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赶紧吃,面坨了!
有朋自北方来,我请吃响油鳝丝和鸡毛菜。这里地处江南腹地,这时节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还好此时正是春去夏来,一派绿肥红瘦的景象,景色倒也怡人。我要开车,只能以可乐当酒,推杯换盏喝得啧啧作响,装作是一番酒酣耳热的样子。毕业多年,彼此看起来还是少年的模样,只是多了一些被岁月蹉跎的心情。朋友时而投箸不食,说起工作和生活中的琐事,真是一地鸡毛。
这简直已经成为近年的常态,老友聚会总会长吁短叹。反而是关系不远不近的人,坐到一起却会聊得志得意满、装腔作势、痛快淋漓。概因为,关系近切了,看似对坐无言,实则觉得彼此都差不多,忙忙乱乱的,头绪太多,反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所以就能理解我们越来越喜欢到宜家去买东西。外国的木工据说不便宜,因此便有了宜家的生存土壤。想想就很愉快,宜家的东西虽然卖相过于简单,看起来没什么质感,但是有一样好,所见即所得:逛一圈,按照样品的编号下订单,第二天就能收到一模一样的家具。宜家生意经里更聪明的地方在于,它还把“最后一公里”留给了我们——你收到的并不是完整的家具,你还需要亲自动手把它组装成功,收获“完工”的快感。别小看这最后的组装,它是如此容易,料块不多不少,一板一眼大小合适,就连螺丝和简易扳手都为你准备好了,你只需要按照图纸,按着顺序操作,保管不会出错。最后大功告成,你擦去额头的汗水,反复打量在你手中诞生的这件作品,真是满满的成就感啊!这样的成就感,跟朱骏踢足球、许家印打篮球当MVP是一样一样的,只不过为我们助攻的是一家过于狡黠的家具公司而已。
这样快意的体验并不总会有的,生活仍然是一地鸡毛。电视剧里的中年人总是故作深沉地说:“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情。”又或者学柯里昂的样子,挠挠后脑勺,说:“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我也很想对焦头烂额的自己说这样的话,可是每次都落得荒腔走板。
宋江想必对此也有同感。他原本的生活是令人愉快的:在一个小县城里当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吏,每天早早下班,呼朋引伴,饮酒行乐,不亦快哉。说他可有可无,这倒是真的,因为据宋制,在郓城这样的一座小县城,像宋江这样的所谓的“押司”一共有八位。押司就是文书,平日里并不忙,宋江和县太爷关系又好,早退和翘班估计是常有的事情,因此他有大把的时间混朋友圈。薪水不高,但宋江为人好面子,出手很大方,谁手头紧了需要江湖救急,找他准有收获,所以人人都称他“及时雨”。人缘好,又有些闲钱,周围自然有人帮他张罗了一个姘头阎婆惜,阎婆惜是郓城天香楼的头牌,虽说郓城是个四线城市,但头牌毕竟是头牌,总归是有些姿色的。总之,押司时期的宋江正是过着这样有钱有闲有女人的生活。
宋江的美好生活在晁盖出现后被搅起了涟漪,晁盖这个粗人让有钱有闲有女人的宋江看到了另一个新世界,在宋江心底播下了一颗不安分的种子;这个粗人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上山做了土匪之后给公务员宋江寄来了一封致谢的书信。当年我读到这一节的时候就感觉出晁盖的人品有问题,人家宋江冒着生命危险放了你一条生路,你还非得假戏真做去把人家拖下水,实在令人不齿。所以晁盖后来没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农民起义领袖,而是早早就死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宋江一旦看到了一个新世界就无法忘掉,后来杀阎婆惜、发配江州都没能让他回头。心里长草了,偶尔喝个闷酒就露了头,把心里的小九九直接写到了浔阳楼上。放在今天,宋江这样的人估计也是没有希望的——喝点小酒,借着酒劲就发朋友圈的人怎么可能有希望呢?
所以宋江的上山既是稀里糊涂,也是半推半就。一个有点钱有点闲的中年人,工作上暂时没啥上升的希望,生活中又只有几个像李逵这样没共同语言的朋友,眼看着晁盖在梁山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心里莺飞草长是早早晚晚的事情。于是宋江在中年危机到来的时候就这样半推半就地上了梁山,还意气风发地树起了“替天行道”的大旗。
眼看着就要成为土匪头子并以著名农民起义领袖称号载入史册的宋江此时的心情是忐忑的,未来不可知,每天晚上还要被几个一脸横肉杀人越货的粗人拉去喝酒,粗人们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喝醉了扑通一声倒头就睡,反正第二天醒来还有肉吃还有酒喝。宋江骨子里还是个知识分子,有钱有闲的中年知识分子心底里多少有点追求,如何能够安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样简单粗暴的生活,所以宋江很快便厌倦了。宋江迫切的理想便是回到体制内,钱锺书先生早就看穿了一切,称之为“围城”。在这一点上,宋江心底里是羡慕李逵的,每当看到李逵坐在对面胡吃海塞的时候,宋江的这种羡慕的心情就到达了顶点。希望通过改换路径取得突破的宋江又一次陷入了苦闷之中。
不能怪宋江总是把自己好好的生活搞成一地鸡毛,如果我们有机会穿越回到宋朝,未必会比他做得更好。押司也好,土匪头子也好,或者做一个鸡贼的被招安者也好,每种人生选择都是有代价的。做一名押司的代价是安于现状,做一名梁山好汉是成王败寇,而被招安的代价则是赤裸裸血淋淋的投名状。宋江的不快乐全部来源于此,全部来源于选择和选择背后的代价,这些代价并不是将“聚义厅”改成“忠义厅”那么简单。李逵就没有这个问题,因为他没有选择困难。最开始李逵也许有,就是他那个八十岁的老娘,但是施耐庵一个不耐烦,便安排一只莫名其妙的老虎去吃了个干净,李逵从此便心无旁骛,上山下山无所不能。
宋江的困境就是我们今日面临的困境,我这么说恐怕有不少人会暗暗地点头,毕竟一地鸡毛的生活也不是什么特别能说得出口的事情。前段时间网上很是流行了一阵子一篇叫作《我是范雨素》的文章,如果换成《我是宋江》,恐怕天罡星呼保义笔下的开篇就是这样的:“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它装订得极为错乱,让我无所适从。”范雨素的生活是拙劣的,她无从选择,只能被命运裹挟着前进;宋江的命运又何曾妥帖过?他有太多选择,但十分缺乏“宜家式”的即插即拔式的成功机会,最终也只能被命运裹挟着前进。山人乐队的歌《上山下》唱的就是宋江们的命运:“上山下山,上山是为了下山;下山上山,下山是为了上山。”宋江们上山下山地忙个不停,没有终点,一直在路上。
看电视剧《白鹿原》的时候,有这么一场戏,白鹿原上著名的大儒朱先生和好友徐先生辩论。这两位大儒,朱先生讲求入世,注重知行合一,而徐先生则是传统的儒生,道德感高于一切。两位就阳明心学的经义争辩不止,旁边的农妇听不懂也懒得参与,迳直做了两碗油泼面端上来。徐先生还在争辩,朱先生笑而不答,捧了面碗就吃将起来,徐先生一边还想争个高下,一边却被面的味道吸引,骑虎难下。朱先生大喝一声:“还不快吃,面坨了!”徐先生终于放下道学面孔,坐下来一心一意开始享用面条。
这一场戏时间并不长,但我却过目不忘。人生也好,选择也罢,都是宋江式的知识分子给自己营造的困境。如何从这个困境中脱身出来?做一名李逵式的好汉显然不能让宋江们心安理得,但是在选择面前,如果有人在一旁一声断喝“赶紧吃,面坨了” 总还是好的。民以食为天,吃面才是大事,在苦恼和困顿的时候不妨兀自下碗面吃,这总是一个既切实可行又不伤天害理的方案。至于知行合一的经义呢,那就暂时放一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