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真是一个神奇的节日，它能让忙碌的中国人一起安静地坐下来，安安心心地仰望一眼苍穹之上的月亮。现在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够经常从繁忙的工作中抬起头来看一看星空了，上一次仰望星空是在什么时候呢？我记得小时候夏夜乘凉的时候，最爱干的事情就是躺在竹席上面对璀璨的星河，试着一颗一颗地数星星，或者试着将几颗星星连成各种形状。那时候我经常将头顶最亮的一颗星星想象成是在宇宙中的另一个自己，每次抬头看见它是那么的璀璨不凡，内心就会暗暗地一阵激动。我想象自己飞向夜空，飞向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可是夜空好高好远啊，渐渐地我仿佛置身在旷远的高空，俯瞰地球，躺在竹席上那个我越来越小，地球上我的家越来越小，我感受到无边的寂寞、空旷和无助——于是我就不知不觉地滑入了梦乡。

今天的我们已经能够通过“天宫玉兔”看见月球的表面了。那里并没有吴刚和桂花树，而只是满地尘埃和无垠的空旷。美国的商业狂人马斯克计划不久就要将普通人送往太空，据说报名参加的巨贾名流已经排出去两公里远了。再看我们站立在脚下的星球，互联网将整个地球变成了一个拥挤的村庄，扎克伯格在村子那头，而我们在这头，隔着不大的村子鸡犬相闻。中国的“先知”们急急忙忙地从硅谷和华尔街搬回来各种想法和重大课题，用车载斗量的人民币将之灌溉成璀璨的希望之树。社交媒体已经取代了报纸，成为我们日常了解这个世界的窗口，高速网络每天帮助人们创造无法及时消化吸收的巨量信息，它让我们眼中的世界变得如此炫目和迷离，让我们身处一片嘈杂之中，甚至必须要通过定期休假，强迫自己与世隔绝才能让自己暂时沉静下来。

我们难道真的已经是无所不知了吗？恐怕不是。

当我们将目光偶然从一片狼藉的脚下移向夜空时，发觉儿时看见过的灿烂的星河已经不见了，只有几颗星星，孤零零地穿过厚厚的雾霾射下一点暗弱的光来。但其实星星们并没有消失，因为我曾经在新西兰和我国新疆的夜空遇见过那多到令人窒息的闪亮的星星，它们在夜空中汇聚成河，如此密集，甚至很难将它们分解成一个个独立的星座——俨然是故人曾经咏叹过的“星汉灿烂”！请让我们的思绪暂时脱离脚下的这颗星球，让思绪慢慢地飞出去，让我们置身那片灿烂的星河，我们再回望这颗嘈杂的地球，地球原来如此之小，简直暗淡无光。在无边的宇宙里，它显得如此渺小，只在太阳系里扮演一个需要被“照顾”的角色。太阳系如此，银河系呢？银河系之外的宇宙呢？恐怕以我们现在微薄的科学知识，都很难将一个没有边界的宇宙描述得很清楚，就像我们暂时还无法描述清楚“没有边界”这件事情本身一样。

在时间尺度上我们文明的建设和破坏同时都存在着。我们今天拥有的计算机和互联网带给我们的自信，几乎和刚刚掌握印刷术时拥有的自信是一样的，让我们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本书承载的信息比好几架牛车拉的竹简的信息都要多得多，互联网网页上十分钟之内发布的消息比费时费力才能印刷完送到读者手上的报纸的信息量要大得多。我们陶醉于这种巨大的满足感，但偶尔会突然惊醒，今天的诗歌作品相比千年之前的古诗进步在什么地方？好像没有，传播方式的进步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想象力也取得了同样的进步。亿万年前的恐龙呢？作为这个星球彼时的宠儿，是否也曾经拥有同样的优越感？

是的，我们拥有的科学技术的确可以让我们感到自信。如果今天的科学能够让我们自信到以至于自负，我们就应该原谅那些烧死布鲁诺的那些“地心说”的拥护者；如果今天的科学让我们自信到以至于自负，我们就应该在第一时间扼杀爱因斯坦和他的相对论——因为速度达到光速之后，“牛顿定律”作为曾经的宇宙真理就统统失效了。事实上，我们应该发现了，当我们拥有了越来越强大的科学技术，我们面对的未知和不确定却越来越多，越来越让我们感到无知和渺小。所以很多所谓的“宇宙真理”其实只是基于今天相对稳定的假设，得出一些总结和规律，这些总结和规律随时可能会被打破，但好处是可以让我们得到暂时的自信和安宁。

刘慈欣的小说《三体》的大结局告诉我们，在太阳系被毁灭的时候，人类决定需要保留的只有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和几张字画而已。当然这只是一位科幻作家的隐喻，我们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未来是否真的会如此，这个隐喻只是从某个角度提醒我们，人类最值得珍视的大概是些什么东西。太阳系中围绕太阳稳定运转的八大行星是否会一直如此稳定？宇宙中有多少正在扇动翅膀的“蝴蝶”，它们积蓄的力量是否终将到达可以导致石破天惊的一个临界点？这些问题，以我们目前的知识看起来真的是杞人忧天，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长度只有不到一个世纪，我们每个人不过是这个宇宙间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亿万尘埃组成的东西，从宇宙的尺度来看，恐怕也不过是一粒更大的尘埃而已，可以被认可、被珍视的东西真的是微乎其微。

回到尘埃的尺度来看看吧。我在生活中尤其钦佩一类人，他们对未来既不充满自信，也从不妄自菲薄。因为他们既知道自己没那么重要，但又知道生活还在围绕着他继续着。他们关心脚下的地球，也偶尔仰望星空，他们在百年之后也会变成一抔黄土，但他们更多的是选择在当下不紧不慢地活着，一步步解决一个又一个具体问题。他们这样坚定的态度，常常让我们暂时忘记思考许多重大的问题：世界上某个角落正在进行的战争，明天进办公室之后亟待解决的令人头疼不已的问题。总之，他们让人意识到，我们自己真的很重要，但又没有那么重要。

就像是在中秋节，我们可能因为下雨看不见月亮而十分沮丧，但又要坚定地相信月亮只不过是隐藏在厚厚的雨云之后。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婵娟，我们丝毫不用担心，因为在地球上总有一个角落的人们可以看见它仍然完好无损地挂在天空之上。我的意思是说，对待生活，比较有建设性的想法是，我们在宇宙的尺度上不要那么盲目自信，要继续忧心忡忡，时时需要仰望星空感受一丝寂寥；但在作为一粒尘埃的尺度上，我们最好保持坦然的态度，保持着矜持的希望，等待着月亮在明晚再次升起。唯其如此，我们才可以度过快乐而又充实的一生。

毕竟，我们脚下的土地只是一颗孤独的星球，而我们自己，不过是宇宙间的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