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什么时候看过的报道，说有一种鱼，每年到了一个特定的季节，就会从大海里游回来，冲过出海口巨大的逆流，溯江而上。沿路并无坦途，还得躲避精明的渔人们的捕杀，最终到达目的地时只会剩下出发时数目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这些鱼遵从着古老的神秘的天意，逆流而上，一切为了族群的繁衍，每年一次，不折不挠。

作家王小波把这种像鱼一样坚持逆流而上的这个现象称为“反熵行为”。王小波是一位对理工学科保持旺盛兴趣的作家，这一说法应该是经过反复推敲的。从热力学上说，一个独立系统，在没有任何外界力量作用下，会产生不可逆的增熵现象，比如高温的物体自然冷却变成低温，这种自发的行为往往是增熵行为。反过来讲，那些并不是自发的行为包括大多数有意义但让人感到为难的事情往往需要外力推动，都是反熵行为。比如读一本很难的专业书，比如攻克一个问题等。王小波曾在《我为什么写作》中将自己的写作行为解释为一种“反熵行为”，潜台词就是说自己干的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就是这个意思。回到鱼身上，冒着巨大的种族灭绝的风险坚持逆流而上，自然也要算是一种典型的“反熵行为”。

而人类则和反熵的鱼恰恰相反。按照最新的物种进化理论，人类早期是没有资本可以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干的，必须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去捕获食物，到后来呢，则演变为分工明确的男耕女织，及至于今天，则进化到可以足不出户地在温室里随意培植杂交的作物。这样的进化，从技术上来说貌似进步了，但是从人类能否适应苛刻条件的角度来说，实则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么说可能要被人骂娘，可是你再看看骂娘所使用的语言吧，古人着眼于“仁义道德”，今天的人常常会关心生殖器，不能不说也是人类退化的一桩明证。

在人类的长河里选择随波逐流，从我们自身感受来说自然是比逆流而上更加惬意。心理学将人对于外部世界的认识分为三个区域：舒适区（comfort zone）、延展区（stretch zone）和恐慌区（stress zone）。就是说，如果你每天只需要墨守成规按部就班地应对自己熟悉的事物，那么你应该没有太大压力，感觉很舒适。但如果你常常面对的是新鲜事物，又或者在处理事情时常常需要你做出并不情愿的改变，那么你就是在接受挑战，就会感受到被推动拉扯，如果推动的压力（pressure）再大一点，超过了忍耐度，就很容易让你产生恐慌（stress）。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例外，一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的，还有一种是就连温饱都没有解决的，除此以外的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待在舒适区里，因为在这里你可以惬意地随波逐流、顺其自然地增熵，真可谓得心应手。

没有谁愿意待在延展区，比方说骑自行车，谁都知道骑下坡路舒服，骑上坡路是费劲的。有一位北大才子蔡恒平写过一篇文章《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一条路》，但那只不过是标题党，不信你自己骑骑看，看上坡路和下坡路是不是同一条路！

但是生活经验告诉我们，想要舒舒服服地骑车走下坡路，就不能不常常要费劲地把车推着走上坡路。每次在费着劲推车上坡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边擦着汗一边想着，待会儿下坡就舒服了。所以合理的建议就是，你得一会儿享受下坡一会儿忍受上坡，让舒适区和延展区交替进行，这样你人生的道路才会螺旋式上升。

是否能够产生螺旋式上升的结果我们并不知道，但是心理学研究结果确信，只有经常待在延展区里，人们才会进步。比如我自己，就阅读这件事情而言，我的感受就是，一本故事书读完会让我产生强烈的智力优越感；而为了学习写作的技法，我也不得不皱着眉头硬着头皮读一读普鲁斯特、莫迪亚诺的书，这些书每一本都要耗费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是读完了总能得到一点有用的经验。

然而最近几年人们还有一种倾向，开始喜欢阅读和跑步，他们通过阅读和跑步来平衡自己的生活，村上春树甚至写了一本书《当我们跑步时我们谈些什么》。还有一些人，开始寻求反璞归真，喜欢穿透气干爽的麻布衣服，热衷程式繁复的茶道，并从中寻求身心的片刻平静。更有甚者，还有不少的人索性躲进终南山中过起了隐士的生活。每当看到这样的报道我就不禁会想，这些人是真的勇士，有如此之大的勇气，割断和这个世界建立起来的情感纽带，只身进入孤寂的修行。但是最近又看到报道说，很多勇士有的在山里日渐穷困无以为继，有的竟然已经用大卡车将游泳池和咖啡机运上山去了，我才明白这哪里是隐士，不过是摆了一个大大的“甫士”（pose）而已。这大概是一个最常见的误区吧，以为外在的标新立异就能掩盖对于随波逐流的焦虑。

2014年我们到新西兰的一座小城市Omaru看企鹅。当几十只企鹅被海浪冲上岸时，我们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群小东西刚刚经过了巨大的努力，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着游回岸边，回到这片海滩上遮风避雨封妻荫子。它们身长不到一尺，颤颤巍巍地走向自己的窝，看到周围围观的人群还不禁露出畏惧的神情，实在是一个脆弱的物种。然而它们仿佛遵从了某种神秘的召唤，在大海的风浪中毅然决然地逆势游弋，展示了自然界某种超越它们弱小身躯的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人敬畏，也让我们不远万里赶到这里来观看他们，同时在内心里暗暗向它们学习。

偶尔读一本之前读不下去的书，做一些看起来并不那么容易的事情，远离舒适区，尽量让我们在人生的长河里选择做一条不想随波逐流的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