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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时光里的路人
1.5.5 大师兄,师父又让妖精捉走了
大师兄,师父又让妖精捉走了

暑假的时候,孩子们一直在看动画片。电视有了点播功能,选择又多,想什么时候看,想看什么,都是十分容易的事情。又,据说南方某城市对动画片的产量还有奖励措施,大批的新动画被生产出来,因此现在的动画片几乎都是我们叫不上名字的新题材。熟悉一点的只有《喜羊羊和灰太狼》和《熊出没》,暑假一开始这些片子就在霸屏,满眼的要么是羊儿们在欺负狼,要么就是伐木工人和两只操着东北口音的熊在森林里斗智斗勇。我不知道现在小孩看的东西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无论是从生物学还是从社会学都无法解释。对于我来说,这真是“世界之谜”。

我们当年的暑假只有一部片子,那就是《西游记》。几乎可以说,没有《西游记》的暑假是不完整的。第一次看《西游记》是在邻村人家的一台黑白电视上。那个暑假,吃过午饭第一件事就是跑出去,和几个小伙伴会合,有时候人家还没有吃完饭,我们就在他家院子外的大树下等着,一边兴奋地回顾昨天那一集的内容,一边盯着他们家收拾碗筷,收拾完了我们就一拥而入,各自找到小板凳坐下。这家人家的小孩一脸骄傲地帮我们“序齿排班”,然后自己坐在最前面当中的位置宣示主权,一起等待节目开始。1点钟刚过,黑白屏幕里一道白光冲天而起,熟悉的“咚咚”两声激烈的音乐响起,孙悟空腾空而起!两个小时最快乐的时光就开始了。

《西游记》是四大名著之一,而且显然可以说,它是四大名著里和孩子们最亲近的。在中学以后,我们的课文里还会有美猴王和花果山的内容,插图上美猴王头戴长长的花翎,背后是高高飘扬的“齐天大圣”的旗帜。我们找人借大开本的《西游记》来读,把它和脑海中的情景交叉起来。但是平心而论,原著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我们脑海中的《西游记》只有那个20世纪80年代版本的电视剧,也没有任何其他人演的孙悟空可以超得过六小龄童的版本。

我时常在想,留给我们童年深刻记忆的《西游记》到底教会了我们什么。很多东西也许只是潜移默化的,具体谈来却一无所得。今天有很多人通过不同的方式诠释《西游记》的内涵,甚至有大部头的《悟空传》这样的作品出现,还有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但细细看来,这些作品终究和《西游记》并没有什么关系,无非是作者借《西游记》这壶酒浇自己胸中的块垒而已。更有甚者,用戏谑的方式解读,把唐三藏在五行山揭去封印成为最早的“撕名牌”,想象一下,唐僧大手一挥,顿时整座山谷都在回荡一个声音:“如来,out,如来,out。”这个解读我也并不讨厌,甚至觉得也挺有趣的。

在我看来,《西游记》是对我们亲情和友情观念的最早启蒙,甚至还有爱情:猪八戒对嫦娥的一厢情愿,女儿国国王对唐僧的情有独钟,不能不说是真爱。关于亲情,四个男人,一匹白马,寒来暑去,结伴而行,在艰苦甚至残酷的环境下,相互之间已经超越了简单的师徒关系,几乎成了彼此的亲人。比如“真假美猴王”和“三打白骨精”那两集,唐僧一通责骂把孙悟空赶走之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这个徒弟的种种好来,不禁潸然泪下。而友情呢,漫长的西行途中,八戒嘴上动不动就要散伙分行李,但是化了斋还是会老老实实带回来四个人一起吃,这种友情实在称得上是相濡以沫。我们看《西游记》的故事,它潜移默化留在我们幼小心灵里的就是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些东西在我们长大成人的今天还在发挥着作用。

但是今天再看,《西游记》看起来几乎是孙悟空一个人的旅行,他的角色一直是一个戴罪立功的人,有福和大家同享,但有难的时候基本是他一个人在承担。在旅途中,如来佛祖和观音菩萨不时地加强他的使命感,唐僧也总是希望这个“泼猴儿”多些归属感,但是如果问这个取经团队其他三人在取经途中有什么像样的贡献的话,那简直是一桩也没有。从一个团队的角度来看,《西游记》可以称得上一个反面典型:唐僧自己信念坚定但并不能让徒弟们真正领会取经的意义,八戒大部分时间都在考虑怎么早点结束好回高老庄,沙僧呢,只会在悟空有事外出时帮忙看着行李,悟空回来之后总是千篇一律的一句噩耗:“大师兄,师父又让妖精捉走了!”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不一样的话,那就是:“大师兄,二师兄也让妖精捉走了!”

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孙悟空在取经途中并不十分愉快,他甚至可能感到沮丧和不公平。最显而易见的一个例子就是,孙悟空要去化斋,告诉唐僧“去去就来”,走之前还不放心,给唐僧画了一个保护圈,但是他前脚刚走,唐僧后脚就偏偏跑到圈外溜达让妖精捉去。在看“红孩儿”那一集的时候,我简直要替孙悟空心疼得掉下泪来。那一集里孙悟空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烧得体无完肤,从半空中坠落到一个山涧之中,久久陷入昏迷。被八戒找到叫醒之后,孙悟空睁开眼第一件事是挣扎着爬起来,要继续寻找师父。我当时在想,孙悟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猴子),放着山清水秀的花果山不好好待着,不得不跟着唐僧这样一个迂腐的师父出来混社会,好不容易抓到手的妖怪还要看天上地下各路神仙的脸色来决定怎么处置,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呢?而每场战斗快要结束之前最后几分钟,总能看见八戒和沙僧拎着武器冲进山洞,然后得意扬扬地跑出来报告悟空:“大师兄,那妖精的山洞被我们一把火烧了!”

这真是世界之谜,或者是谜之世界。

有人要说,孙悟空那是在自我救赎,完成之后还不是被封“斗战胜佛”了嘛。神仙和妖怪圈子里的事情我们并不懂行,但“斗战胜佛”大概是新起的名号,在孙悟空之前并没有听说过。这让我想到三四年前,一位我很敬畏的老领导在黑板上画了一幅清晰而又漂亮的“公司组织架构图”,然而几分钟后,他挥起黑板擦就擦掉了,一边擦一边回头告诉我们,“这种东西,随时可以擦掉重画的”。这件事情不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事问题说起来是个大问题,但归根结底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可以随时涂改的粉笔画而已。在我看来,孙悟空的“斗战胜佛”的称号大抵如此。

那么说回“自我救赎”。任何自我救赎有一个前提就是“有过错”,孙悟空的过错在于挑战天庭秩序并把神仙们打得落花流水,脸上挂不住。这个过错,通过五指山长达五百年的压制大抵已经可以让孙悟空醒悟了,终于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是跳不出如来的手掌心的。但是如来佛祖和观音菩萨大概是要检验一下他们管教的成果,于是让孙悟空走上了九九八十一难的取经之路(最后一难是佛祖掐指一算发现差了一难,为了凑数硬给摊派的)。基于这样的路径设计,是否能够完成孙悟空的自我救赎并不清楚,但是他在该要打打杀杀的时候似乎一点也没有留情,只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每当打不过的时候孙悟空就多了一个心眼:这一只大概又是哪路神仙家里的货吧?

当然,封神成佛的好处也不是没有,至少不再会被人看作是妖精搞出误会。猪八戒封到的“净坛使者”很实惠,是一个稳定的而又符合猪八戒“吃、吃、吃”人生理想的差事。但是对孙悟空而言,封了“斗战胜佛”无非是在电视剧最后一集“颁奖典礼”上风光了一把,除此以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好处。

那么,《西游记》之于我们今天的参考意义到底在哪里?

这个世界存在着两种评估秩序。一种是“齐天大圣”的“花果山体系”。在花果山上,战斗力是首先被考虑的参考指标,无论是孙猴子和牛魔王们八拜之交,还是本着改善小猴子们的生存环境的目的跑到冥府修改“生死簿”,靠的都是法力和战斗力的高低。在这样的体系里,人们(猴子们)是靠着天性在生存,他们的生存是发散式的。

当然还存在着另外一套也是最普遍的一套评估体系,就是以玉帝和如来为代表的“神仙体系”。做一个天上的神仙大概是每个普通人的梦想,要不怎么有“赛过活神仙”这样的愿景呢?“神仙体系”遵循的是秩序,这个秩序有一个硬性依据,就是“道行”,是内敛的。比如玉帝本人,据说是因为侍亲至孝,众望所归做了天上的皇帝。又比如如来,对佛法有着无与伦比的领悟力,因此被万佛朝宗。这个秩序大抵是公平的,所以天上的神仙都有清晰的座次,这样的秩序时间一长就会固化,一不留神被孙悟空打上门来就现了原形。

孙悟空自己则是行走在这两种体系之间的一个异类。在取经的过程当中,唐僧的目标是成佛,八戒和沙僧的目标是重返天庭,只有孙猴子无欲无求,以打怪为第一要务,以打怪为乐趣。这个目标其实简单得多,纯洁得多,因为简单和单纯,他反而成为取经团队里立场最坚定战斗力最强的一员。经历过九九八十一难的取经历程之后,孙悟空返回花果山,如果有时间,他可能会反躬自省。他被骗着戴上的头箍,其实自始至终差不多只是个纸枷锁,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紧箍咒”,那只是来自“神仙体系”的有形和无形的要求和规矩而已。这样一个头箍,其目的只是为了迫使孙悟空由发散的思维模式转变为内敛模式,仅此而已。而孙悟空也许有一天会突然意识到,就连路上那些妖怪原来都是被安排的,取经其实就是一场驯化的游戏。

在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我曾经看到过一套小人书,是后人狗尾续貂的《后西游记》。书中的小八戒跟老八戒一样憨态可掬,每次逢难还是急急忙忙跑去找小悟空,喊:“大师兄,师父又让妖精捉走了!” 如果《后西游记》由我来写,我一定会为他们配上新的台词,我想让小孙悟空这样回答:“八戒,你回去告诉妖精,如果我师父唐僧少了一根毛,我让他活不到明天!”我想,如果这样说,会不会让孙悟空感到痛快一次,让这个世界清净一点?

毕竟,打打杀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悟空已经成了“斗战胜佛”,他总不能“为佛不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