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猛兽区居然有女子不顾群虎环伺而愤然下车，以至于还没来得及和丈夫论完理竟被老虎叼了去，自己虽然侥幸没死，但是却把情急之下下车救人的亲妈送进了虎口。这个事件并不复杂，但是因为立场不同，竟然在网上吵成一团，以至于连《人民日报》这样的国家媒体都要掺和进来说两句。着眼于人情世故的人骂这名女子“贱人就是矫情”，没被老虎咬死已经是对得起她了；着眼于制度建设的人则不同，他们看到的是动物园在防范这种突发事件时措施的不足，以至于眼睁睁看着两名女子被虎叼走而不能相救。我倾向于认为这名女子实在是“矫情”，以这样的脾性，即使今天不被老虎叼走，来日大概也要被其他的什么东西叼走；但我更加认为，假使我们只是来一起谴责这名女子的错误行为，其实也是无济于事，只要动物园继续这样运行下去，下次一定还会有另外一名女子或者男子会遇到同样的情形。因为动物园不可以默认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知识和常识遵守明文规定的纪律，即便是有足够的知识和常识，难保游客不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爆发情绪问题，那么知识和常识在情绪爆发面前通常是没有意义的。为了避免出现某一时刻因为个体差异产生的无法预料的异常，我们通常需要预先做“防傻设计”。

我曾经供职的前东家有一条铁律，至今让我还在受益。我在九年前入职的时候就看到过一个很奇怪的口号：“目标是0。” 我们通常说，我们的目标是60分及格或者80分优秀，目标是0的话不管是什么都令人奇怪。前东家说的这个目标指的是安全目标，那就是要让出现安全事故的情况为0，他们之所以在这个目标上如此坚定，是因为背后的逻辑是：任何事故都是可以预防的。这家公司的所有员工都被要求；上车第一件事情是系安全带；上下楼梯必须手扶扶手。记得我上班第一天听到这样的要求不禁哑然失笑，因为这无异把所有人当成小孩子来对待嘛，公司的楼梯如此宽敞明亮，能摔倒的概率大概极低。但是这个规定被一丝不苟执行下来，即便是在公司以外，一干人等上下楼梯都是单手或虚或实手搭楼梯扶手，成为美谈。这个制度背后的逻辑就是，谁都无法预料在某一时刻人是否会产生短暂的意识混乱或者行动混乱，那么手扶扶梯就能让你在这种错乱发生的时候离保护装置近一些：因为人在跌倒的时候往往会下意识去抓住离手最近的东西，如果手就在扶梯上，那么跌倒的概率真的就会几乎是0。这就是一种制度上的“防傻设计”。

“防傻设计”的学名是冗余设计。“百度知道”的说法是：通过重复配置某些关键设备或部件，当系统出现故障时，冗余的设备或部件介入工作，承担已损设备或部件的功能，为系统提供服务，减少宕机事件的发生。为了避免拗口的称呼，我宁愿称之为防傻设计，人的大脑系统出现问题，无法正常处理事情，不就是傻了嘛，哪怕是暂时的。

几年之前我们在报纸上读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案件，一个美国老太太在麦当劳喝咖啡被烫了嘴，于是她和麦当劳打起了官司，麦当劳最终被判败诉，赔偿给老太太几百万美金。这件事情反复被人们当作美国是法治社会的证据在传说，以至于后来又出现“美国老太太踩上泼洒在地上的可乐摔倒而起诉可口可乐公司”这样的段子。其实，美国老太太对于麦当劳的胜诉的关键并不是“烫到嘴”这个后果，如果只是针对这个后果，赔偿金额不可能达到几百万美金。事实上，这个案件胜诉的关键就是对于“防傻设计”不到位的惩罚性判决：咖啡据说是在80℃的时候喝起来最香，但人在饮用的时候只能承受到60℃，而麦当劳不仅仅没有做出相应的防范，反而诱导了老太太在80℃的情况下饮用，而导致了烫伤。律师起诉时的焦点是在“防傻设计”不足上，而不在于老太太个人被烫伤这个孤立事件上——因为只要不惩罚麦当劳的这个设计，那么下次很可能会是另外一个老太太或者老头儿被烫伤。从这个意义上讲，麦当劳赔偿的几百万美金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从这个事件回到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的案例，我们显而易见就能知道问题的症结不在于这个女子的“矫情”，而在于动物园“防傻设计”的缺失。

我关注到，除了日常生活中的“防傻设计”，思维领域也同样需要“防傻设计”。

“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老虎吃人事件”的余波还在继续，甚至可以说，关于这件事情探讨的声音甚至已经超过了这件事情本身。有人通过互联网人肉出了该名女子以及家人的身份，证明他们是“未婚先育”；还有人报道在事件发生之后，该女子的父亲跑到医院ICU（重症监护室）无理取闹，甚至有人挖出猛料，说这名女子及其父亲在出事以前就在同一家医院当过医闹。所有的这一切爆料，其目的只有一个，是为了说明这名女子行为异常以及造成异常行为后果的必然性，一句话，就是为了说明这名女子“罪有应得”。理性的一方，也就是认为动物园负主要责任的一方，主要是一些微博大V，在事件发生之后开始大量普及“冗余设计”的概念，企图说服“不明真相的群众”。作为用“旁光”观察整件事情的观众，比如我，在双方互吐口水的过程中选择默默关上了微博，以图耳根清净。

我是支持这些大V公知的，因为他们有较高的知识层次，而且本身又置身事外，不至于当局者迷，往往可以提供比较中肯的意见。但是熟悉微博的人都知道，即便是我们看来十分中肯的意见，一旦被放在网上，往往起不到“真理越辩越明”的作用，而是被如潮水一般涌来的看起来很奇怪的观点淹没，涌来的很多言论甚至谈不上是观点，而只是对“楼主”（网络对最早发帖者的称呼）祖宗先人们的问候。这件事情恐怕是公知们始料未及的，他们有的反过来问候某些粉丝的祖宗们，有的则选择高悬免战牌，只谈风月不论国事。那么，关于“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老虎吃人事件”演变成“‘老虎吃人事件’的事件”，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呢？我认为也在于“防傻设计”的缺失。

经济学上，根据薛兆丰教授的观点，有一个很好的简化问题的方法，那就是通过提高价格（或者说获取成本）的方式，把一些并不那么必须的需求去掉，以期让真正要紧的需求得到更好的满足。微博的评论设置则完全没有这种机制，因此每一个公知一旦选择发表一个观点，就必须接受回复和评论包括不同观点甚至人身辱骂，因此可以说，因为微博“防傻设计”功能的缺失，公知大V们就必须承担被辱骂的后果；如果要选择用拉黑、回骂甚至动用法律手段的方式，那么公知们自己为这些“防傻设计”付出的成本就太高了。因此，微博之所以沦为一个情绪发泄的地方而不能成为一个舆情参考，其“防傻设计”的缺失是一个重要原因。

但是公知里面也有不少幸存者，比如王小山和和菜头。王小山处理的方式是通过和评论者的互动来不停地修正和完善自己的观点。王小山最初的观点是直指动物园的过错，但是一部分网友的反对意见让他意识到“冗余设计”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高速出口弯道就无法绝对做到让驾驶员100%不出事故；但大多数网友提供的意见却也让王小山更坚定了对“冗余设计”概念的观点，比如游乐场所的过山车这些游戏，对游客有绝对的限制，装置在运动过程中要求绝对无法被个人打开。王小山通过吸收不同意见，在和网友评论互动中获得了认同感。但是相反，和菜头在微博上的“防傻设计”走的却是另外一个极端，他是通过不顾掉粉的风险回骂粉丝来达到让对方偃旗息鼓的目的的。和菜头在网络上以观点独特犀利著称，不以粉丝的情绪为导向，相反，他一直通过发表犀利到很多人难以接受的观点来“刷粉”，去掉大量初级粉丝，他的观点就能够被剩下的“铁粉”所容忍、接受和传播。王小山和和菜头在“防傻设计”上的不同做法，成本不同，但是都达到了让自己观点被清晰表达的目的。

在我们的生活和工作中，经常会遇到观点不一致的情况，如果我们希望自己的观点得到认同，行动计划得到伸张和普及，那么就必须事先做好“防傻设计”。在我们的周围，尽管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生经历和知识结构大致相同，但即便如此，你也很难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够保持在稳定的智识水准。也就是说，你在提出一个新的观点一个新的行动计划时，就要承担不可以预料的后果，这些后果的制造者，有的可能是“真傻”，有的可能只是“暂时性地傻”，为了让这些“傻”不至于危害你的观点和行动计划，制定“防傻设计”就是必需的。选择和这些不同意见水乳交融还是水火不容，完全取决于你的智慧、胆识和具体情形。但无论如何，寄希望于每个人随时随地都能够充分理解你并和你良好协作，那是不切实际的。

历史和现实已经或正在证明这一点，因为反对你的人可能比吃人的老虎还要凶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