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第七章
第七章

老实说,这下子我的处境比先前更糟了。到目前为止,除了丢失时间机器的那天晚上痛苦万分以外,我一直抱着最终逃生出去的希望。可这次地下探险的发现动摇了我的信心。以前我一直以为妨碍我的是这些小人儿孩子气的单纯和某种莫名的力量,我必须先对此有所认知才能战胜这种力量。但莫洛克人令人厌恶的品性里有一种我所生疏的成分——一种无人性的邪恶的东西。我本能地厌恶他们。以前,我觉得自己像个掉进深坑里的人,关心的是深坑的情况和怎样能爬出去。如今,我觉得自己像只陷阱中的困兽,敌人很快就会向我扑来。

你们也许会感到惊讶,我所害怕的敌人是新月时夜晚的黑暗。薇娜起初说了一些难以理解的话,给我灌输了黑夜的概念,现在要猜测即将来临的黑夜意味着什么易如反掌。月亮已经过了下弦,夜晚黑暗的时间也相应延长了。我现在多少有点明白了那些地上的居民为何如此害怕黑暗。我暗暗疑惑着,在新月的黑暗掩盖下,莫洛克人会干出些什么罪恶勾当来。我现在可以肯定,我的第二个假设是完全错误的。地上的居民也许曾经是深受上天厚爱的贵族,莫洛克人只是供其驱使的仆人,可这一切早已成为过往云烟。受人类进化的影响,这两个人种彼此的关系正在发生变化,或者说,已经形成一种全新的关系。埃洛伊人就像卡洛林王朝[1]的君主们,已经退化成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他们只是勉强地占据着地面上的世界。因为世代生活在地下的莫洛克人,最后发现无法忍受灿烂阳光的照射。据我推断,也许是因为服侍人的旧习未改,所以莫洛克人才会为埃洛伊人做衣服,并且一直维持着他们的这一习惯需求。他们这样做和站着的马用蹄子刨刨地,或者有的人喜欢狩猎杀生一样自然,因为古代和过去生存的需要,已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本能。不过,很显然,古老的秩序已在某种程度上有所颠倒,惩罚养尊处优者的复仇女神涅墨西斯[2]迅速而悄然地降临人间。很久以前,千万代人以前,人类曾经剥夺了他的同胞享受快乐和阳光的权利。现在这同胞要回来了——他们变啦!埃洛伊人开始重温古老的功课,他们又开始与恐惧为伍了。我突然想起了我在地下世界看到的肉,此时浮现这个念头也真够奇怪的:不是由我的思绪引发的,而像是凭空闯入脑海的。我试图回忆那东西的形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又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

不过,无论那些小人儿在神秘的恐惧面前有多么无助,我对待恐惧的态度都与他们截然不同。我来自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来自人类成熟的全盛时期,在这个时期,恐惧已不能使人类丧失勇气,而神秘的事物也已失去它的威慑力。至少,我会保护自己。事不宜迟,我决定将自己武装起来,再造一个坚固的堡垒用以就寝。以此庇护所作为基地,我就能信心十足地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在我发现每夜睡在莫洛克人眼皮底下后曾一度丧失信心。我感到只有确保我的床免受他们侵袭之虞,我才能安然入梦。一想到他们曾这样或那样地观察过我,我就不寒而栗。

至少,我会保护自己。事不宜迟,我决定把自己武装起来,并找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只有找到这样一个避难所,我才可能恢复逐渐丧失的自信,来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

下午,我徘徊在泰晤士河谷边,可没有找到能够阻挡他人长驱直入的地方。根据那些井来判断,莫洛克人肯定是身手敏捷的攀爬好手。对于他们来说,攀爬所有的建筑和树林都能如履平地,来去自如。于是,我又想起青瓷宫殿上高耸的尖顶和它光滑闪亮的墙壁。傍晚,我把薇娜当作孩子似的扛在肩上,朝西南方向的山上走去。我估计路程有个七八英里,可实际上我走了将近十八英里的路。我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初识此地,那时目测的距离往往会比实际距离短。此外,我一只鞋的后跟松了,一颗钉子戳穿了鞋底——那是一双我在室内穿得舒适的旧鞋——所以走路时只得一瘸一拐。当宫殿进入我的视线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淡黄色的天穹映衬出宫殿黑色的剪影。

我刚开始扛薇娜的时候,她十分开心。可不一会儿她就要我放她下来。她跟在我身边,有时还跑到路边去采些鲜花插到我口袋里。薇娜总是对我的口袋困惑不已,但最后她得出结论,认为它们是用于插花的一种古怪花瓶。至少她是这样使用我的口袋的。对了,想起来了!在换外套时我发现……

时间旅行者停了下来,把手伸进口袋,默默地掏出两朵已经凋谢的花放到小桌子上,那花像是大朵的白锦葵。之后,他又继续讲了下去。

天色渐晚,大地一片幽静宁谧。我们继续前行,翻过山头朝温布尔登[3]走去。薇娜疲惫不堪,很想回那幢灰色石厦去。但我伸手指着远处的青瓷宫殿的尖顶,设法让她明白,我们是要去那里寻找躲避恐惧的避难所。你们熟悉黄昏前万籁俱寂的情景吗?树梢上一丝儿微风也无。在我看来,夜晚的寂静无声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期待。此时的天空明净澄澈、悠远空旷,只在天边残留着几抹落日的余晖。哦,那天晚上,这种期待更加突出了我心中的恐惧。在黑暗的静寂中,我的感官好像异常敏锐,我甚至觉得可以感受到脚下的地洞。真的,我几乎可以透过洞穴看到,莫洛克人正在他们的巢穴里四处奔走,等待着黑夜降临。我激动不安,心想,也许他们会把我进入他们地洞的事,看成是我的宣战。可他们为什么要弄走我的时间机器呢?

我们就这样在寂静中走着,暮色逐渐加深,黄昏变成了黑夜。远处澄澈的蓝天慢慢暗了下来,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钻了出来。大地一片朦胧,树林里黑压压的,薇娜越来越怕,越走越累。我把她搂在臂弯里,一边对她说话一边爱抚她。这时,暮色越发浓厚。她用双臂搂住我的脖子,闭上眼睛,脸紧贴在我的肩膀上。就这样,我们走下一道长长的山坡,转入一处河谷之中。天色昏暗,我差点走到一条小河里去。我水过河,登上河谷的对岸,沿途经过许多住房和一尊雕像——一个无头的农牧神[4]之类的雕像。这里也有些刺槐。此时,我还没见到莫洛克人的影子。不过,现在夜色尚早,在下弦月升起之前,我们还要度过一段更黑暗的时刻。

前面是一个小山坡,山脊处有着大片茂密树林,黑压压地挡在我们的面前。我犹豫了,树林两侧都一望无际。我觉得很累——尤其是双脚酸痛难忍——于是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把薇娜从我的肩上放了下来,随后在草坪上坐了下来。这时,我已看不见那座青瓷宫殿了,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方向。我朝那浓密的树林看了看,心想那里面会隐藏着什么危险呢?树林里枝丫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置身其中,连天上的星星也看不到。即使不存在其他潜在的危险——我不愿多想的危险——也会有那些绊人的树根和容易撞上的树干。

经历了白天的激动过后,我也很乏了。于是,我决定停止前进,在这个空旷的小山冈上过夜。

让我高兴的是,薇娜已经熟睡了。我轻手轻脚地用外套把她裹起来,坐在她身旁等待月出。山坡上沉寂而荒凉,可黑乎乎的树林里不时传来动静。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夜空中群星璀璨。我在这闪烁的星光里感受到了一种友好的安慰。然而,在天空中已经找不到我们生活的时代所熟悉的星座了。漫长的岁月中,天穹上斗转星移,重新排列成新的组合。但依我看,银河仍一如往昔,是由星团组成的破碎的光带。南边(据我判断)有一颗明亮的红星,这颗星我并不熟悉,它甚至比我们生活的时代里那颗绿色的天狼星[5]还要明亮。在点点星光闪烁中,一颗明亮的行星发出温和稳定的光芒,看起来就像一张老朋友的脸。

仰望夜空中的繁星点点,我一时间突然觉得,自己的烦恼和一切尘世纷扰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我想到它们遥不可测的距离,想到它们从未知的过去到未知的未来缓慢而不可避免的运动趋势。我想到地球公转时的轨道就是一个大圆圈。而在我已经走过的全部人生岁月里,地球不过是安静地转了四十圈。在这屈指可数的四十次旋转里,所有的人类活动,所有的传统、复杂的机构、国家、语言、文学、灵感,就连我记忆中熟悉的人类,都被扫荡干净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些已经忘掉他们高贵祖先的脆弱的埃洛伊人,以及那些令我恐惧的白色怪物莫洛克人。这时我想到了横亘在这两个人种之间的巨大的恐惧,第一次明白了我见到的肉可能是什么,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要是那样的话,就简直太可怕了!我望着熟睡在身侧的小薇娜,星空下她白皙的面容像星星一样熠熠发光,我立即自心中摒除了这个想法。

长夜漫漫,我尽量不去想莫洛克人。我设法从这个令人困惑的新天穹中,找寻那些熟悉的星座的标志,并以此来消磨时光。夜空还是那样晴朗,偶尔有一两丝霾云。无疑我也打了几次瞌睡。就在我继续守夜时,东方微微亮了起来,像是无色火焰的反光。下弦月升起来了,尖尖的月牙又弯又细,颜色苍白。紧接着晨曦喷薄而出,赶上月亮并盖过了月亮的光彩。它起初是白色,后来又变成了暖洋洋的粉红色。没有莫洛克人靠近我们,其实那天夜里,我在山上连个莫洛克人影也没见到。我对新的一天充满了信心,几乎以为自己的恐惧毫无道理可言。我站起身,发现鞋跟松掉的那只脚的踝关节肿了起来,脚后跟很痛,于是我又坐下来,脱下鞋子扔掉了。

我叫醒薇娜,我们一起下山走进了那座树林。这时的树林不再是黑乎乎的叫人望而却步,而是绿意盎然、清新宜人的。我们找了些水果用来当早饭,不久又遇上了那些精致的小家伙。他们在阳光下笑着跳着,好像世界上完全没有黑夜这回事。接着我又想到我看到过的肉,这下我能百分百地确定那是什么了。我的心中,深深地怜悯着伟大的人类血统剩下的这最后一支弱小的余脉。很显然,早在人类走向衰落的过程中,莫洛克人的食物就时有匮乏。他们也许是靠吃老鼠或诸如此类的小动物为生。即使在现在,人类对食物远不及祖先那样考究和挑剔——远没有猴子挑食,对人肉所持的偏见也不是什么根深蒂固的本能。于是,看看人类这些没有人性的子孙后代吧!——我试图用科学的态度来看待此事。毕竟,他们比起三四千年前的我们那些曾食人的祖先来,只是更没有人性,行事更为过火罢了。而且这些未来的人类早已良知泯灭,不再觉得吃人会令人良心不安了。我为何还要自寻烦恼呢?这些埃洛伊人只不过是肥美的牲口。就是蚂蚁一样的莫洛克人养来食用的——可能是专门精心饲养的。薇娜此刻却在我身旁欢蹦乱跳!

这时,一阵恐慌油然而生。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我把吃人的事看作是对人类自私行为的一种严惩。人类依靠同胞的艰辛劳动心满意足地生活在安逸和快乐之中,把“需要”作为口号和借口。时机成熟的时候,这“需要”的报应就来了。我甚至想对这种可怜的没落贵族表示卡莱尔[6]式的蔑视。但我内心深处却无法接受这种做法。无论他们的智力退化得多么厉害,埃洛伊人保留了许多人类的特征,不能不引起我的同情,并且我必然会去分担他们的退化和恐惧。

那时,我对自己该走哪条路没什么明确的主意。首先,我要寻找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处,用我所能找到的金属或者石头制成武器武装自己,这是当务之急。其次,我希望能找到生火的工具,好让我手上有个火炬之类的武器,因为我知道,这是对付莫洛克人最有效的手段。最后,我还想发明一件工具,来打开那座白色的斯芬克斯像基座下的铜门,我想做一个攻城锤[7]。我有一种信念,如果我能手持火把,走进那些门,就能找到时间机器,然后逃走。我猜想,莫洛克人的力气,恐怕还没有大到可以把时间机器搬得很远的地步。我还决定把薇娜带回我们生活的时代。我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盘算着这些计划,继续朝我认为可以作为安全住所的那座建筑物走去。

【注释】

[1]卡洛林王朝是自公元751年统治法兰克王国的王朝。在此之前,其王朝成员以宫廷宰相的身份治理王国朝政。

[2]涅墨西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传说是黑夜女神所生。初为命运女神,后来专门惩罚那些过于幸福、骄傲自满的人,最后就成为复仇女神。

[3]伦敦郊外的一个小镇,以举办网球比赛而著名。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也称全英草地网球锦标赛,由全英俱乐部和英国草地网球协会创办于1877年7月,是现代网球史上最早举办的比赛。每年6月底至7月初举行比赛。

[4]古代罗马神话中保护动物的神,为半人半羊的形状。

[5]天狼星是夜空中最亮的恒星,其视星等为-1.47,约为第二亮恒星老人星的两倍。

[6]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散文家和历史学家,文坛怪杰。

[7]又称“撞城锤”,一个由绳子、木头、金属块组成的简易而笨重的武器,旧时在战争中用于撞破城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