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篮高手
高二开学的时候,宿管老师领进来一个新的住校生,瘦削修长的个子,笨重的校服穿在他身上,居然很合身。他笑嘻嘻地和我们打招呼,他说他叫Ming。
和我们住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北京本地学生,这两人似乎熟识,自顾自打着厚重的京腔聊天,或者戴着耳机听随身听,我们搭不上话。
Ming则很活泼,他爸爸还在帮他整理床铺的时候他就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和我们打招呼,一直在那儿龇牙咧嘴地催他爸爸。收拾得差不多了,他爸爸还打算叮嘱一番,就被他笑着推着走了,一边走,他爸爸还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床铺收拾妥当没有。送走他爸爸,Ming大马金刀地坐在自己铺上,兴致勃勃地问:“你们有喜欢打篮球的吗?我看学校篮球场空着的。”
原来如此。恰好老周也喜欢打篮球,两人当即一拍即合,丁零咣当拍着球下楼去了。
我们后来才知道,Ming家住得虽然有点远,但其实用不着住校。那时候他喜欢一个同班女生,不好意思表白,那时候流行《灌篮高手》,他打算走樱木花道的路子来引起这位女生的注意,住校的话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练习篮球了。他于是和家里人提出想住校,这样可以把路上节省的时间用来好好学习,这个理由让人实在无法拒绝,他爸爸立马表示支持。
住校生需要早起跑步。Ming跟体育老师建议把跑步换成打篮球,说反正都是锻炼身体,体育老师居然准了。于是,当我们一群人跑圈的时候,Ming就一个人在那儿优哉游哉地打篮球,看我们呼哧呼哧地跑过去,他还会比个剪刀手得意扬扬地做个鬼脸。
每天傍晚放学后操场一片寂静,我们就和Ming一起打篮球,或者捧着搪瓷盆一边吃饭一边看他投篮。《灌篮高手》里安西老师给樱木花道的特训是每天投球一万次,Ming深以为然,每天给自己加量。天黑了我们进自习教室学习,他总是姗姗来迟,拎着书包讪笑着从后门闪进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有几次他坐在那儿十分认真的样子,我们走近一看,原来他正在钻研《灌篮高手》。
有天晚上他提出带我们去“稻香村”吃北京小吃,说要让我们见识见识北京的美味。已经忘了吃了些什么,只记得Ming不停地往返上菜的窗口和饭桌,把不同的美食端过来,却一直没闲暇停下来吃一口。北京小吃好吃啊,每上一盘,我们几个人就将之一扫而光,后来老周提醒说:“人家Ming还一筷子都没吃过呢!”我们才面面相觑,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正好Ming笑嘻嘻地端了一盘小吃过来,于是我们一起把他摁在凳子上坐下,他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很开心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招呼我们也赶紧吃。
晚自习的时候Ming大部分时间都是很老实的,他人很聪明,作业一会儿就做完了。他一直很好奇,问你们为什么要做作业以外的习题呢,居然还要提前预习功课?后来想了想说,大概你们要笨鸟先飞吧!他这只“聪明鸟”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把脚搭到课桌上开始休息了,其实也不算休息,因为他又在钻研《灌篮高手》了。
Ming每周末回家一次,周日返校后就会给我们带吃的,另外就是带来新的一期《灌篮高手》。他看完之后,我们也拿来看。看完之后我们围坐在一起分享:Ming说他心仪的那位女生给他的感觉好像晴子一样,他又取笑老周打球像赤木刚宪一样粗鲁。我否定他,说你这么帅,怎么着也是流川枫啊,哪有樱木花道那么笨。Ming对这个说法深感受用,他说自己空有流川枫的外形,但是长了一颗樱木花道的心。大家对这个结论一致赞同,丝毫没有不适感,因为Ming的确又高又帅。
Ming其实已经和那个心仪的女孩子做同学有三年多了,从初中起就在一个班。我们笑他不够勇敢,每次Ming都只好讪笑着应付。有一天宿舍里只有我和Ming,他突然塞给我两张照片,叮嘱我要好好保管。原来是那个女孩子的照片,Ming厚着脸皮找人家要到的,自己保管吧怕管不住要经常拿出来看,带回家又怕被爸妈发现,只好求助我帮忙。Ming把照片交给我,慎重地要我一定放到一个他也找不到的地方,等他练好篮球得到那位女生芳心后再还给他。我答应他好好保管,郑重其事地把照片夹在了一本厚厚的小说里。
有时候能在课间的时候遇到Ming和那位女生在一起。他俩在同一个班级,读高一,女生长得清秀苗条,和Ming站在一起挺般配。学校里有一个小花园,课间的时候那位女生和别的女同学一起到花园散步,而Ming必定在三步开外若即若离地跟着,碰到我们擦肩而过,他必定要讪笑着装作若无其事。这真是一个秘密,一个只有那个女生不知道的秘密,整个学校谁不知道Ming喜欢她呢!
晚自习累了我们也一起到学校花园里面休息,说起白天他当跟屁虫的事情,Ming自然是百般解释,打死不认账,我们也无可奈何。花园中间,退休的老校长建了一个亭子,纪念古代的数学家,叫祖冲之亭。我们在亭子里说笑,Ming就岔开话题,故意问:“你们觉得这个亭子是叫‘祖冲之’亭,还是叫‘祖冲’ 之亭呢?”我们用京骂回他,说:“你看不见亭子上面的圆周率吗?”提起圆周率,Ming反而更来劲了,和老周比赛看谁背下来的位数多。他的记忆力超级好,刚开始几天老周还能应付,但是Ming越背越起劲,渐渐就可以背到一百来位了,老周只好放弃。背圆周率的事情让Ming得意了好几天,有一天课间,我们看到他带着一群女生,围坐在亭子四周,听他背圆周率,当然,那位他心仪的女生自然在列。
Ming的篮球技术提升得实在太快了,到了第二年春天,日本鹿儿岛的一所中学前来交流,他居然被召进学校篮球队参加比赛。为了这件事,Ming足足得意了好几天,设想了上场后一鸣惊人的N种计划,N是他的口头禅,表示很多的意思。比赛那天,早就有好事的人跑去把那位女生骗到篮球场边上来,等着给Ming捧场。那天校队的教练并不像是安西教练一样善解人意,他觉得涉及国际问题,自然要全力争胜,于是派上了高年级的主力。哪怕Ming进步很快,可是跟更加强壮高大的前辈们比起来,他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在下面坐板凳。我们替他着急,他自己心思估计完全不在比赛输赢上了,只是着急要上场。高年级球员比较给力,这场比赛的垃圾时间到了,Ming终于被老师派上了场。我们跑到那位女生边上,一起夸张地起哄,只要Ming拿球我们必然大声喝彩,啧啧有声。忘了那场比赛Ming是否得分了,不过他认为自己还是风光得不得了,之后再在一起打球总是以校队主力自居。
一个假日,Ming邀请我们去他家住了几天,每天并不出门,窝在他家里打游戏。那是我第一次玩电脑游戏,游戏是当时很火的一款RPG游戏《仙剑奇侠传》。Ming对于这种东西有一种天然的悟性,眼睛快,手也快,玩得特别出色,让我们很羡慕。他很快就把我们教会了,然后把电脑让给我们玩,他自己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战指导,遇到有些难度的地方我们过不去,他还故意卖个关子,说你们先想一想,把他当初在自习教室丢掉的面子全找回去了。Ming的妈妈很严厉,不时过来督促我们早点睡觉,每当他妈妈推门进来,Ming总是立马严肃起来,督促我们好好打游戏,一副做指导的样子。我们待在他家里直到游戏通关才走。从此之后我们和Ming的聊天又多了一个话题,那就是《仙剑》,他认为自己是李逍遥,并认为最喜欢赵灵儿,我们提醒说赵灵儿结局不太好,他立马呸我们。
我们待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还是放学后一起打篮球。他那时候篮球技术已经进步到和我们拉开明显差距的程度了,打比赛的时候一般把他算作是两个人,他熟练自如地带球、过人,换着花样将球送进篮筐。那时候的《灌篮高手》也看完了,樱木花道最后和湘北高中一起打进了全国的决赛。一个星期天的下午,Ming来校比平时要早,我提议去打球,他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立马答应。我们在球场上玩了好几个小时,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筋疲力尽,坐到操场边看台上去休息。晚风轻轻吹过高高的看台台阶,我们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Ming突然说:“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爸去世了。”我吓一跳,前不久在他家里玩游戏的时候,他爸爸还一直忙前忙后地给我们准备吃的喝的,他是很温和的一个人,话不多,每次Ming返校几乎都要跟着来,来的时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我们聊几句天。我还在震惊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Ming却突然变得笑嘻嘻的:“你不用安慰我,他去世了就去世了,得的是癌症,也没有什么办法。”我问:“那你和你妈妈怎么办?”他有些沉默,想了一下才说:“我妈脾气不好,以后我得听话一点了。”那天后来我们都没说话,坐在那里直到很晚才回宿舍。
不知道后来Ming和那位女生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我和老周几个人在三年级第二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就要离开北京了。临走的时候,Ming特地把《仙剑奇侠传》的音乐录了一个磁带送给我, 那里面有我最喜欢的《蝶恋》和他偏爱的《比武招亲》——因为后者比较热闹。这个磁带我后来听了无数次,直到有一次随身听把磁带里的带子绞在了一起。那一盘磁带的音乐制作是很用心的,电子乐十分悦耳,旋律也很优美,每次听的时候都会想起Ming和那位女生的故事。送我磁带的那天,Ming告诉我,他妈妈已经给他设定了考清华大学的目标了,估计以后游戏也不让玩了。他又说,你们走了之后,今后打篮球也不知道能和谁一起打了。
我在大一结束之后的那个暑假还去过一次北京,按照Ming提前在信上给我的指示,从北京西客站上车顺利到达了他在石景山的家。这次他家里少了一个人,只有他妈妈和他,另外还有一个帮佣的远房亲戚。我到达的那天,他得意扬扬地告诉我,他已经考上了清华大学。他妈妈却不太满意他的专业,第二天带着他到学校去报到,晚上回来说帮他把专业调换了。Ming对此无可奈何,跟我说,不想让他妈妈生气,索性就不顶嘴了。
待在一起的那几天还是在一起玩游戏,我们一起重新玩了一遍《仙剑》,后来他又介绍自己正在玩的游戏给我看,是《金庸群侠传》,那个新游戏还没玩到通关我就返沪了,后来在上海的宿舍里自己一个人重新玩了一遍。那一次Ming到公交站送我上车,很认真地和我挥手说再见。之后听人说他从清华毕业去了美国,但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们所关心的故事在最后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已经看出了端倪。他去学校报到那天,我一个人在他家里,接到了一位女子的电话,报出来的正是那位女生的名字。晚上Ming回来之后立马回她电话,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唧唧咕咕聊了个把小时,再出来的时候笑嘻嘻一脸得意的样子。看来晴子终于决定和樱木花道走在一起了。
再后来,2013年我回去参加校庆,学校已经大变样了,原来的篮球场已经没有了,而我们经常闲坐的祖冲之亭也移了位置,样式也变掉了,只剩下顶上四周的圆周率数字还在。我想起了Ming当年站在那里背圆周率时得意扬扬的样子,不知道他如今是否安好,是否会绽放那样简单明亮的笑容?一路平安,我们的灌篮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