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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时光里的路人
1.5.7 快进的人生和真正的天堂
快进的人生和真正的天堂

时间这个东西,真的是让人着迷。

村上春树在他的小说中说,他总在等待一次能够读完《追忆似水年华》的机会。这样的感觉我也有,而且为此不止一次地暗下决心,最后却败给了时间。阅读《追忆似水流年》的感受,并不是枯燥,亦不是冗长,而是对平淡时光的欣赏。这样的心绪,要求读者对于时光别无所求,心如止水,才能读得完、读得懂。而什么样的时间才让人有这样的心绪呢?我曾经期待有一次长假,或者每天晚上断断续续读一点,最后发现都办不到。

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以至于居然找不到读完一部小说的时间?今天和昨天,明天和今天,看起来毫无区别,却为何能够如此显著地影响我们的心情?今天比昨天,我们苍老了一点,身体内的细胞又新生了许多,也湮灭了不少,仅此而已。明天呢?明天又会生出新的细胞,湮灭老的细胞,直至某一天再也无有能力阻止衰老。袁了凡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但是如果把时间看得如此古板,人生的乐趣又在哪里?生活让我们心绪难平,才使得时间之轨有了刻度,这才是时间存在的意义吧。

我人生中第一次想要对时间前进的速度进行调整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是一个烦闷的夏天的傍晚,那时候可以接触的信息如此之少,以至于我每到傍晚7点就会守在收音机前听一档“全国新闻联播”的节目。那部收音机是“长江”牌,我记得是毛体字的商标,如果保留至今估计已经是古董了,摆在家里储藏架上,是值得向客人炫耀的东西。那台收音机对于我来说是神奇的东西,每到傍晚我便据为己有,虽然没有图像,却足够让我知道许多新奇的事情。“全国新闻联播”节目开始的时候,照例是先来一段激越的音乐,那段音乐怎么说呢?我的感受就是,它会把这个时间点之前的一切清除干净,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滑过桌面,将桌面上的沙子刮得干干净净——音乐停下,主持人开始播新闻,谈的全是今天刚刚发生的事情,仿佛昨天再也不存在了。

那时候电视里还在放《新白娘子传奇》,那是一部万人空巷的电视剧。其中有一段故事,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下之后,许仙万念俱灰跑去当了和尚。看电视的人都在为两人的爱情唏嘘不已,我不禁在关心一个小问题:这俩人爱情的结晶,他们的儿子,此时不过是襁褓之中的一个孩子,以后该怎么办?现在想想,一个小学毕业生,坐在一群电视观众不显眼的角落里思考这种问题,真是有点可笑。但那时候我的确是认真的,我想,既然有了这个孩子,大家都应该对他负责,作为一个事实意义上的孤儿,这个孩子要如何度过这个艰难的时刻?后来聪明的导演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突然在屏幕上打出了一行字:七年以后……然后,下一个镜头里,那个让我担忧不已的孩子就长大了。

这一幕让我印象深刻,直到今天还记得。第二天,我照例守在“长江”牌收音机前听“全国新闻联播”,当那阵熟悉的激越的音乐响起的时候,我突然想,如果我的人生被快进到“七年以后”,会怎么样?如果被快进“二十年以后”呢?我会在哪里?我会在做什么样的事情?娶了谁做媳妇儿?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我一口气给自己提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让我兴奋不已,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二十年后的生活看起来那么多姿多彩,我恨不得在一阵激越的音乐之后,“duang”一下就突然到了二十年之后。

彼时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快进到未来,大概是觉得那时候的生活过于单调,而前所未至的生活想必是很新奇的,令人充满期待。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悠长而平淡的日子实在太过于煎熬,就像《追忆似水年华》的情节一样,让人耐不住性子仔细读下去。

快进键绝对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可以让人在看电影和玩游戏时忽略那些无聊无用的情节,但对于生活的时间而言,却是失效的。生活中某个时期,即便平淡和无聊,又或者甚至于感到痛苦无奈,你也只能沿着时间之轨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我曾经敬爱的一位师长,在发现我们逃掉自习课跑去打篮球的时候,说:越是好的高中,越是好的大学,篮球场越是漂亮。我保证,你们到了高中,到了大学,时间会多出来,篮球场会多的是,到时候你们一定可以打个够。我们坐在堆积如山的试卷和练习册后面,认真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在那一刻,如果有快进键的话,我一定会将时间点拖到大学时代。

然而,正如进了大学之后我才发现其实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打篮球,在那个守着“长江”牌收音机畅想未来美好生活的那个夏天傍晚的二十年之后,我也并没有觉得今天的生活多么值得流连。多么平淡的“今天”啊!相比于今天拥有或者失去的,我们似乎更在意明天能够得到些什么。今天的平淡和对于明天的期待交错进行,又或者说二者相辅相成,纠缠在一起,让我们常常感到焦虑和痛苦。

和二十几年前的那次心灵实验不同,最近我曾经有好几次在睡梦里重新回到高考之前的日子。科学上说,人的一个梦,持续的时间往往只有几秒钟,最长也只有几分钟,然而梦中却感觉时间跨度很长,有的时候甚至长达几个月。在梦中为高考的事情挣扎,又回到不停做试卷的日子,看着日历对高考进行倒计时。梦里的焦虑不安如此真实,从梦里醒过来,回到现实,居然为早就已经通过了那场考试而庆幸不已。

设若真的有一条时间之轨,并且我们可以像电影导演那样,用一个“三年之前”或“七年以后”来改变人生的进度的话,我们可能才有机会窥探某一个时间点上生活的真相:我们确信无疑的美好的未来其实平淡无奇;我们想要抛弃或遗忘的过去的某一天或许刻骨铭心。时间之轨上的每一天犹如细沙,从指间纷纷而下,掩盖了生活的真相,但随着它越积越多,才益发凸显一个模糊的形状来。

就像是《追忆似水年华》里写到的,“我”在睡前等不到母亲的亲吻,心里非常难受。有一年冬天,他把玛德莱娜小蛋糕浸泡在茶水中吃,这味道使他想起他童年时在莱奥妮姨妈家里的情景。多年以后,“我”来到物是人非的地方,又回想起吃浸泡在茶水中的玛德莱娜小蛋糕的那种口感。至此,作者普鲁斯特的结论是:“真正的天堂是已经失去了的天堂。”这和我在今天动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一样。我们曾经如此渴望飞向未来,因为“今天”充满平淡甚至痛苦。但恰恰相反,我们在未来同样普通的一天,回想起的却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的傍晚,那一个时刻的心绪,周围的气息,一部“长江”牌的老式收音机,以及收音机里传来的一阵激越的音乐。

那部收音机是“长江”牌,我仍然记得这两个字是红色的漂亮的毛体字,如果保留至今估计已经是古董了,摆在家里储藏架上,绝对是值得向客人炫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