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小白楼
七月底到青岛开会,居然碰上晓亮。开会时他坐在我的旁边,开着电脑时不时处理一下邮件,偶尔溜出去打两个电话,会议每个项目需要做决议的时候,他总能适时地举手或者不举手,还是以前那一副认真的模样。晓亮是我的师弟,我们都是师从古宏晨教授,他比我后进纳米中心,我当时做的还是传统的高分子复合材料,而他则跟着古老师钻研比较前沿的纳米生物课题。在实验室的时候我们就很要好,晓亮人长得帅,又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博士那样学究气,因此很讨大家喜欢,在整个实验室是人见人爱。
会议只一天就结束了,我们几个朋友约着晚饭一起去吃海鲜喝啤酒。原浆啤酒口感好,喝到嘴里醇厚又微微有些甜意,加之海鲜又好,我们很快就醉了。晓亮坐在我的对面,即使醉了,仍然保持着他动作很慢但是幅度很大的习惯,和大家一起说着彼此工作中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事情。我是2005年毕业离开纳米中心实验室的,中间十年我们没有见过面,只是在过年节的时候短消息相互问候一下,十年后一见面就能坐下来敞开胸怀喝酒,不得不说同窗情谊是一件神奇的东西。晓亮也明显胖了许多,眼睛没有记忆中那么大了,不过眉眼之间的神情则一点都没有变化,说话的时候,眼睛很认真地看着对方,哪怕是开玩笑都是一副认真的样子。那个晚上我们都喝断片了,也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吃完饭几个人勾肩搭背沿着街边慢慢踉跄着走回去。
那个晚上如果我们吃完饭就回去的话就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情了,留下的估计只是一次平凡的久别重逢而已。我们快到酒店的时候被一家酒吧的招牌吸引了,然后几名醉汉一致决定要进去再喝一场。第二场酒往往是一场灾难的开始,进去之后我们散开各自找乐子,晓亮和他的同事选择继续坐下来喝酒谈心,我和钱总打了一会儿台球觉得口渴于是扔下他一个人坐到吧台边找水喝。现在想想,那时候应该已经喝多了。大概是因为对乐队的演唱非常不满意,我要求他们唱点熟悉的歌曲,可是那几位菲律宾人笑嘻嘻的,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过一会儿他们唱完几首英文歌撂下家伙就跑到旁边喝酒去了。这让我十分恼火,当时就要砸场子,这时候过来两个五大三粗的穿黑衣服的人,推推搡搡之间我就从高高的椅子上摔下来了,眼镜也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晓亮跑过来把我扶到一边椅子上坐下,那时候我的意识很模糊,一个劲儿嘟哝眼镜不见了,晓亮跑过去捡到了一副,我戴着觉得不对劲说不是我的,于是他跑过去在地上重新捡了一副,这次是我的。晓亮让服务员给我倒了一杯水,喝下去我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了下来。
后来我决定要去外面安静一下,一个人出去坐在门口高高的台阶上,七月底的深夜,青岛的夜风凉凉的,酒劲终于一点一点下去了。中间的时候晓亮还不放心,跑出来看我,有一次还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被我赶回去喝酒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腰痛得像断了一样。最近几年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压力太大的缘故,一喝酒就容易醉,喝醉了就要闹点事,第二天醒来总是有些后悔或者后怕的。那天早上我躺在床上后怕了半晌,腰痛到根本爬不起床来,不过眼镜和钱包都还在。看到眼镜我想起晓亮,昨晚他大概也喝醉了,即使在那样醉的状态下居然还能从黑灯瞎火的酒吧地上帮我把眼镜找回来,真是奇迹。当时我从高高的椅子上摔下来,眼镜也不见了,脑子里几乎是空白,晓亮把我扶起来,然后帮我找回眼镜,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感动呢?这让我想起,这和当年我们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做实验时,彼此顺手递过去一个玻璃烧瓶一样自然,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当年做实验的实验室,其实只是一栋两层的板房,因为四周的墙都是白色的复合板,被我们戏称为“小白楼”。当年上海交大请古宏晨教授从华东理工到这里工作,临时又很难在寸土寸金的徐汇校区里找到足够大的地方做实验室,于是就在学校围墙边的空地上搭起了这样四四方方的一幢两层的小白楼作为新成立的纳米中心的实验室。在这里我度过了难忘的三年时光。
古宏晨教授是华东化工学院(现华东理工大学)前校长陈敏恒教授的嫡传弟子,博士还未毕业已经开始参与领导成立超细粉末国家重点实验室,也是这一课题项目的国家“863计划”的专家组成员,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我们国家纳米学界领军的人物。我在本科毕业时得知有机会读古老师的研究生,十分兴奋。那时候我还保留了儿时的梦想,十分向往成为一位科学家。后来事实证明,我离科学家最近的时候就是在大学校园里,古老师,还有后来成为中科院院士的颜德岳教授,以及奉古老师之命接待的从美国佐治亚理工来中国讲学的王中林教授,都是在各自领域赫赫有名的科学家。
古老师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教授。那时候我有幸帮他打理一些收集技术和市场信息的事务,经常到纳米中心在徐汇校区“中院”二楼办公室上网查资料到深夜。古老师只要不出差,总是吃完晚饭就过来了,一个人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看文献学习,有时候有好的文章他还会复印下来交给我们看。他每个晚上总是要在那里坐上三四个小时,我走的时候他那里总是亮着灯。他并不总是如此安静,大多时候他其实是一个十分健谈的人,而且特别有讲话的技巧,总是能够把一个复杂的问题讲得浅显、有趣,让听的人像听一个家常的事情,如沐春风。这大概是他们那一代学者拥有的一个特质,见识多,看得深也看得远,而且对青年人有足够的耐心,尽管很低调,和颜悦色的,但是谈话之间就能够把整个房间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我读的其实是古老师的博士生,后来因为兴趣的原因提前以硕士学位毕业了,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而且这个提前毕业把很多问题都搞复杂了,比如实验室里面的辈分,如果我坚持读完博士,那么很多人都是我的师弟师妹,可是因为我没有读完,就很难担得起“师兄”这个名号。这一点包括对晓亮,还有对实验室里另外一个比我晚读博士的马老师,都是一个像绕口令一样令旁人不解的事情。我们算是同门师兄弟,可是既不是按照《笑傲江湖》里华山派那样按照入门先后排序,也不是按照传统意义的长幼次序来排班,只能是一本糊涂账。这本糊涂账里,只有一个人的辈分清晰不可动摇,那就是我们的大师兄,顾师兄。顾师兄入门既早,是博士读了一半就跟着古老师来交大的,博士毕业也早,我还没毕业离开他就已经开始读博士后了,是当之无愧的小白楼大师兄。
小白楼顾大师兄是个日子过得很细的极品师兄。过得很细说的是他对待每件事情,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抱着极为强大的研究精神,什么样的事情到了他的手上,他都能研究拆分得十分清楚。比如说我当初博士课题要用到“有限元”这样一个工具,顾师兄听说之后,立马能够和我聊上两个小时,谈的全是“有限元”的前世今生,无所不包,让你误认为他就是“有限元”专业毕业的。其实不是,他不过是曾经听到过“有限元”这个概念,然后马上投入精力研究了一番而已,这是一个兴趣广博、愿意钻研的典型。他的兴趣不仅仅在科研课题上。他得有一次他把我们师兄弟约到华理去玩,打网球的时候我发现,虽然他打得很少很生疏,可是一打起来动作就是有板有眼的,对站位、比赛规矩知道得一清二楚,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顾师兄面相斯文,喜穿白衬衣戴金边眼镜,是众所周知的小白楼“妇女之友”。每次我午饭后气喘吁吁爬上小白楼狭窄的楼梯走到二楼,一转角就能看到顾师兄在右边的测试室里和以何大姐为代表的妇女群众围坐一圈,边吃午饭边聊社会新闻。我那时候有点被当成小屁孩儿的感觉,无论如何都插不进这个午饭圈子,但是可以旁听。我已经忘了当时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基本上都是贴近人民群众生活的话题,在作为高级知识分子拥有博士学历的顾师兄的主持下,这些话题被推向纵深。大到国家大事,小到今天早上何大姐的电瓶车发生了故障这种事情,在这个圈子里都是值得被讨论一番的。顾师兄思维缜密,逻辑性强,往往能把这样小的事情讨论出新意来。顾师兄在各种频道上任意切换,不存在任何问题,有时候我对电瓶车的问题不感兴趣,想要顾师兄停下来给我的实验提点建议,他放下饭碗就能立马进入复合材料学的话题,扫描电镜等高端设备顿时把电瓶车挤得无影无踪。可以说,我那时候做的成功或者不成功的各种实验,都有顾师兄茶余饭后莅临视察并指导的影子,他的方法往往很具体,快准狠,让你怀疑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刚刚研究过这个问题。
我一直以为顾师兄会在科学研究的道路上渐行渐远成就一份大业,但是我工作之后不久,他竟然出现在和我同一家公司的办公室里面,让人不得不感叹生活是如此现实,流连在各种科学问题里并保持旺盛兴趣的顾师兄也不得不出来挣钱养家。出现在办公室的顾师兄只不过是换了一套行头一个场所而已,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和我讨论了足足一个小时关于石英坩埚的问题,让我有些感觉恍惚还在小白楼里并没有离开。后来有一次,我在工作上碰到一个技术问题,还是惯性地跑去找顾师兄解决,他立马帮我联系了纳米中心的实验室,带着我们部门的技术浩浩荡荡地开过去做了一次实验。他真是为科学而生的啊。
小白楼里并不只有一个师兄,在我刚加入小白楼的时候还有几位,不过他们大部分很快就出国深造去了,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除了一位吴师兄。我到小白楼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在,当时他们三四个人在一起玩《帝国时代》的游戏,见到新人加入,他们便停下来兴高采烈地招呼我,后来知道我也会玩这个游戏,吴师兄当即就新建了游戏分给我一台电脑大家重新开始。吴师兄在学业上并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但是在《帝国时代》这个游戏上则给我好好上了一课,让我知道做事情时有良好的计划性是多么重要。《帝国时代》是升级性的游戏,在游戏中利用挣到的资源可以为装备和角色进行升级,而吴师兄的战术是从一开始就派出闲散人员来骚扰你的基地,让你穷于应付。然后,当我好不容易升级进入到城堡时代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吴师兄指挥的帝王时代的重骑兵、投石车已经出现在你眼前开始攻城略地了,结果自然是被他摧枯拉朽地暴虐。
如此这般周而复始被吴师兄暴虐之后,我的游戏技巧直线上升,但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他,直到有一次我偷偷站在他背后看他怎么打的,我才最终放弃在游戏这件事情上继续发展的希望。那一天我在吴师兄的屏幕上看到他指挥他的骑兵静静地围在我的城堡边上,看着我的农民在那儿气喘吁吁地种地,屏幕前的吴师兄也同样淡定,坐在电脑前静静看着这一切,静静等我升级完成再动手,以免胜之不武。我考虑了一下,然后坚定地决定退出游戏界。
是的,小白楼的夜晚其实就是这么有趣,只要导师不来检查,这里一到晚上就是一个欢乐的世界,人叫马嘶的。那个时候交大的内部局域网是非常好的,饮水思源BBS和内部资源库人满为患,当时的BBS和现在微信朋友圈一样热闹,内部资源库则汇聚了各种电视剧和电影,随时可以点播。记得有一个晚上,难得小白楼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窗外黑魆魆的令人有些害怕,我打开资源库打算看部电影,手贱点了周星驰的《整蛊专家》,准备一个人乐呵乐呵。可是事与愿违,开头的两个镜头就是一张鬼脸从屏幕上飘过去又飘过来,我的头顿时就炸了,如果用微镜头拍下来估计当时毛发是根根直立的。关掉电脑我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夜色,心里盼望着师兄们赶紧过来。
师兄们,当然后来还有师弟师妹们,大多时候晚上都会跑到实验室里来的,以至于电脑前面人满为患。那些欢乐的时光里最奇葩的一次是吃螃蟹。有一年,古老师在中秋节的时候送了两大篓大闸蟹到实验室来,他大概忘了我们这些学生都是吃食堂自己不开火的。但是大闸蟹实在太诱人,晚上到实验室帮忙清扫的阿姨都着急催我们享用,还跑回去拿了姜丝和醋来,于是我们在顾师兄的带领之下决定好好研究一下大闸蟹这个问题。没有锅和灶台显然难不倒我们,我们最终决定用大烧杯当锅,加上水放在电加热器上加热,而且可以精确控制温度,让这些螃蟹分批进烧杯进行加工。估计那些螃蟹到死都没想通自己为什么不是死在锅里而是死在烧杯里,这样的事情大概只有在充满科学气氛的小白楼里才有吧?我们是顾不上螃蟹的感受的,反正烧杯里煮出来的螃蟹和锅里出来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大家一起站在试验台的周围吃得十分开心。
这样以小白楼为家快快乐乐过日子的时候毕竟不是全部,我们主要还是在这里做实验的。那时候我的第一个课题进行得并不成功,后来听导师的建议,开始做复合材料。和我同时进小白楼的一位姓郑的同学则如鱼得水,实验进行得风生水起。让我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他的课题成果,而是他那种和顾师兄一样为科学而生的劲头。当然,除了这种劲头,郑同学相比顾师兄还是有区别的,在这栋小白楼里,他从不涉及生活和社会问题,只谈科学。他是从生物学院选过来的,和我枯燥单调的复合材料实验完全不同,他展示出丰富多彩的话题性,经常能针对一个课题中的问题提出更多的问题,然后和一位姓高的女研究员滔滔不绝地探讨。那时候他俩经常坐在二楼电脑室一张桌子的两旁,我们来回经过的时候,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探讨,而且我感觉只要不打断他们的话,他们可以保持那个坐姿一直探讨下去。这位姓郑的同学大概是福建人,口音很重,属于把“福州”念成“湖州”的那一种。我有一次特地聆听了他们谈的内容,小到实验装置的设计,大到行业内有关这个课题的进展和争鸣,都在他们探讨的范围之内,姓郑的同学用他的“胡建”口音把这些问题探讨得博大精深。后来这位姓郑的同学考上了国外的大学读博士去了,纳米中心科学上的繁荣顿时黯淡了不少。
小白楼科学上的繁荣,除了需要我们的导师古教授来支撑以外,平时帮忙操持业务的是徐宏老师。当初她坚定不移地跟随古老师来到交大,在实验室管理上不遗余力,在实际上帮助古老师督促各课题的进展。在我的课题上,徐老师是事实上的导师。我做复合材料以后,一直找不到方向,那时候我抱定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想法,总想在学术上有所突破,但不过是眼高手低,事实上连前人的实验都无法重复出来。为了帮助我,徐老师帮我联系了闵行校区的模压机,亲自带我去做实验。我曾经在《积累是一种能力》这篇文章中详细地记述了那次试验,当模压出来的样品和我想象的不一样的时候,徐老师安慰我不要灰心,只要先把实验数据翔实地记录下来就好。那次失败得差点被我扔掉的实验数据最终成了我硕士毕业论文中最关键的一组数据,虽然没有设想的那样的突破性,但是这组数据坚实可靠。
这真是一次意外的收获,我在后面的人生过程中每次遇到困境想要放弃的时候就会想到徐老师当时认真做记录的样子。我有时候在想,导师的意义并不是真的要教给你什么东西,大多数的知识自己读书就能学到,导师是要引导你知道做事做学问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徐老师的引导让我受益无穷,甚至比许多科学上天才般的创造带给我的影响要大得多。
小白楼后来承担的科研方向渐渐调整到生物医学上去了,古老师决定要把他毕生研究的纳米技术推向更加前沿的方向。中心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学生物的师弟师妹,我因为要毕业的缘故,不再经常去小白楼了。后来关于小白楼的,最令我震惊的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崔陇兰师妹研究的课题取得了特别大的一个突破,发了一篇很牛的文章;再有一次就是听人说实验室的马老师患上了肿瘤,这在我们这个以诊断、治疗肿瘤为课题的研究中心不亚于投下了一颗原子弹,让这群站在肿瘤研究最前沿的科学家们感受到了人在肿瘤的威胁前面的渺小和无能。我偶尔办事情去交大,却再也没有进去,因为我害怕打开小白楼的门之后,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大概会用讶异的眼神看着我这个陌生人吧!
这次到青岛开会无意中碰到晓亮,仿佛帮我打开了一只珍藏着久远记忆的时光宝盒,许多记忆顿时扑面而来,让我一阵晕眩。晓亮告诉我,小白楼已经关掉了,古老师的纳米中心已经并入交大的Med-X中心了,课题组已经正式全面聚焦在纳米生物医学的领域。我小心翼翼地问起马老师的病情,问之前甚至有些担心会有不好的消息,没想到晓亮没心没肺地来了一句,“老马活得活蹦乱跳的呢”,我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晓亮在微信上新建了一个“小白楼”的群,马老师果然活蹦乱跳地跳了出来。
八月份,《此时此刻,即是最好的时光》出版之后,我给马老师寄去了一本,不久就收到了他回赠的一本书,他自己写的《刀尖上的舞者》。这本书是马老师写的关于自己抗癌的十年的经历,他最终战胜了病魔,而且还读完了古老师的博士生,张杰校长和古宏晨教授为他的书做了序,并为马老师战胜癌症这件事感叹不已。我翻开这本书,马老师记录了小白楼里的点点滴滴,有些是我所知道的,大多数我并不清楚。我们那一批人,有幸在小白楼里一起生活了或短或长的时间,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了或轻或重的印迹,无论怎样,我们都应该为这份缘分感到珍惜和庆幸。
小白楼也许已经没了,但是那并没有什么关系,在我们彼此的心里,它从来就没有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