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第二十章 在波特兰大街的房子里
第二十章 在波特兰大街的房子里

肯普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站在窗前那个无头人的背影,突然,他心里念头一动,自己都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站起身来,抓住隐身人的胳膊,把他从窗边拉了过来。

“你累了,”他说道,“我坐着,你一直在走动。坐我的椅子吧。”

肯普站在隐身人和窗户中间。隐身人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说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切斯尔斯托伊。那是在去年十二月,我在伦敦租了一个没有家具的大房子,里面很乱,位于波特兰大街附近的一个贫民窟。屋里很快就装满了我用这笔钱买的各种器具。工作进展很顺利,离目标越来越近。我回去埋葬了父亲,感觉自己像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去演一个毫无意义的悲剧,我的心思完全在这个研究上,不愿意费举手之力来挽回他的名誉。我还记得他的葬礼,一口薄棺,仪式简短,山上刮着刺骨的寒风,念悼文的是他在神学院的一个老朋友,他衣衫褴褛,皮肤黝黑,弯腰驼背,因为得了感冒,不停地流着鼻涕。

“我还记得走回那所空房子的情形,我得经过一个地方,那里曾经是一个村庄,现在变成了一个城镇,由于修建的时候偷工减料,东拼西凑,样子非常丑陋。每一条路往外延伸,都能看到污秽的田野,路的尽头乱石成堆,杂草丛生。我走在湿滑的便道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已经脱离了凡世的困扰和龌龊的商品交易。

“我对父亲没有一点愧疚,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他自己愚蠢情感的牺牲品而已。世俗礼仪要求我参加他的葬礼,但这跟我实在没有关系。

“但是当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往事又浮现在眼前,因为我碰见了那个认识十年的姑娘,我们四目相对。

“一种东西驱动着我回头和她交谈,而今她已经变成一个普通女子。

“故地重游,一切都如同梦境一般。从世俗的世界来到这个孤寂的大房子,我不觉得孤独。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有同情心,我觉得那是无知的表现。回到我的房间,我才感觉像回到了现实世界。这里有我熟悉和热爱的东西。这里摆满了仪器,安排好的实验正等着我。现在除了一些细节还需安排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困难了。

“肯普,我迟早会告诉你所有的复杂步骤,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除了一部分我特别记住以外,其他大部分我都用密码记在书上,但是书被那个流浪汉藏起来了。我们必须找到他,把那几本书拿回来。实验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将需要降低折射率的透明物体放在两个以太振动的辐射中心的中间。反正不是伦琴射线,稍后我会跟你详细解释。我不知道还说过什么振动,但都是显而易见的。我用一个便宜的煤气发动机来带动两个发电机。刚开始我用白色的羊毛纤维来做实验,最神奇的事情莫过于看着洁白柔软的羊毛一瞬间便像烟雾一样消失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已经成功了,我把手伸向空处,摸到了那块羊毛,感觉跟平常摸到的一样。我笨拙地摸了摸,把它扔到地上,结果还费了一点劲才把它找到。

“接下来的实验很神奇。我听到背后喵喵的叫声,回头看到窗外的水箱顶上有只白色的小猫,全身脏兮兮的。我的脑子闪过一个念头,‘现在万事俱备。’我说着,来到窗前,打开窗户,轻轻地叫了一下。猫走了过来,肚子咕噜咕噜叫,这个可怜的畜生快要饿死了。我给了它一点牛奶。我所有的食物都放在墙角的柜子里。吃完之后,小猫在屋里四处闻了闻,很明显,它想在这里安家了。那块隐形的毛料让它觉得恼火,你真应该看看它对着毛料呜呜乱叫的样子。我让它舒服地睡在我那张有脚轮的矮床上的枕头上,还给它吃了点黄油,以便把它里面洗干净。”

“你拿它做了实验?”

“是的。但是给猫吃药可不是闹着玩的,肯普。实验失败了。”

“失败了?”

“两个细节没处理好。爪子和色素,在猫眼睛后面那个东西,那叫什么,你知道吗?”

“视网膜。”

“对,就是视网膜。它不隐形。我给它吃了使血液褪色的药,在它身上做了其他工作,又给它喂了鸦片,然后将猫连同枕头放到仪器上。它身上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两只鬼魅般的眼睛。”

“太奇怪了!”

“我无法解释。当然,我把它绑了起来,不怕它咬到我。但是当它还迷迷糊糊的时候就醒了过来,很凄惨地喵喵直叫,有人听到叫声来敲门了。来人是楼下的一个老太太,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东西,她怀疑我把她的猫拿去做活体解剖了,那可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的东西。我连忙倒出一点氯仿擦在猫的身上,然后去开门。‘我好像听到猫叫,’她问道,‘我的猫在这里吗?’‘不在这里。’我很有礼貌地答道。她不相信,一双眼睛在房间四处打量,看到几面光秃秃的墙壁,窗户没有挂窗帘,带滑轮的矮脚床,振动的煤气发电机,闪动的辐射点,空气中隐约可闻的氯仿的刺鼻味道。她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得不相信,只好作罢,下楼去了。”

“你用了多长时间?”肯普问道。

“三四个小时,猫的骨头、肌肉、脂肪和有色毛的末端是最后消失的。还有,我说过,眼睛的后面部分,虹膜相当顽固,怎么也不消失。

“弄完这些之后外面已经天黑了,除了眼睛和爪子隐约可见之外,其他部分全部消失了。我关掉发电机,摸了摸那个畜生,它还没有恢复知觉。我感觉累了,就让它睡在隐形的枕头上,自己也上了床,但怎么也睡不着。我躺在床上,一会儿漫无目的地乱想,一会儿又琢磨那个实验,一会儿又梦见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渐渐消失,直到我脚下的大地也消失了,我进入了一种病态的梦魇之中。大约两点的时候,猫又在房间里叫了起来。我对它说话,想让它安静下来,后来,我决定把它弄出去。我还清楚地记得,擦燃火柴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我只看见一双发着绿光的圆眼睛,周围什么也没有。我想给它一点牛奶,可是没有了。它不肯安静下来,蹲在那里对着门喵喵地叫。我想抓住它,把它放到窗外,但就是抓不到。最后,我打开窗户,大声地追赶。我想最终它跑出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它。

“接着,不知怎么的,我又想起了父亲的葬礼,想起了凄风冷雨中的那个山坡。天亮了,我还是睡不着,于是便锁上门,走上清晨的街道。”

“你该不是说有只隐形的猫在外面吧!”肯普说道。

“如果它还没有被杀掉,”隐身人说道,“怎么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肯普说道,“我无意打断你的话。”

“也许它已经被杀掉了,”隐身人说道,“但我知道四天后它还活着,当时我看到提奇菲尔德大街的栅栏外围了一群人,想弄明白喵喵的叫声是从哪里来的。”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又突然开始讲述。

“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变故之前的那个上午。我肯定去了波特兰大街,还记得看到阿尔巴尼大街的营房,看到骑兵从里面出来,看到樱草山的顶峰。那是一月的某一天,阳光明媚,这年下雪之前晴朗的日子总是有霜冻。尽管身心疲惫,我还是尽力想弄清现在的处境,拟订一个行动计划。

“我吃惊地发现,尽管成功近在咫尺,但如何实现目标却是一个问题。四年以来,在巨大的压力下,没日没夜地工作,我已经精疲力竭,无法感知任何东西。我变得冷漠,曾想恢复刚开始做研究时的那种热情,恢复为了科学发现连父亲名誉受辱都不顾的那种激情,但一切都是徒劳。我很清楚这种情绪主要是由于工作过度,缺乏睡眠引起的,不会持续太久,只要吃药或者休息一下就会恢复精力。

“有一点我很清楚,就是要把研究坚持到底,这个想法一直左右着我。我的钱很快就要用完了。我站在山坡上,看着男孩子在嬉戏,女孩子在一旁观看,心里想要是这个世界有隐身人,那他该有多大的优势。后来,我慢慢地回到家中,吃了点东西,喝了大量的士的宁,床也没铺好,就和衣而睡。你知道,士的宁是一种很好的补药,可以消除疲乏。”

“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肯普说道,“它是旧石器时代的药物。”

“我醒了过来,觉得精力旺盛,但脾气暴躁。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那个东西。”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房东在外面问话,嘴里还威胁着。房东是个波兰来的犹太老头,经常穿着一件灰色的长外套和一双油腻的拖鞋。他确信我在夜里折磨过一只猫,看来那个女人的舌头没有闲过。他坚持要知道全部情况,这个地方严禁活体解剖,他可能因此而受到牵连。我矢口否认拿猫来做过解剖。他又说整个房子都感觉到发动机的振动。这倒是真的。房东绕开我,走进房间,透过他的德国造银边眼镜四处打量。我突然心里一沉,害怕他会发现我的秘密。我想用身体挡住我的浓缩装置,反倒让他更加好奇,就问我在干什么?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偷偷摸摸的?我做的事情合法吗,是不是很危险?我除了按时付房租外,什么都没给。在这个地区名声不好,但他家可是受人尊敬的。我突然大发脾气,叫他滚出去。他开始抗议,喋喋不休地说他有权进去。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什么东西撕破了,他转了两圈,退到了过道上。我砰地把门关上,又上了锁,然后坐了下来,浑身发抖。

“他在外面嚷嚷了一阵,见我没有理会,便离开了。

“但这使情况变得非常危急,我不知道他会干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有权做什么。到别处租房子又耽误时间,而且我只剩下二十英镑了,还存在银行里,我根本租不起。到时有人会来调查,搜我的房间。消失吧!这个想法让人无法抗拒。

“想到自己的研究工作在最关键的时刻可能会暴露或者被打断,就异常愤怒。我匆匆忙忙跑到附近的邮局,把三本做了笔记的书和支票本寄到了波特兰大街的邮件领取处。我出门的时候尽量不弄出声响,回来时看见房东蹑手蹑脚往楼上走,他肯定是听到我出门时关门的声音了。我从背后一下子冲了上去,他吓得跳到楼梯口,你要是看到他的样子准会笑出来。他满脸怒火,看着我从他身边走过,砰地把门撞上,房子都跟着发抖。我听到他上楼,来到我的门口,迟疑一会儿,又往楼下走去。我开始准备工作。

“晚上,一切准备就绪。我吃了使血液褪色的药,药效还没有过,坐在房间里,昏昏欲睡。这时,听到门外有人不停地敲门。不一会儿敲门声停了下来,我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又回来了,接着又响起了敲门声。有人想把什么东西从门缝里塞进来——是一张蓝色的单子。我愤怒地站起来,把门完全打开,‘又有什么事?’我问道。

“来人是我的房东,手里拿着退房通知什么的,他递给我,我想他可能看到我手有些异样,又抬头看着我的脸。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含混地叫了一声,扔下蜡烛和单子,跌跌撞撞地跑下漆黑的楼梯。我关门上锁,来到镜子前面,这时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觉得恐惧……原来我的脸色苍白,像白色的石头。

“那脸色看起来的确恐怖。我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折磨,那一夜,我觉得痛苦、恶心、晕眩,皮肤和身体像火在灼烧一样,但我还是咬紧牙关挺着。我明白为什么猫要不停地哀号,只有用氯仿之后才停下来。幸好我是一个人住,无人照料。我不时抽泣,呻吟,自言自语。但我还是坚持着……我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乏力,周围一片黑暗。

“疼痛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像在自杀,但我不在乎。我永远也忘不了黎明时的恐怖景象,我的手变得像毛玻璃,越来越透明,就算是我闭上眼睛,也可以透过双手看到凌乱的房间。我的肢体变得像玻璃一般,骨骼和动脉逐渐变淡、消失,最后白色的神经也不见了。我咬牙坚持着,最后只剩下苍白的指甲尖和酸液留在手指上的褐色斑点。”

“我挣扎着起床,刚开始像初生的婴儿般无力,走动的时候看不到自己的脚。我感觉很虚弱,肚子又饿。我来到镜子前,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视网膜后面还有一点淡淡的色素,比雾还薄,我要趴到桌上,前额抵着镜子才能看到。

“我凭着疯狂的意志,回到仪器跟前,完成了余下的步骤。

“我用床单遮住眼睛,睡了一个上午。中午的时候,敲门声把我惊醒了,此时,我的体力已经恢复。我坐起身来听到外面有人窃窃私语。我跳起来,悄声无息地把仪器拆下,分放在房间不同的地方,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仪器是怎么安装的。很快,又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在喊叫,先是房东,接着另外两个人也叫了起来。为了争取时间,我应了一声。我打开窗户,把隐形的毛料和枕头放在水箱上面。刚打开窗户,门砰地响了一声,有人撞在门上,想把门撞开。但几天前,我安了一个结实的插销,门没有被撞开。但这已让我吃惊不小,我气得发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我把碎纸片、稻草、包装纸之类的东西堆在屋子中间,打开煤气。这时重重的敲门声像雨点似的落在门上。我找不到火柴,气得用手捶墙。我关掉煤气,爬到窗外的水箱上面,轻轻地放下窗格,坐了下来,看他们要做什么。我虽然隐身了,很安全,可还是怒不可遏,浑身发抖。我看见他们把一块板条打烂,接着,又把插销的U形铁撞落,站在门口。来人是房东和他的两个养子。两个养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体都很强壮。后面还跟着楼下那个爱啰唆的老太婆。

“你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看到房间空无一人的时候有多么吃惊。其中一个年轻人立刻冲到窗口,打开窗户往外看。他的脸离我不到一英尺,我看着他瞪着的眼睛,厚厚的嘴唇,一脸的胡子,很想一拳打在那张愚蠢的脸上,但我还是忍住了。他的目光从我的身体穿过,其他人也来看,一样什么都看不见。老头又去看了看床底下,接着所有的人冲向柜子。最后他们用犹太语和伦敦土话争论起来,得出的结论是我没有回答他们,肯定是他们听错了。老太婆像她的猫一样用怀疑的目光四处搜寻,想要解开这个谜团。我坐在窗外,看着他们争论不休,我不再感到愤怒,反而觉得非常得意。

“从他们南腔北调的对话中,我听出老头和老太婆看法一致,认为我是一个活体解剖者,而两个养子用蹩脚的英语抗议说从发动机和辐射器来看,我是一个电学家。他们都怕我回来,后来我发现他们早就把前门闩好了。老太婆看了看柜子,又看了看床底,一个年轻人把调风器打开,看了看烟囱。我对门的房客是个卖鱼的小贩,他和一个屠夫合租一间屋子。他出现在楼梯口,便被叫了进去,他们断断续续给他讲了一些事情。

“我突然想起辐射器,万一落入某个受过教育的聪明人手中,我的秘密就可能暴露。我抓住机会进入房间,把一个发电机从底座上推翻,又将两台仪器都打碎,他们吓得要死……在他们纳闷仪器怎么会摔碎的时候,我溜出房间,轻轻地往楼下走去。

“我来到一间起居室,等到他们下楼,他们还在猜测、争论。所有的人都有点失望,因为没有发现什么恐怖的东西,还有一点迷惑,因为不知道怎么样用合法的手段对付我。我拿着火柴溜上了楼,点燃废纸堆,把椅子、床单扔进火堆,然后用橡皮管子把煤气接到火堆上,挥挥手,永远地离开了那个房子。”

“你把房子烧了?”肯普叫道。

“是的。那是唯一消灭痕迹的办法,毫无疑问,这非常保险。我悄悄地拉开门闩,来到街上。我隐身了,我开始意识到隐身给我带来的巨大好处。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奇妙的计划,现在我可以放心去做而不用担心受到惩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