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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时光里的路人
1.5.8 王小波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祭
王小波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祭

在我看来,能够把杂文写得比小说还好看,并且把中文字句组合到达极致的作家,只有两个人,那就是鲁迅和王小波。我对于这个论断如此自信,以至于用了最简单的直接的句式,这不符合我写文章时惯用的抒情的方式,显得多少有些不由分说,因为我对这两位前辈的热爱,根本就是毋庸置疑的。

可惜两位先生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不知道他们的墓地在什么地方,但考虑到热爱他们的人绝不止我一人,每到他们的忌日,前往凭吊的人想必不会少,所以我也并不过分自责。两位先生生前受到的毁誉可谓车载斗量,他们“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纪念也好,批评也罢,我想,他们大概是不会在意的。

我们以前的中学语文课本里,每一学期都收录有几篇鲁迅先生的文章。老师经常会提醒我们要预习课文,我们对这个要求往往不以为意——除了有鲁迅先生的文章的章节,他的文章总是在新课本被发下来的当天就已经被我急不可待地通读一遍的。考试的时候,鲁迅的文章和句子被考到的次数总是很多,因为他的句子经常会玩一些文字游戏,就像魔方一样,值得长时间的反复地玩赏。很可惜,几年前,听说他的文章从课本里被删掉了许多,我不知道《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记念》这些文章还在不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扪心自问:我希望它们都还在。

王小波连从课本里删掉的机会都没有。他的正统性从来就没有被证明过,由于在最嘈杂的时代出现并消失得太快,他的文章和思想还来不及被抬上神坛就湮灭了。我购买的第一本王小波的书是杂文集《沉默的大多数》,在1998年,那时候他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学校的包玉刚图书馆一楼大厅的书摊,大量地摆着刘墉的书以及被命名为“心灵鸡汤”的英语小册子(真的在封面上直接印着“心灵鸡汤”四个大字,并非骂人),今天想起来,我怀疑当时我们在那儿看到的书大多数都是盗版的,因为多年以来在路边摊上看到的盗版书的摆放也大抵如此。在大量的盗版的刘墉和“心灵鸡汤”中间,我发现了那本从名字到内容都桀骜不驯的《沉默的大多数》。众所周知,大学的时候不再有机会在课本里阅读鲁迅先生的作品了,因为我们已经通过了高考,似乎不再需要靠琢磨鲁迅的文字来帮我们挣分数了。在这样的“空窗期”居然让我发现了王小波的书,随手翻读几篇,当年在拿到语文新课本时迫不及待地翻读鲁迅文字的快感又出现了,我当时对这位作者知之甚少,并不知道这位叫“王小波”的作家刚刚去世。那本书的价钱大概需要花费我三天的伙食费,我绕着书摊转来转去,内心在做着剧烈的斗争,我的手揣在裤兜里,将几张饭票几乎攥出汗来,最后终于咬咬牙决定将那本书买下来。

我很庆幸,我阅读王小波是从他的杂文开始的,如果是从《黄金时代》开始,我对他的认知一定会误入歧途,也许会翻着翻着突然啐一口唾沫,脸红心跳地掉头走开。当然,王小波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大概还是会靠他的小说而不是杂文来奠定,但对于他杂文文字的喜爱实实在在地遮住了我的眼睛,除却巫山不是云啊。王小波的小说呢,真是荷尔蒙爆棚——男的叫王二都在革命,女的叫陈清扬都在风情万种!革命和性如此和谐地被他安放在一起,甚至相得益彰。李银河在王小波的悼文中称王小波为“浪漫骑士”,这是真的,王小波笔下的革命和性都充斥着浪漫,尽管我们都看得出来,王小波有些排斥革命的浪漫,但他特别热爱性,好在,他的文字的基调是色而不淫,所以不至于被“此处删减三百字”。王小波也是知青,但并没有把自己变成梁晓声或者韩少功第二,他的小说也无法被归类为寻根文学或者伤痕文学(曾经有人这么提过,但王小波不以为然),实际上,王小波的小说跟他这个人一样,桀骜不驯,自成一派。

而杂文呢?今天我们很多人对下面的句子都耳熟能详: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我选择沉默的主要原因之一:从话语中,你很少能学到人性,从沉默中却能。假如还想学得更多,那就要继续一声不吭。

一个人只有今生今世是不够的,他还应当有诗意的世界。

一个人想象自己不懂得的事情很容易浪漫。

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

……

是的,像“诗与远方”这样让人眼红耳热的句子,王小波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说过了,今天如此多的人还在膜拜高晓松的版本甚至还有人把它谱成歌曲来传唱,在王小波的忠实读者看来,简直有些荒诞。

在文章里,王小波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归类为“沉默的大多数”,这事儿多少有些经不起推敲,他是“大多数”吗?我实在有些怀疑。王小波的思想,正如他在书里面反复提到的那样,深深地打着罗素自由主义思想的烙印,简直可以说,王小波非但不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屌丝”,而是一个高举自由、理性大旗的精神贵族。他提到罗素的次数如此之多,以至于我曾经专门买了四卷本的《罗素文集》来看。

我很遗憾没有和王小波在时间上形成真正的交集,在我真正读懂他的小说和杂文的时候,他已经死去好几年了。但其实,在我心里,遗憾只是一部分而已,我多少还有一些庆幸。如果王小波还活着,他今年已经65岁了,以他的才气和多产,大概会和村上春树一样每年都在候补诺贝尔文学奖。想想村上春树每年都被拿出来调侃一番,我心有戚戚焉,如果王小波还活着,他很可能不会像村上先生一样沉默,万一他要是受不了这个窝囊而破口大骂,那该是怎样一种尴尬的场面啊?

所以,在今天,我要庆幸自己还能毫无顾忌地阅读王小波二十多年前留下的文字。《我的精神家园》也好,《黄金时代》也好,都是黄钟大吕般的文字——多年以前,王小波在《我的文学师承》用“黄钟大吕”来称颂前辈的文字,今天,我也愿意在他的二十周年忌辰之际,用这个词来赞美他。他的文字和他的文字背后所代表的自由理性的态度,在二十年之后的今天,在多数人不再沉默的今天,对于愿意做时代批评者的人而言,都是值得尊重和学习的。

再过几天就是王小波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的忌日,想必到时候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凭吊他。我自知无法达到王小波先生的成就,但我愿意在今天学习他,并用自己的文字祭奠他。愿他所在之处,能是一个诗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