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的冬天
布拉格的冬天,树木和行人一样,都是灰扑扑的颜色。街上的行人穿着灰色或者深蓝的大衣,毫无目的地来来去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可以看见他们的眼神是清澈的,溢满笑容,仿佛一只鹿一样偶然路过。树木萧疏,在这座欧洲中部城市的冬天,简直看不见哪怕一片绿色的叶子。岂止是叶子,大多数的树木只剩下黑色的枝丫,瘦瘦长长,伸向天空,枝丫的末端没了树叶,像极了巫婆的手指,弯曲细长。
偶尔看见路旁有几株粗壮的梧桐,叶子比上海街上的法国梧桐要小,也是枯黄干涩的,擎在枝头,微风拂过,仿佛随时就会跌落下来。然而布拉格的阳光却很好,虽然空气中弥漫干冷的气息,阳光照射在干枯的梧桐叶子上,透出温暖的金黄的色彩。这时候的梧桐树突然恢复了生机,看起来满枝头缀着黄金的叶子,变得厚重起来,在风中簌簌作响,给寂静的街道带来一丝繁荣的景象。
街道都是石头铺就的,都是经历过岁月的样子,再不济也是新砌的方方的小石块,汽车开过去的时候车轮压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但并不刺耳。我们的脚步踏在上面,虽然并不平顺,但有了实实在在的感觉,仿佛在一艘坚固的大船上,一点也不用担心船会沉没。布拉格旧城区和小城区的房子都有了岁月,很多墙面显然是新漆过的,有些是大理石墙面,因此看上去都很新。冬日的阳光照射到墙面上,淡黄色的墙面透着杏黄,白色墙面透着珍珠色,都是温暖的色调。唯独那大理石墙面,阳光照射上去,反而反射出幽幽的冷光来,和这个冬天的冷空气连成了一体,让人忍不住要把脖子进一步缩进大衣里去。
但是登上布拉格广场的钟楼,坐电梯上到几百米以上,俯瞰整个布拉格城市的时候,眼前的颜色顿时变得明艳起来。远处深蓝欲滴的是天空,上面飘着几朵厚重的白色的云团,也被阳光照成金黄。旷远的天空下面,是色彩明快的城市,红色的是汪洋大海一般的屋顶,点缀着哥特式教堂的高耸的尖顶,大多数的教堂是黑色凝重的样子,却有一些教堂的顶偏偏是祖母绿一样,圆圆的,尖尖的,远看就像是生了锈的铜器,露出远古朴实的色彩。大多数建筑的墙面是淡黄色的,还有一些是白色,也有一些漆成了活泼的绿色或者蓝色。从钟楼顶上看下去,蓝的天,红色的此起彼伏的屋顶,黄色或绿色的墙,中间点缀着雄伟庄重的教堂尖顶,即使用五彩斑斓来形容眼前的景色都不为过。
街上随时可以看到穆夏(Mucha)的画作,画中美丽的女子有着丰腴洁白的身体,点缀着色彩明艳的衣服和背景,漂亮极了。看着看着,那穿着色彩明艳衣服的女子仿佛从画里跑了出来,咯咯地笑着,欢快地跑过石头街道,明艳的裙裾拖在石板上,灰色的厚重的街道也顿时明亮起来。
高高耸立的圣维特教堂矗立在山顶上,被包围在布拉格城堡中。我们行走在布拉格不知名的街道上,两边都耸立着高大厚实的几百年前的大楼,大楼中间夹着一线蓝蓝的天空。阳光根本照不到街道上来,走在街上感觉格外冷。然而无论在哪里,都能找得到山顶教堂的尖顶,穿街走巷都不会迷路。我们穿过火药塔,走上查理大桥,对面山上的城堡近在咫尺,但因为天已经渐渐暗下来的缘故,黑褐色的城楼看起来却很遥远,仿佛《指环王》里的城堡在灰暗的云层中出没,可望而不可即。查理大桥下的河水里栖息着很多天鹅,在水面上安静地逡巡,几十只鸳鸯蜷在桥墩旁的小岛上,十分安详。查理大桥上,道路的两边每隔一段都伫立着一尊尊雕塑,有鸽子在雕塑人像的肩上、头上、胳臂上停驻,四处张望。这些雕塑大概来自中世纪的宗教故事,又或者诉说着查理四世(Charles IV)在神圣罗马帝国时期的无上光荣,都是我们并不熟知的故事。
圣维特教堂、布拉格城堡,以及查理大桥尽头通往山顶的城楼,将我们带入了遥远的时代。那个时代属于神圣罗马帝国,属于有着深邃忧郁眼神的查理四世,属于被奴役着的穿着破旧衣服却一丝不苟建造着这座大城的人们。我们在山顶旧皇宫门前驻足,门口的卫兵勉为其难地忍耐着我们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议论以及合影。城堡靠山临河,高高耸立,石头铺就的道路仿佛无始无终。圣维特教堂太高了,太大了,站在广场上需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全,教堂的顶和边一直溢出了苹果相机镜头的边界。
我们在教堂阴影里的黄金巷里找到了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的旧居。这是一座低矮的有着一层阁楼的小房子,如果不是夜灯照亮了低矮的门口土墙上嵌着卡夫卡旧居字样的铭牌,很难想象这个逼仄、阴暗的房间里,曾经写出《变形记》那样汪洋恣意的文字。不过,走在布拉格明艳的街道上,居住在似魔似幻的旧城堡边,人们的心里,历史和今天仿佛连成了一体,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大概正因为如此,弗朗茨·卡夫卡和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这样的作家的文字才会那样天马行空、似梦似幻和无拘无束吧!
我们走过厚重的城市剧院,今晚在那里会上演莫扎特(Mozart)和德沃夏克(Antonin Leopold Dvorak)的音乐会,德沃夏克是这座城市引以为豪的骄子,城市剧院周而复始地上演他的那些作品,不过我们步履匆匆,和他们无缘。我们走进街边的礼品店,每个店里都摆满了锡制的小人,大多是中世纪国王和武士的形象,手执盾牌和长剑,有一些武士的胸前标着十字军的标志,十分逼真,仿佛还带着昨日的余威。更多的店里摆满各式水晶的物什,还有一种戴着皇冠手执权杖的瓷娃娃,都是一样的造型,或大或小,有不同的颜色可以选择,十分引人注目。我问店主,那些瓷娃娃是哪个公主或者王后的形象,满脸络腮胡子的捷克人顿时蒙住了:
“呃,说起来,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扑闪扑闪迷茫的小鹿一样的眼神看着我,问:
“你确定要听吗?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是啊,布拉格的历史是如此久远,但又和今天牵扯得如此之近,又有几个人能说得清呢?我悻悻然出来,走在布拉格清冷的街上,汇入人海当中。天已经黑暗了下来,街灯下的人群都穿着厚厚的大衣,我无时无刻都感受到这是布拉格的冬天。但是我知道,明天太阳出来,照射到那些五彩斑斓的教堂、剧院、博物馆的墙上,这座城市立马就会重新明艳动人起来,跟春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