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五章
第五章

我站在那儿,思索着人类的这一过于完美的成功。一轮黄色的满月从东北冉冉升起,朗朗清辉,洒向人间。山下面已经见不到衣着鲜艳的小人们四处走动,一只猫头鹰从我身边悄然掠过。夜晚的寒冷冻得我瑟瑟发抖。于是,我决定下山去找个过夜的地方。

我寻找着我熟悉的那幢建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青铜基座上的那座白色斯芬克斯像。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下,雕像也越来越清晰可辨。我可以看见倚靠在雕像旁的白桦树。杜鹃花彼此交缠在一起,在银白色月光的映衬下显得黑黝黝的。还有那片小草坪。我向那片草坪望去,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猜疑取代了悠然自得的心境。“不,”我坚定地对自己说,“这不是那块草坪。”

可这就是那块草坪,因为斯芬克斯像病态的白色脸庞是朝着它的。你们能想象到,当我确信我看到的就是我要找的草坪时,是什么感受吗?可你们绝对想象不到。我的时间机器不见了!

像脸上猛挨了一鞭似的,我马上想到没有了时间机器,就意味着我可能无法回到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我会被孤立无助地丢弃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光是有这个念头就已经让我难过了。想到此处,我嗓子眼发干,喘不上气来,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大步朝山下冲去。但是跑得太急了,我狠狠地摔了个倒栽葱,脸都被划破了。我顾不上止血,爬起来继续往山下跑,热乎乎的鲜血顺着脸颊和脖子汩汩而下。我边跑边自我安慰说:“他们只是把时间机器挪了下地方,推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去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尽全力拼命奔跑。极度的恐惧有时会使人头脑清醒。我明知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我本能地意识到,时间机器已经找不到了。从山顶到这块草坪这一整段距离,大概有两英里,我只用了十分钟的时间就跑到了。可是,我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快速奔跑弄得我气喘吁吁,每吸一口气都感觉到热辣辣的疼痛。我还边跑边大声咒骂自己的愚蠢,竟如此大意地把时间机器留在了那里,因而弄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大声呼喊,可是无人应答。在这个月光照耀下的世界,似乎没有一丝生命活动的迹象。

跑到那块草坪时,我最害怕的事成了现实。时间机器已无影无踪。面对着黑黝黝的灌木丛中的这片空旷,我头晕目眩,浑身冰冷。我绕着草坪疯狂地奔跑,好像时间机器就藏在哪个角落里。然后,我突然收住脚,两手紧紧揪住头发。那个斯芬克斯像高居在铜基座上俯视着我,像得了麻风病似的斑斑点点的脸庞在月色下显得惨白发亮,它仿佛在嘲笑我的沮丧。

要不是我了解那些小人缺乏体力和智力的话,我也许会自我安慰,以为是他们把我的机器收到什么地方去了。但令我沮丧的是,我感到我发明的机器似乎是在某种未知力量的影响下消失的。然而,有一点我确信无疑:除非在其他某个时代里有它的复制品,否则时间机器是不可能在时间里运动的。操纵杆的附件——我以后给你们示范方法——可以防止当操纵杆取下以后有人对它胡乱摆弄一气。机器不见了,但它只能是在空间里发生了位移,被藏起来了。可它到底在哪儿呢?

我想我当时一定状若疯狂。我记得我绕着斯芬克斯像,在月光下的灌木丛里疯狂地跑进跑出,惊起了某种白色的动物,在朦胧月色中,我以为那是一只小鹿。我还记得,那天深夜我握拳猛打着灌木丛,直到指关节被断枝划破,弄得鲜血淋漓。之后,我满心痛苦,哭泣着、语无伦次地走向那幢宏伟的石厦。大厅里黑漆漆的,寂静无声,一片荒凉。我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滑了一下,摔倒在一张孔雀石制成的桌子上,差点摔断小腿。我划亮一根火柴,从我曾提过的落满灰尘的窗帘旁经过。

走过去时我又发现了一个大厅,铺满了垫子,有二十几个小人正在垫子上睡觉。我突然现身于寂静的黑暗中,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划亮的火柴哧哧作响。毫无疑问,他们对我的再次出现感到惊奇,因为他们已经忘掉火柴这玩意儿了。“我的时间机器在哪里?”我像个气急败坏的孩子那样大喊大叫,抓住他们使劲摇晃,把他们全都弄醒了。他们肯定觉得这种情形颇为古怪。有些人笑了,但大多数人看上去却吓坏了。看见他们围在我身旁,我才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我这样做只会恢复他们对我的恐惧感,简直愚蠢透顶。因为从他们白天的行为来判断,我觉得他们已经不再怕我。

我猛然扔下火柴,向人群外冲去,撞倒了其中挡住我去路的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再次冲过大餐厅,跑了出来,来到月光下。我听见恐慌的叫喊声和他们跌跌撞撞到处乱跑的声音。皓月当空,慢慢地越升越高,我已记不清当时我都做了些什么。时间机器的丢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这是令我发狂的主要原因。我绝望地感到与自己的同类失去了联系——成了这个未知世界里的一个怪物。我当时肯定是大叫大嚷着跑来跑去,呼叫祈求着上帝和命运之神。我记得那种身心俱疲的滋味,在极度绝望中度过那个漫漫长夜,在不可能找到时间机器的地方来回乱找一气,在月光下的废墟间摸索来摸索去,还惊动了黑暗中的一些奇怪生物。最后,我一头倒在斯芬克斯像附近的地面上,失声痛哭,只有痛苦伴随着我。后来我睡着了。当我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几只麻雀在身边的草坪上,围着我跳来跳去,触手可及。

我在早晨的清新空气中坐起身来,试着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为何心中深深充满被人遗弃的绝望感。很快,发生过的一切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头脑清醒,能正视现实,看清自己的处境了。我明白昨夜那种疯狂行为是愚蠢的,现在,我又恢复了理智。“最坏的结果又会是怎样呢?”我说,“假设时间机器彻底丢失了,或者被毁坏了,这就需要我冷静下来,入乡随俗,耐心学会这些人的生活方式,逐渐弄清丢失时间机器的来龙去脉,然后找到获取材料和工具的方法,以便最终能再造出一台时间机器。”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或许仅有一线希望,但总比绝望强。而且不管怎么说,眼前的世界美丽而又奇妙。

但也许时间机器只是被搬到了别处。即使这样,我仍然需要保持冷静和耐心,找到它的藏身之处,斗智也罢,斗勇也罢,一定要把它夺回来。我爬了起来,朝四周望望,很想找个地方洗个澡。我疲惫不堪,四肢僵硬而且风尘仆仆。早晨的清新使我也渴求神志清爽。我发泄够了,现在情绪已经不再大起大落。其实,在为自己以后作打算时,我对自己昨夜的情绪如此激烈都感到惊讶。我仔细搜寻小草坪的四周,还尽可能地向那些路过的小人打听机器的下落,但都徒劳无功。他们都不明白我的手势。有的人无动于衷,有的人把我当成笑料,乐不可支。我几乎忍不住往这些小家伙漂亮的笑脸上揍上一拳。当然这种冲动是愚蠢的,但我心中的恐惧和莫名的愤怒实在难以抑制,蠢蠢欲动,欲占上风。不过,后来我发现了草坪上有一道凹痕,这使我一下子就恢复了冷静和理智。那道凹痕就在斯芬克斯像的基座和我留下的脚印之间。那脚印是我到达之时拼命想把时间机器翻过来时留下的。现在,它旁边还有其他的活动痕迹,好像是树懒[1]留下的奇怪的狭窄脚印。我仔细地观察着那个基座,记得我曾说过,它是青铜制成的。它不是由整块铜铸成的,它的两侧有带深框的嵌板。我走过去敲了敲嵌板,发现基座是中空的,仔细检查那些嵌板,我又发现嵌板与框架并非连成一体。嵌板上没有把手也没有钥匙孔,可见这些嵌板如果的确是门,就一定是从里边打开的。我一下子豁然开朗,不必费心就可推断出,我的时间机器就在这基座里面。但它是如何被弄进去的呢?这不得而知了。

正在这个时候,有两个身着橘黄色服装的人穿过灌木丛,从繁花满枝的苹果树下向我走来。我转身向他们笑了笑,示意他们过来。等他们过来之后,我指着铜基座,试着向他们表明我希望能把它打开。可他们一看到我对铜基座做出的手势就反应奇特。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们描述他们当时的表情。假设你对一个心思细腻敏感的女人做了个非常下流的手势——就像那时她会露出的表情。这两个小人走开了,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似的。后来我又试着对一个穿白衣服的模样甜美的小家伙表明了我的意图,结果完全一样。不知怎么的,他的态度使我感到羞愧。可是,你们知道,我必须找回我的时间机器,于是我再次向他表达了一番。他也和刚才那两个人一样,转身就走。我的怒火腾地蹿了起来,三步两步地追上了他,一把揪住他宽松的领口,把他拖向斯芬克斯像。然后,我看到他脸上充满了恐惧和反感,于是我一下子松开了他。

可我还是不死心,用拳头砰砰有声地捶打着那些铜板。我想我听到里面有动静——说明白点,我觉得我听到了哧哧的笑声——不过,我应该是听错了。后来,我从河里捡了一块大鹅卵石回来,使劲地敲,把装饰图案都敲平了才罢手,弄得铜锈纷纷脱落。方圆一英里之内,人们都可以听到我的阵阵敲击声,但是一切努力都毫无结果。我看见有一群小人站在山坡上,偷偷地向我张望。最后我又热又累,只得坐下休息,并观察这个地方。可是,我过于焦躁不安,已无法静心观察下去。我到底是个西方人,不习惯于长时间地守株待兔。我可以长年累月地埋头致力于研究一个难题,但是让我花费一天的时间做无聊的等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过了一会儿,我站了起来,漫无目的地穿过灌木丛,再次朝小山走去。“要有耐心,”我自言自语道,“你如果还想找回你的时间机器,就不要去动那斯芬克斯像。如果他们真想拿走你的机器,你砸坏那些铜板也于事无补。如果他们不想要它,到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他们手里要回来。遇到这种棘手的事,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干等是没有希望的,那只会逼自己钻牛角尖,走火入魔。要面对这个世界,去了解它的规律,观察它,小心谨慎,三思而后行,不要急于下结论,最终你会找到线索的。”这时,我突然觉得这种情形着实滑稽可笑:这么多年来我醉心于研究,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了未来的时代,可现在又一心急于离去。我为自己设置了一个人类所能想出的最复杂、最无望的陷阱。我鬼使神差地做了这件事,却自食苦果。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穿过那庞大的宫殿时,我觉得那些小人儿好像都在躲着我。这也许是我的错觉,也许跟我敲打那些铜门有关。然而,我确实感到他们在回避我。不过我小心翼翼,尽量对此表现得毫不在意,同时有意克制自己不去跟在他们后面。这样过了一两天,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我在语言方面取得了不小的进展。另外,我继续四处探险。要么是我没领会到他们的语言的微妙之处,要么就是这种语言实在太简单了——几乎只有实义名词和动词,而抽象词即便是有,也寥寥无几,几乎没有修辞。他们的句子通常很简单,只有两个词,不过我只能表达或理解一些最简单的意思。我决定尽量先不去想时间机器和斯芬克斯像基座里面的谜,等我对这未来世界再多一些了解以后,这些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然而,你们也许能理解,某种情结一直萦绕于心,让我只愿意在着陆点的方圆几英里范围之内活动。

目光所及之处,我看到整个世界都如同泰晤士河谷那样繁茂而丰饶。无论爬上哪座山,我都能看到同样壮丽辉煌的建筑,建材形形色色,风格迥异不同。我看到了同样郁郁葱葱的常青灌木丛,同样花满枝丫的树和桫椤。处处水色如银,波光潋滟。再往远处看,大地和起伏的青山连成一体,逐渐隐没于悠远静谧的天际。这时,一种奇特的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到一些圆井,其中有几口似乎非常深,有一口就在我第一次上山走的那条路边。像其他的井一样,这口井也被形状古怪的铜栏杆围着,上方还盖有一个可以挡风遮雨的小亭子。我坐到这些井旁朝黑呼呼的井下张望,见不到粼粼波光,划亮火柴后也看不到水面反光。但所有的井里都传出“砰砰”的声音,像功率较大的引擎运转的声响。我还乘火柴的闪光时发现,有一股稳定的气流向井下冲。我向井口里扔了一小片纸,纸不是缓缓飘落下去,而是一下子给吸了进去,从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过了一会儿,我把这些井和山坡上随处矗立的高塔联系起来,因为高塔的上方经常出现那种在炎炎烈日烤炙的海滩上可以看到的闪光。把这些现象联想到一块儿,我觉得地下极有可能有一个庞大的通风系统,但它的真正意义就难以想象了。我起初总是喜欢把这个通风系统和这些小人的卫生设施联系在一起。这个结论看似顺理成章,却是完全错误的。

我在此必须承认,我在这个真实的未来世界逗留期间,对他们的排水沟、钟、运输工具,以及诸如此类的便利设施所知甚少。在我读过的关于乌托邦和未来时代的一些幻想著作中,有大量的关于建筑和社会设施等的详细描述。当整个世界存在于个人的想象力中时,这些细节唾手可得。而对于真正的旅行家来说,当置身于如我所发现的这种现实中时,这些细节就无处可寻了。想想伦敦流传的那个故事吧,说的是有个黑人刚从中非来到文明世界,但马上又要回他的部落去。他对铁路公司、社会运动、电话线、电报线、包裹投递公司、汇票和诸如此类的事物,又能知道多少?但是,我们至少是乐意向他讲清楚的。可即使他已经搞懂了这些事情,回去后他又能让他那些没出过远门的朋友理解或相信多少呢?那么,再想想在我们的时代,黑人和白人差距是多么小,我自己同这些黄金时代的人差距是多么大!虽然还未亲眼看过,但是我感觉到一定有许多设施为我们所享受到的这种舒适而服务。但是除了对他们的自动化系统有一个笼统的印象外,恐怕我对你们也讲不出多少其中的不同。

拿殡葬来说,我没有看到过火葬场的标记,也没有看见任何像是坟墓的东西。当然,在我没去过的地方也许会有公墓(或者火葬场)。这又是我特意向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但我在这个问题上的好奇心没有得到丝毫满足。这令我困惑不解,也因此引导我注意到更使我感到困惑的一件事:这些人当中完全没有老弱病残。

我最初认为这是一种自动化文明。有人曾说,人类社会正走向衰落。现在我得承认,这种理论站不住脚了,可我暂时又没有更好的解释。让我来说说这其中的困难吧。我光顾过的那些大宫殿只有起居处、宽敞的餐厅和就寝之处。我在那里没有见到什么机器,也没见到什么别的器具。可这些人衣着舒适华美,时时需要更新换代。他们穿的凉鞋,虽然没什么装饰,却也是相当复杂的金属制品。这些东西总得用某种方法制造出来。而这些小人儿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创造力。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商店,没有车间,也没有任何进口商品的迹象。他们只是用斯文的玩耍打发时光,在河里沐浴、半开玩笑地谈情说爱、吃水果和睡觉。我真不明白他们是如何维持这种生活的。

现在让我们再来说说时间机器吧。某种我未知的生物,把它弄到白色斯芬克斯像的基座里去了。但为什么这么做呢?我就百思不得其解了。还有那些枯井,那些闪光的高塔,都使我感到毫无头绪。我觉得——怎么说呢?这就像你发现一篇碑文,浅显易懂的英文句子里却掺杂着一些你根本看不懂的字词或字母一样。哦,这就是在我到达的第三天,公元802701年的世界给我的印象!

也是在那一天,我结交了一个朋友——应该算得上是吧。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我正看着那些小人在浅水里沐浴,其中一个突然抽筋,就要顺着水流漂走了。虽然水流相当湍急,但即使是水性一般的人也能应付得来。可是,那些小人却眼睁睁地看着同伴沉下去,任凭她拼命呼救,都无人施以援手。因此,说到这里,你们都会了解到这些家伙在人格上有着奇怪的缺陷。我看到这个情形,急忙脱掉衣服,在下游水较浅的地方涉水而过,抓住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把她安全地拉上了岸。我给她的四肢轻轻地按摩了一阵,她就苏醒了。我离开时她已经安然无恙了,这使我也觉得很满足。我以为这些小人并不怎么重视感情,所以也就没指望她会感激我。可这下我又错了。

救人的事发生在早上,下午我遇上了那个小女人,应该是那个被我救上来的小女人。当时我正外出探险归来,回自己的大本营。她欢呼着迎接我,给我献上一个大花环——这花环显然是她专门为我扎的。这引起了我的遐想,这极有可能是因为我在此之前一直感到孤独凄凉的缘故吧。我尽量摆出欣赏这一礼物的样子。我们很快一起坐在一个小石亭里开始了交谈,其实主要是彼此相对微笑。这小女人的友善就像孩子的友善一样打动了我。我们互递鲜花,她吻了我的手,我也回吻了她的手。随后我又设法和她交谈,并且得知她的名字叫薇娜,虽然我不清楚这名字的含义是什么,但觉得用来做她的名字再合适不过了。我们俩奇特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这段友谊持续了一个星期便结束了——且听我细细道来。

她如同孩子般,总想终日与我厮守。无论我去往何方,她都设法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后来,有一次出门,我存心累坏她,然后撇下她一走了之,她精疲力竭,在后面号啕大哭。我于心不忍,但是,总不能就这样听之任之。我告诫自己,我到未来世界来可不是为了来段风流韵事的。可每次在我离开她出门的时候,她都伤心欲绝,分手时她对我的叮嘱近于疯狂。总而言之,我想,她对我的一往情深所带来的麻烦丝毫不亚于她所给予我的安慰。然而不管怎样,她给予了我极大的安慰。我想是一种孩子般的亲情使得她对我依依不舍。等到我弄清楚了我的离去给她造成了多大的痛苦,以及她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时,一切为时已晚。从她劳而无功的关怀方式就可以看出来,这个洋娃娃般的小人儿仅仅出于对我的喜爱之情,就一心牵挂着我。这让我每当走到白色斯芬克斯像的附近时,心里就会油然而生一种游子归家的感觉。一翻过那座小山,我就开始寻找她穿着白黄两色衣服的娇小身影。

也是从她那里,我才得知恐惧仍在这个世界中徘徊不去。白天她什么也不怕,对我也无比信任,因为我有一次突发傻劲,朝她做了个吓人的怪脸,对此她仅是嫣然一笑。不过她怕黑,怕阴影,怕黑色的东西。对她而言,黑暗是唯一令人畏惧的东西。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恐惧,它促使我去思索和观察。后来我还发现了另一桩事,这些小人儿天黑后就聚集到那几座大房子里,成群地挤在一起睡觉。在黑暗中靠近他们就会引发好一阵警觉的骚动。我发现,天黑后他们就不在室外活动了,而且也不会单独睡在屋里。然而,我是个傻瓜,未能从这种恐惧中吸取教训,并且不顾薇娜的悲伤,坚持不和这帮嗜睡的家伙睡在一起。

这令她极其烦恼,可她对我的奇特的深情胜过了一切。我们相识后的五个夜晚,包括最后一晚,她都枕在我的臂弯里酣然入睡。不过一说到她我的话题又要岔开了。在我救她那天的前一天夜里,我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我睡得极不安稳,梦境纷乱,梦见自己被淹死了,海葵的软须拂着我的脸。我一惊而醒,心头掠过一阵奇怪的感觉,好像某种灰色的动物刚刚冲出室外。我试图再次入睡,可又感到不安和难受。那时天将破晓,一切都刚隐隐约约地从黑暗中探出头来,看不出颜色却又轮廓分明,似真似幻。我起身走出大厅,来到宫殿前的石板上。既然睡不着,干脆就看看日出吧。

月亮正在缓缓落下,晦明之间,逐渐暗淡的月光和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有如水乳交融。灌木丛墨黑一片,阴暗笼罩大地,天空苍凉无色。向山上望去,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幢幢鬼影。几次仔细观望山坡时,都看到了白色的身影。有两次我看到一只白色的猿猴似的动物飞快地跑上了山。还有一次我看到废墟附近有几只这样的动物抬着一具黑乎乎的尸体。它们移动得很快,我没有看清它们最终去了哪里,似乎是消失在灌木丛里了。这时曙色依然迷蒙,看不清是可以理解的。我觉得浑身冰冷,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清晨寒意袭人,你们也许了解这种感受。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东方的天空渐渐明朗,白昼已经来临,大地恢复了它原有的斑斓色彩。我睁大眼睛环视四周,但没有发现刚才见到的白色身影。它们只出没于昏暗之中。“它们一定是鬼!”我说,“不知它们来自哪个年代。”我想起了格兰特·艾伦[2]的一条奇谈怪论,感到很好笑。他坚持说,如果每一代人死后都变成鬼,世界到最后一定会鬼满为患。依此类推,到了八十万年左右,鬼的数量就会数不胜数。那我刚才一眼看到四五个也就不足为奇了。可玩笑终归是玩笑,解决不了我的疑问。整个早上这些身影都在我的脑海里打转,直到后来去救薇娜我才暂时把它们置之脑后。我依稀把它们和我第一次急切寻找时间机器时惊动的那只白色动物联系了起来,但可爱的薇娜使我忘却了这事。尽管如此,它们注定很快要回来牢牢占据我的心神。

记得我曾说过,黄金时代的天气要比我们自己时代的天气热得多。我也说不清个中缘由,也许是太阳越来越热,或者是地球离太阳更近了。人们通常认为,太阳会在未来逐步冷却下来。但是对小达尔文[3]学派的那些假说不太熟悉的人们,忽视了行星最终将逐个回归母体。当这种灾难发生时,太阳将会在新的能量中爆发,说不定某个较靠近太阳的行星已经遭此厄运。不管理由是什么,事实是太阳要比我们所了解的热得多!

哦,一个炎热的早上——我想是第四天吧,我正在我睡觉吃饭的大房子附近的大片废墟里转悠,寻找一个遮阴避暑的地方。这时怪事发生了:我在废墟堆里爬上爬下时,发现了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尽头和两侧的窗户被坍塌下来的石块堵住了。刚进来时里面显得幽暗莫测,和明亮的外面形成强烈的反差。我摸索着走进去,由于从亮处一下子走到暗处,我一阵眼花,仿佛许多彩色光点在眼前游动。突然,我停住脚步,不知所措。只见两只眼睛在日光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那种对野兽天生的畏惧感袭上我的心头。我握紧拳头,目不转睛地死死盯住这对发光的眼珠。我很害怕,不敢回头。这时我想到这里的人好像生活在绝对的安全之中,随后我又想起他们特别害怕黑暗。我尽力克服自己的恐惧,向前跨出一步,开口说话。我得承认,当时我的声音粗嘎刺耳并且颤抖不已。我伸出手,摸到了软乎乎的东西。那双眼睛随即闪到了一边,接着有个白色的东西从我身旁窜了出去。我心惊胆战地转过身,看见一只古怪的像猿猴一样的小动物,怪模怪样地耷拉着脑袋,迅速穿过我身后的那块阳光灿烂的空地。慌乱中它撞上了一块花岗岩,向旁边蹒跚了几步,转眼间又躲到了另一堆残砖瓦砾下的阴影中。

我对它的印象肯定不够完整。但我知道它浑身灰白,长着一对奇异的暗红色的大眼睛,头上和背上长有浅黄色的毛。不过,我刚才说过,它跑得太快了,以至于我没能看清楚。我甚至说不清它是靠四条腿跑的,还是只用低垂的前肢跑的。须臾之间,我尾随它跑进另一堆废墟。开始我找不到它,可在幽深的暗处搜寻了一会儿,我碰上了一个我对你们讲过的像井一样的圆洞,洞口被一根倒下的柱子半封住。我突然想到,这东西会不会跑到井里去呢?我划亮一根火柴,借着光亮朝下看,只见一只白色的小动物在移动,后退时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使我不寒而栗。它简直像个蜘蛛人!它正沿着井壁在往下爬,我这才第一次注意到有许多金属杆组成了一道下井梯。这时火柴烧到了我的手,从我手上掉下去,火苗没落地就熄灭了。当我划亮第二根火柴时,那小怪兽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坐在那里朝井下看了多长时间。好一阵子我都没法让自己相信我看到的东西是人。但是,我渐渐地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人类并不是只有一个种类,而是分化成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地上世界中的那些温文尔雅的孩子并不是我们这代人唯一的后裔,而这白色的、可憎的、喜欢夜间活动的东西也是历代传下来的子孙后代。

我想到了闪光的高塔和我提出的地下有通风设备的理论。我开始怀疑它们的真正意义。我不知道在这个我认为完美和谐的社会组织里,这种像猿猴一样的东西到底在干什么事情?它和美丽的地上世界的居民表现出的懒惰和安详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在下面,在这井的底部藏着什么?我坐在井边上,告诉自己无论怎样都没有什么好怕的,并且我必须下井才能使我的疑问得到解答。可是,我依然对下井这档子事极为发怵!正当我犹豫不决时,两个漂亮雅致的地上世界的居民开始打情骂俏起来,他们穿过阳光跑进了阴影中。男的在后面追逐女的,一边追一边朝她抛撒鲜花。

当他们看见我用胳臂撑着倒下来的柱子朝井下张望时,好像痛苦万分。显然,谈论这些井口被认为是不礼貌的举动,因为当我指着这个井口,想用他们的语言提问时,他们露出了更加痛苦的表情,并且都把脸转了过去。可他们对我的火柴很感兴趣,于是我划亮了几根去逗他们开心。之后我又向他们问起井口的事,可还是一无所获。于是我立即离开他们,想回到薇娜身边去,看看从她那里能打听到什么。不过我的想法已经彻底改变,我的猜测和想法都渐渐有了新的思路。现在,关于这些井的意义,关于通风塔和鬼怪之谜,我都有线索可循。不用说,关于铜门的含义和时间机器的失落也得到了启示!连曾经令我困惑的那个经济问题,我好像也模模糊糊地抓到了点寻求解答的窍门。

下面是我的新观点。显而易见,这第二种人生活在地底下。我觉得他们很少出现在地面上是由于长期生活在地下已成习惯,有三种特别情形为证:首先,他们的脸和大多数主要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一样苍白——比如说,肯塔基山洞里的白鱼。其次,能够反光的大眼睛是喜欢夜间活动的动物的共同特征——猫头鹰和猫就能证明这种情况。最后,他们在阳光下明显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匆匆逃向黑暗的阴影处,以及见到光就耷拉下脑袋的怪样子——这一切都进一步证明他们的视网膜极其敏感。

那么,在我的脚底下,一定有许多纵横交错的隧道,这些隧道就是这一新种族的栖身之所。布满山坡的通风塔和井口——事实上,除了河谷地带四处皆有——表明隧道的分布是多么普遍。这样的话,假定把这些隧道建在人造的地下世界是为了让生活在日光里的种族过得更舒适所必需的,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吗?这个看法似乎很合理,我马上就接受了,并且进一步设想人类分化的缘由。我敢说,你们能预料到我的理论大体上是什么内容,然而就我自己来说,我很快感到它和真相相去甚远。

首先,就从我们自己生活的时代里所存在的问题说起吧。我觉得毋庸置疑的是,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目前只不过是暂时的社会差距正在逐步拉大,这是整个事情的关键所在。毫无疑问,对你们而言,这好像太离谱了——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然而即使在现代都有种种现状可以来证明这个道理。现在有一种趋势,大量利用地下空间发展文明生活中不太需要美观的事业。例如说,伦敦有大都会铁路,有新型的电气铁路,有地铁,有地下工作间和地下餐馆。它们的数量还在不断地成倍增加。我想,这一趋势显然已经发展到工业在光天化日之下逐渐失去了原先的立足之地。我是说,地越挖越深,地下的工厂越办越大,人们在地下度过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直到最后——即使在现在,伦敦东区的工人不就已经生活在事实上已远离地面的人工环境里了吗?

另一方面,富人那种排除异己的趋势——无疑是由于他们的教育正在不断完善,以及他们与穷人大老粗之间的隔阂日益扩大——促使富人从自身利益出发,纷纷把大量土地占为己有。例如,伦敦附近的美丽乡村,大概有一半都被圈起来不准人们入内。这日益扩大的隔阂——由于富人的高等教育费时长、耗资大,而且他们渴望过高雅的生活而不断为此增添设施——将越来越限制阶级之间的交流,并且,目前阻止人类按社会阶层分裂的通婚行为也变得越来越少。因此,到头来地上必定就成为富人的天下,他们追求享乐、舒适和美好的东西。地底下就是穷人,那些让自己去不断适应劳动环境的工人。他们一旦来到地下,无疑就得为他们地下通道里的通风设备付钱,而且不是付一点点。如果拒付,他们便会忍饥挨饿或者窒息而死。他们中的贫困者和反叛者将只有死路一条。最终,达到一种永久的平衡,幸存者将完全适应地下的生活条件,和地上世界的居民一样自得其乐。所以,地上居民优雅的美和地下居民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也就自然而然地随之出现了。

我脑子里梦想的人类的伟大胜利可不是这样的,这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道德教育和通力合作的胜利。与此相反,我看到了真正的贵族阶级,具备完美的科学知识,正在把今天的工业制度推向一个合乎逻辑的结局。人类的这场胜利不仅仅是对于自然的胜利,这是对于自然及其同胞的胜利。我必须提醒你们的是,这是我当时的理论。我在乌托邦的书里没有找到现成模式的指导思想。我的解释也许是完全错误的,可我仍然认为它是最言之有理的解释。但即使照此解释,最终取得均衡的文明也一定早已过了它的巅峰时期,现已日渐衰落。地上世界的居民由于过分安全的环境已开始慢慢退化,身材、力量和智力日见衰退。这一点我已经看得很清楚。地下居民成了什么样子,我还猜想不出来。但从我看到的莫洛克人——顺便提一句,这是地下世界居民的名字——我可以想象,这一人种的变化比我已经了解的埃洛伊这个美丽的种族大得多。

可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莫洛克人为什么要拿走我的时间机器?我肯定是他们拿走的。如果埃洛伊人是主人,为什么没有把时间机器归还于我?他们为什么这样害怕黑暗?就像我说的那样,我继续向薇娜询问地下世界的情况,可我又一次失望了。起先,她听不懂我的问题,之后,她又拒绝回答我的问题。她浑身发抖,似乎她难以忍受这个话题。当我逼她讲时,也许粗暴了点,她突然大哭了起来。除了我自己之外,我在黄金时代只看到她流过泪。看到这眼泪,我立即不再提问,不愿再为莫洛克人的事烦心,一心只想让薇娜不再流泪,从她的眼里揩去这些人性遗留的痕迹。当我一本正经地点燃一根火柴时,她很快又破涕为笑,高兴地拍起了手。

【注释】

[1]南美洲等地产的一种哺乳动物。形状略似猴,产于热带森林中。动作迟缓,常用爪倒挂在树枝上数小时不移动。

[2]格兰特·艾伦(1848—1899),英国生物学家。

[3]乔治·达尔文(1845—1912),英国天文学家,生物学家查理·达尔文的第二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