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于是,我回来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应该是坐在机器上,失去了知觉。眨眼间,昼夜恢复了交替,太阳又成了金黄色,天空依然蔚蓝。我的呼吸舒畅多了。陆地的轮廓起伏不定,时隐时现。标度盘上的指针飞速回转。我终于又瞧见了房屋模糊的影子,人类没落时期的迹象。这些景色变幻着从我眼前消逝,新的景色又纷至沓来。不一会儿,百万日标度盘上的指针归于零位。我放慢速度,认出了我们生活的时代所熟悉的小巧建筑。千日指针回到了起点,昼夜的更替越来越慢。接着,我的周围出现了实验室里那熟悉的墙壁,于是我非常小心地缓缓停下了机器。

我目睹了一件奇怪的小事。我记得对你们讲过,我刚出发时,也就是在我加速前,瓦切特夫人正巧走过实验室,我觉得她的速度快得就像火箭。回来的时候,我又经过她穿过房间的那一时刻。可这时她的每个动作好像就是她上次动作的倒转。通往花园的门开了,她悄然无声地折回实验室里,背朝前面,消失在她上次进来的那扇门后面。在这之前,我似乎看到了希尔叶,但他一晃而过。

于是我停下时间机器,我又在身旁看到了原先熟悉的实验室、我的工具、我的各种设备,它们和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我摇摇晃晃地跨下那玩意儿,坐到长凳上。有一阵子,我浑身哆嗦得很厉害,之后渐渐平静下来。我周围是原先的车间,它和以前一模一样。我可能在那里睡着了,整件事情简直就像一枕黄粱梦。

不,不完全如此!那玩意儿是从实验室的东南角出发的,它回来时却又停在了你们当初看到它时的那个西北方向的靠墙处。两地的间距,恰巧是我着陆的小草坪到莫洛克人摆弄我机器的白色斯芬克斯像基座之间的距离。

我的大脑暂时处于了宕机状态,一片空白。不久,我站起身,穿过过道来到这里。我是一瘸一拐走过来的,因为我的脚很痛,并且身上脏得要命。我看到了门边桌子上的那份《帕尔马尔报》,发现日期确实是今天,再看看钟,发现时间将近八点。我听到你们的声音和杯盘交错的声音。我踟蹰不前——感到非常恶心,虚弱极了。这时,我闻到了香喷喷的肉味儿,于是推开门,见到了你们。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洗澡、吃饭,然后我就开始向你们讲述我的历险故事了。

“我知道,”他停顿片刻后说,“我讲的这一切,对于你们来说,绝对是天方夜谭。但对于我来说,唯一难以置信的事,就是我今晚能坐在这熟悉的老房子里,望着你们友好的面孔,对你们讲述这些奇遇。”

他看着医生:“不,我不指望你们相信我的话。就把它当作谎话或是预言,就说这是我在车间里的南柯一梦吧。就当我一直思索我们人类的命运,最终杜撰虚构了此事吧。把我对它真实性的断言仅仅当作引人入胜的一种艺术手法吧,把它当作一个故事,你们以为如何?”

他拿起烟斗,开始按老习惯,紧张地在炉栅的横栏上轻轻磕了磕。有一阵子,房间里鸦雀无声。接着椅子开始吱嘎作响,听众们的鞋子也在地毯上摩来擦去,发出嚓嚓之声。我把目光从时间旅行者的脸上收了回来,向四周的听众看去。他们坐在黑暗里,细小的光斑在他们面前游动。医生好像在一心一意地琢磨着我们的主人。编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雪茄烟头——这是第六支了。记者摸索着他的手表。其余的人,根据我的记忆,都一动不动地坐着。

编辑长叹一声,站起身来。“真遗憾你不是个小说作家!”他说着,把手搭到时间旅行者的肩膀上。

“你不相信?”

“嗯——”

“我想你不会相信。”

时间旅行者转向我们。“火柴在哪里?”他说。他点燃一根火柴,边抽烟斗边讲话,鼻子里喷出烟雾,“说实话……我自己都不大相信……然而……”

目光中带着默默的疑虑,他看向放在小桌上的凋谢的白花。接着,他把拿着烟斗的那只手翻了个个儿,我看见,他注视着指关节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

医生起身来到灯前,细细打量桌上的白花。“花的雌蕊很奇怪。”他说。心理学家探出身去想看看清楚,同时伸出手准备拿一朵。

“真该死,已经十二点十五分了,”记者说,“我们怎么回家呢?”

“车站上出租马车多的是。”心理学家说。

“真是稀奇的东西,”医生说,“可我确实不知道这些白花属于植物的什么目、什么科。花可以给我吗?”

时间旅行者犹豫不决,然后突然开了口:“当然不行。”

“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花的?”医生问。

时间旅行者把手放到头上,讲话时就像一个试图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思想的人。“当我在未来时代旅行时,薇娜把它们放到了我口袋里。”他环视了这个房间一眼,“真该死,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房间和你们以及日常生活的气氛,使我的记忆无法承受。我制造过时间机器或时间机器模型吗?还是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梦呢?据说人生如梦,有时犹如一场噩梦——可我不能忍受再做一场不合时宜的梦了。那太疯狂了。这梦从何而来呢?……我得去看看那台机器。是否真有这样的机器!”

他一把抓起灯,提着红光闪烁的灯,出门来到走廊上。我们尾随其后。摇曳的灯光下,时间机器就在眼前,矮墩墩的,很难看,并且歪歪扭扭的。它是用黄铜、黑檀木、象牙和半透明闪闪发光的石英制成的,摸起来挺坚固——因为我伸手摸了下机器的栏杆——象牙上有棕色的斑点和污渍,机器的下半部分别沾着些草和苔藓,还有一根横杆弯曲了。

时间旅行者把灯放到工作台上,伸手抚摩着损坏的横杆。“现在没事了,”他说,“我对你们讲的故事是真的,抱歉把你们带到这里来挨冻。”他拿起灯,我们一路默默无言地回到了吸烟室。

他陪我们走到门厅,并帮编辑穿上了外套。医生打量着他的脸,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他劳累过度了。时间旅行者听了哈哈大笑。我记得,他站在敞开着的门口,大声跟我们道晚安。

我和编辑合乘一辆出租马车回家。他认为这个故事是“华而不实的谎言”,我自己却难以对此下结论。这故事是如此荒诞不经,以至于令人难以置信。可时间旅行者的讲述又是如此的令人信服,而且他的态度是那么严肃认真。那天晚上,大半夜的时间我都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总寻思着这件事。

我决定第二天再去拜访时间旅行者。据说他在实验室里,由于我常来常往,熟门熟路,于是我直接去找他了。可实验室里空无一人,我盯着时间机器看了一会儿,伸手碰了碰操纵杆。这矮墩墩的、看似坚固的机器,立即像风中的树枝一样晃动起来。它的不稳定性让我大吃一惊。真奇怪,这让我回忆起了我的童年时光,大人们总是不许我乱摸乱动。我穿过走廊走了回来。时间旅行者在吸烟室里遇上了我,他正要出门,一只手挂着一架小照相机,另一只手挟着个背包。他看见我时大笑起来,只得伸出胳臂肘和我握手。“我忙极了,”他说,“忙那边那个东西。”

“可你不会是恶作剧吧?”我说,“你真的穿越时间了吗?”

“千真万确,我的确这样做了。”他真诚地望着我的眼睛,有些踌躇不决。随后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周。“我只需要半小时,”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你这人真好。这里有几本杂志,如果你留下来吃午饭,我就能用标本等东西,向你彻底证明时间旅行的真实性。现在,能容我暂时离开一下吗?”

我同意了,当时没太明白他话里的全部含义。他点了点头,沿着走廊向前走去。我听见实验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于是我在椅子上坐下来,拿起一份日报。他午饭前准备干什么呢?这时,报上的一张广告突然使我想起,我曾答应两点钟的时候跟出版商理查森会面。我看了看手表,发现差点儿赶不上赴约了。我急忙起身沿通道向实验室走去,想跟时间旅行者告别。

当我握住门把手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惊叫,又奇怪地戛然而止,接着是咔嗒一响以及轰隆一声。打开实验室的门时,一股旋风在我身旁刮了起来,屋里传来玻璃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时间旅行者不在里面。我好像看见一个幽灵似的模糊身影,坐在一团旋转的黑黄相间的东西上——身影近乎透明,连后面摆有图纸的工作台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当我拭目细看时,这幻影消失了。时间机器不在了。实验室的那一头空空如也,只有被掀起的灰尘徐徐落下。一块天窗玻璃分明刚刚被吹落在地。

我极为诧异。我知道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可一时又弄不清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情景。这时,通往花园的门开了,男仆走了进来。

我俩彼此注视着对方。这时我产生了一个念头:“先生——从那条路出去了吗?”我说。

“不,先生。没人从这条路出来。我原以为在这里能找到他。”

这下我全明白了。我冒着得罪出版商理查森的危险留了下来,等待时间旅行者的归来,等待又一个也许更为离奇的故事,等待他将要带回的标本和照片。但是我现在又担心要等上一辈子了。时间旅行者已经失踪了三年,众所周知,他至今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