改编故事的权力。你看看最后取得胜利的各朝的开国皇帝不都是一副好人的模样？有一年，微信上有一位好事之徒，把历史书上历代皇帝的头像剪贴到一起，我们才发现，我们费力记住的各朝各代的好皇帝以及坏皇帝，都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除了换了名称和服饰，那张脸似乎从来没有变过。历史学家们真的太粗心了呀，考证文章里不是说朱元璋本是鞋拔子脸嘛，怎么一当上皇帝就雄姿英发了呢？莫非掌握了变脸的技巧？

在这样的语境里，后世研究三国故事的人，包括我自己，一直有一个天大的困惑。既然刘备血统纯正，为人如此仗义，手下的战将个个都是万人敌，谋士厉害到就连东风也能借得，为什么最后会输给白脸的曹操，就连唯一的宝贝儿子阿斗都要被人家关起来？好人怎么就没有赢得最后的胜利，反而是比曹操的脸还要白的司马氏取代曹家，居然还延绵了两百多年的国祚？如果从前那位老婆婆能够识字，突然读到这一节，岂不是要从棺材里蹦出来问个为什么了。

又者，诸葛亮在历史上的正面形象不容置疑，就连是和他近世的陈寿，本来手里也许有一些不一样的掌故，可笔下全然是为尊者讳；这一点到了罗贯中那里，更加是添油加醋，他不仅让诸葛在生前借得了东风、玩得了空城计，在死后还能退敌。以至于对于我们这些后世的人来说，诸葛亮不仅仅是人，而是已经登上了神坛，变成半人半神了。

我对此毫无异议，从不怀疑诸葛亮作为智慧和忠义的化身，我也相信没有多少人会对此有不同的看法。诸葛亮侍主以忠、治国以法、用兵以强，其形象和影响力早已超越了时空，成为一个不可磨灭的成功典型，让好人闻之雀跃，让坏人闻之脸红。

但是司马懿呢？作为诸葛亮后半生最大的敌人，他必须成为一个阴险、胆怯的反面典型记在了史书里，他在面对诸葛亮的进攻时所执行的坚守不出大打消耗战的战略至今还在被人耻笑，而并没有得到政治学、军事学上的认可。司马懿面临的困境就是，甫一出道就被曹操定性为“鹰视狼顾”，隐忍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因为高平陵兵变，而被盖棺定论为篡逆者，“的确很阴险”。他的故事背后，几乎可以听到历史学家的狞笑：你看，我们说过的嘛。

中国史书的执笔者是掌握在最正统的儒生手里的，因此基本的逻辑就是：好人的胜利才是成功，坏人自然不配有真正的胜利，即便是胜利那也是侥幸偷来的。也正因为如此，司马懿的屯田养民自然不能反衬出诸葛亮穷兵黩武的不合理性，因为诸葛亮是为了匡扶大义，而司马懿则是狗苟蝇营；也正因为如此，司马懿帮助曹丕曹睿曹芳统一天下的文治武功只是助纣为虐，而诸葛亮铁腕治蜀则是“攻心”“审势”，万古流芳，至今仍被雕刻在巨大的楼柱上供人瞻仰。而最正统的历史学家们不断地通过渲染“八王之乱”“牛继马后”这样的故事来佐证理论上的正确性。

中国式的成功，必须走超凡入圣的路子，修齐治平才是正道。你看看王阳明，病恹恹了一辈子，晚景也并不优越，到今天却总是被拿出来供奉，和马云马化腾们的成功学一起，被摆放在机场书店最显眼的位置。其内在的缘故，并非他平定宁王之乱的军功，而是他的修齐之术。当世学者熊逸说，王阳明终其一生都在修心养性，巴不得要逃离功名利禄呢，怎么世人总要钻研他的成功之道，好借此升官发财呢？熊逸的书大部分道理都讲得很透彻，我看唯独这件事情例外。中国人崇拜一个人，嘴上说的是修身养性的成圣之道，脚下却很忠诚，直奔治平的成功学而去。既然好人才会赢得胜利，那么反过来说也自然是对的，成功的自然而然就应该是值得模仿和追随的好人。这两者之间是什么样的因果关系，历史书已经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芸芸众生就不要说三道四了吧！

这样写来我觉得扯得有点太远了。我所读的大学，有一栋实验楼，名曰“新建楼”。那栋楼的确是新建的，在我读书期间它就被粉刷翻新了很多次，但在一所奔着“世界一流大学”目标而去的大学，一栋重要的实验楼叫这样的名字，的确匪夷所思。直到我读了关于王阳明的书，才突然汗颜起来，原来这个名字别有深意，是用了王阳明的名号，倡导“格物致知”的精神。一栋实验楼，可不就是为了格物致知嘛！大学之大，非大楼之谓也，我的母校能为此楼起这样别有深意的名字，足可见为大学之大了。熙熙攘攘的毕业生走过路过，不知有几个人明白这个楼名背后的渊源呢，恐怕很多人也会像我曾经那样疑惑“新建楼”这样鄙薄的名字吧！

纪念中国式成功，可以看马云的演讲和他参加演出的小电影；纪念格物致知这样简单的本真道理，却要用隐晦的方式，以至于很容易就被忽略；纪念诸葛亮式的成功只需要有老婆婆讲故事的水准便已足够，而稍微探讨一下司马懿便是彻头彻尾的阴谋。我们水准似乎越来越接近那位讲故事的老婆婆了，比如说，银幕上的小兵张嘎也必须像杨子荣一样一脸正气看起来才舒服，而我们忽略了他其实只是一位少年；动画片里的光头强根本不配拥有一次光明正大的胜利，人们交给他的对手是两头正义的狗熊——好人才能成功，坏人自然不配拥有胜利。假若一个坏人不小心赢得了胜利又该如何？而对付一个成功的异类，方法其实很简单，证明他是一个坏人就行了，比如就像对付司马懿那样。

此法简单易行，没有副作用，是居家旅行必备的良品。你值得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