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第八章
第八章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青瓷宫殿。我发现宫殿里一片荒凉,颓垣断壁,几成废墟。只有窗户上还残留着参差不齐的碎玻璃。大片青色的墙皮从锈蚀的金属框架上脱落下来。宫殿高耸在芳草如茵的一块低地上。我走进宫殿前朝东北方向望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那边有一个很大的河口,甚至可称为一座港湾,我断定那里肯定曾是旺兹沃思[1]和巴特西[2]的原址。于是我寻思了一下——尽管我根本没有细想下去——海里的生物可能经历过的或正在经历的变化。

我检查了一下,宫殿的建筑材料确实是陶瓷。我看到在宫殿的正面有一行题词,是用我不认识的文字写的。我曾愚蠢透顶地想着,薇娜也许能帮我把意思翻译出来,但我发现她的脑袋里压根儿不曾有过文字的概念。她在我的想象里似乎总要比她实际的情况更富于人性,这或许是因为她的感情颇为人性化的缘故吧。

走进巨大的活动门——门是敞开着的,并且已经破烂不堪——我们发现,习惯上应是建筑物大厅的位置,却是一道长长的走廊。长廊两侧有许多窗户,光线从窗户照射进来。我一看就想到它是个博物馆。砖铺的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土,陈列着的大量各色物品也同样覆盖着灰蒙蒙的积尘。这时,我发现大厅中央立着奇怪的骷髅,这显然是一具大骨骼的下半身部分。我从它偏斜的脚掌认出这是一种已经绝迹的大懒兽[3]之类的动物,头盖骨和上半身的骨头就堆放在旁边厚厚的灰尘中。由于屋顶漏雨,有一处骨头已被风雨侵蚀。走廊深处,还有一具庞大的雷龙[4]骨架。我关于博物馆的假设得到了证实。再往边上走,我发现都是隔板成坡度倾斜的陈列架。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我发现是我们生活时代里司空见惯的玻璃柜。从其中一些藏品保存相当完好的情况判断,这些柜子肯定是密封着的。

无疑,我们是身处现代的南肯辛顿[5]的遗址!这里显然是古生物部,肯定曾经陈列过许多宝贵的化石。虽然不可避免的腐蚀过程一度得以延迟,并因为细菌和真菌的灭绝而丧失了它百分之九十九的效力,然而这里的宝藏绝对又遭到了侵蚀,尽管过程极为缓慢。那些小人儿的踪迹随处可见,他们把罕见的化石砸成了碎片,或者用芦苇穿起来放到弦乐器上。有些玻璃柜被整个搬动过——据我判断是莫洛克人干的。这地方寂静无声,厚厚的灰尘湮没了我们的脚步声。薇娜一直拿着个海胆[6],在玻璃柜的斜面上滚来滚去。见我东张西望,她立即走了过来,不声不响地抓住我的手,站在我身旁。

起初,我对知识时代的这个古迹感到非常吃惊。我压根儿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发现这样一个地方。就连我念念不忘的时间机器也被暂时置之脑后。

从占地面积来看,青瓷宫殿远不只有这个古生物馆,也许还有历史陈列馆,甚至还可能有个图书馆!对于我来说,至少在我目前的处境下,这些比没落的古代地质学更能引起我的兴趣。我四处勘察,又发现了一条较短的走廊,它与第一条长廊横向交叉,看上去像是专门陈列矿物的。我看到一块硫黄,随即联想到了火药,但没有发现硝石,其实硝酸盐之类的东西都没发现。毫无疑问,它们早就潮解了。不过那块硫黄令我念念不忘,浮想联翩。至于陈列在这条走廊里的其他东西,尽管从整体而言,是我所见保存最完好的东西,但我对它们兴致索然,因为我不是什么矿物学专家。于是我沿着一条已成废墟的过道继续朝前走去,它与我所进入的第一个大厅平行。显然,这个部分是被用于陈列博物学相关的展品,不过,每件展品都因年代太过久远而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了。原先的动物标本,曾经装满酒精的坛子里的干尸,已经死去的植物的深色遗骸,现在都成了皱巴巴的黑乎乎的残留物,这就是所有的一切!我对此感到遗憾,因为我本来非常乐于追溯人类的进化过程。人类正是通过一再进化征服了生气勃勃的大自然。接着,我们又走进一座规模更大的展厅,这里的光线昏暗,地板从我进来的一头开始缓缓向下倾斜。天花板上,每隔一段距离悬挂着一只白色球形灯——其中不少已经破裂——表明这地方原先是有人工照明的。在这里,我觉得简直如鱼得水,因为在我的两侧,耸立着许多庞大的机器。你们要知道,这些机器设备都已严重锈蚀,有不少已经垮塌,不过也有一些仍然相当完整。我对机械装置有种特别的嗜好,因此,我很想在这些机器中间多逗留一会儿,尤其是对我而言,大多数的机器用途成谜,我对此只有一些极为模糊的猜测,因而大有兴趣。我琢磨着如果我能解开它们的奥秘,说不定可以掌握对抗莫洛克人的力量。

突然,薇娜来到我身旁紧紧贴着我,把我吓了一跳。如果不是她,我想我本不会注意到这个展厅的地板是倾斜的[7]。进门的一头比地面高出许多,光线从几扇狭长的窗户里照射进来。沿着展厅朝前走,窗外的地面逐渐向这些窗户抬高,最后每扇窗户前都出现了一块低洼地,就像伦敦的房子,各家各户前都有一方“空地”,只有一束光线从顶端照进来。我慢慢地沿着展厅前行,为这些机器苦思冥想。由于太专注于此,没有留意到室内的光线正在变暗,直到薇娜显出越来越害怕的样子才引起我的注意。这时,我发现这个展厅的尽头黑幽幽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犹豫了,朝四周看看,发现这里的灰尘不多,地面也不怎么平坦。在光线幽暗的深处,有许多窄小的脚印。看到这儿,我立即回想起莫洛克人的长相。我感到对这些机器进行学术研究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我想起现在已近黄昏,我仍然赤手空拳,没有藏身之处,也没有生火的工具。这时,远处漆黑的长廊里传来了奇特的嗒嗒声,以及我在井下听到的那种古怪噪声。

我一把抓住薇娜的手,接着,灵机一动有了主意。我松开薇娜,转向一台机器,机器上伸出一根杠杆,像信号所里的横杆。我爬上机器,抓住这根杠杆,用尽全力往边上扳。突然间,孤零零留在过道中间里的薇娜啜泣起来。我对这根杠杆的强度判断得很准,用力适度,不一会儿杠杆就啪的一声断了。我手握铁棒回到薇娜身旁,我断定,用它来对付莫洛克人绰绰有余,无论遇上谁,都足以让他脑袋开花。我真想干掉几个莫洛克人,你们也许会觉得我很没有人性,居然想杀自己的后裔!不过,处在这种情况下,是无法考虑人道不人道的。只是我不愿丢下薇娜不管,并且相信如果我去满足自己杀戮的欲望,时间机器可能就会遭殃,因此便制止了自己心中的这种冲动,没有沿长廊过去杀那些畜生。

于是,我一手握着铁棒一手搂着薇娜,走出了这个展厅,来到另一个更宽敞的展厅。我一看到这个地方就想起了挂满破旧旗帜的军用礼拜堂。两旁悬挂着烧焦的褐色破烂,我当即认出来那是书籍残存的书页。它们早就散落成碎片,所有的印刷符号都看不见了。但到处都是翘起的木板和裂开的金属夹子,这已完全说明了问题。如果我是个文人的话,我也许会对此说教,一切野心都是徒劳无功的。但事实上,让我感触最深的是这些腐朽的故纸堆证明,人类巨大的劳动价值已全被浪费了。我承认,我那时主要想到的是英国皇家学会《哲学学报》[8]和我自己的十七篇论述物理光学的论文。

接着,我们走上宽阔的楼梯,来到了可能曾经是应用化学馆的地方。我十分希望在这里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这个陈列馆除了一头的屋顶坍塌了以外,基本保存完好。我急切地向尚未破损的柜子走去,最终在一只全然密封的柜子里找到了一盒火柴。我急不可待地试了一下,火柴保存得很好,火药一点儿也没有回潮。我转向薇娜:“我们跳舞吧。”我用她的语言大声对她说。因为我找到了对付那些可怕的畜生的真正武器。于是,令薇娜欣喜万分的是,在那废弃的博物馆里,在那又厚又软的尘土上,我高高兴兴地吹着《天国》的调子,一本正经地表演了一段混合舞。其中部分是无伤大雅的康康舞[9],部分是踢踏舞[10],部分是长裙舞(在我燕尾服[11]允许的范围内),还有部分是我自己原创的舞蹈。我这人天生富有创造力,这一点你们是知道的。

我现在仍然认为,这盒火柴能够逃过无数岁月的摧残实在是个奇迹,对我而言也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可稀奇的是,我还发现了一样根本意想不到的东西,那就是樟脑。我是在一个密封的广口瓶里发现它的,我猜想,这瓶子也是偶然被密封得严严实实的。我起初认为那是固体石蜡,因此砸碎了玻璃。但是飘出来的气味明显是樟脑的味道。在所有东西都在腐烂的时候,这种易挥发的物质碰巧幸存了下来,也许经历了千万个世纪。它使我想起我曾见过的一幅乌贼墨画,画墨是用一种叫箭石[12]的古生物化石制成的,这种生物一定是在几百万年前就死亡并成为化石了。我正想把樟脑扔掉,可又想起它是易燃物,燃烧时火光明亮——实在是很好的蜡烛——于是我将它装进了口袋。不过,我没有找到炸药,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打开铜门的工具。可我偶然发现的这根铁棒是非常有用的东西,我还是得意扬扬地离开了那间陈列馆。

我没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在那个漫长的下午所发生的一切。要从头至尾地按序回溯我的探险,需要极强的记忆力。我记得有一个展厅里陈列着锈迹斑斑的武器。我站在武器前犹豫不决,不知该拿铁棒还是短柄小斧或是拿剑,但我又不能把它们都带上,何况我的铁棒有望成为打开铜门的最佳工具。长廊里有许多枪械,有手枪也有步枪。大多数枪已成一堆生了锈的废铁,但还有不少枪是用某种新式金属做的,依然相当完好。不过所有原先摆在那里的子弹或火药都已经化作了尘埃。我看到长廊一角已被烧焦并且已经破损,心想这也许是由弹药爆炸造成的。另一个地方陈列着许多人物雕像——波利尼西亚人、墨西哥人、希腊人、腓尼基人,我想世界各个国家的人物雕像都有。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把自己的名字写到了一个蜡石鬼的鼻子上,我特别喜爱这个南美的怪兽。

夜晚来临了,我也渐渐失去了兴趣。我穿过一个个展厅,展厅里灰尘满地,阒寂无声,多处破败不堪。陈列品有的被严重锈蚀,有的已经变成褐煤,那些形成煤的时间不长的,倒还面目可辨。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自己就在一个锡矿模型旁边,纯粹出于偶然,我在一个密封的柜子里发现了两桶甘油炸药!我大叫一声“尤里卡”[13],兴奋地打碎了柜子。接着,我又对它的有效性产生了疑问,犹豫了一下。我随即选定了旁边的一条小走廊进行试爆。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没有爆炸,我从没有像这么失望过。这东西无疑是摆设,我本应从它的外表猜到这点。不然的话,我想我早就无法控制地冲出去,把斯芬克斯塑像、铜门以及(事实证明如此)我找到时间机器的机会一同炸得荡然无存。

我想就在这之后,我们来到了宫殿内一个露天的小院子里。院子里绿草如茵,还栽了三棵果树。于是我们歇下来恢复一下精神。太阳西下的时候,我又开始考虑我俩的处境。夜晚悄悄来临,我仍然没有找到壁垒森严的藏身之地。但我现在不再为此事烦心了。我拥有了恐怕是抵御莫洛克人的最佳工具——我有火柴!如果要让火焰更明亮的话,我口袋里还装有樟脑备用。看起来我们最好是生一堆火,在露天过夜。等到天亮后我就要去重新取回我的时间机器了,不过到目前为止,我手头仅有一根铁棒。但是现在,随着我对这个未来世界认识的不断增长,我对那些铜门的感受和以前大相径庭了。我至今都忍着没有强行开门,主要是因为门后面仍是未解之谜。铜门从未给我留下牢不可破的印象,但愿到时我的铁棒足以胜任开门的工作。

【注释】

[1]英国伦敦市区,位于泰晤士河南岸。

[2]同上。

[3]贫齿目的哺乳动物,原产于美洲。早已灭绝。

[4]爬行动物,是蜥脚下目恐龙的一个属。早已灭绝。

[5]伦敦南肯辛顿区,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位于此地。该馆拥有古生物、动物、植物、矿物、人类和生态等方面的标本四千余万件。

[6]别名“刺锅子”“海刺猬”,体形呈圆球状。

[7]当然,也许地板不是倾斜的,而是博物馆修建于山坡上的缘故吧。——编者按

[8]英国皇家学会在1665年创办了世界上首份(仍然在版)的同行评审科学期刊《哲学学报》,又名《皇家学会哲学学报》。

[9]指19世纪末在法国流行的一种舞蹈,跳舞时提着裙摆的两手不断左右挥动并向前高高踢直腿。

[10]现代舞蹈风格的一种,表演者穿着特制的踢踏舞鞋,用脚的各个部位,在地板上摩擦拍击,发出各种踢踏声。

[11]男士在正规的特定场合穿着的礼服。西装领造型,前身短、后衣片长垂至膝部,后中缝开衩一直开到腰围线处,形成两片燕尾。

[12]古无脊椎动物。是一种已经灭绝的头足纲生物,与现代的乌贼关系密切,也拥有墨汁。

[13]原是古希腊语,意为“我找到了”,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原理时曾发出这个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