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第二十章 叮 咛
第二十章 叮 咛

转眼到了康熙二十二年(1683)的端午节。

从中南海颐年殿听戏回来,太皇太后不想坐轿。五月的阳光好,花草繁茂一派绮丽,令人心情愉悦。苏茉尔搀着太皇太后一路赏景,一路说笑,两位老人不似主仆,情同姐妹。侍女、太监们远远地跟着。

“太皇太后,今儿京师梨园弟子唱的《长生殿》咿呀呀的,慢悠悠的,我听着挺好听。”苏茉尔说。

“今儿个端午节,南方要赛龙舟,喝雄黄酒,北方要挂菖蒲、蒿草,薰苍术,吃粽子,咱皇宫里也没有龙舟,也就听听戏,吃个粽子。这出昆曲《长生殿》是皇上点的,是怪好听的,宫里南府这帮孩子也该好好学学。”布木布泰正说着,远远地瞧见几个小太监手拎食盒,排着队往康寿宫走去,就对苏茉尔说:“不是吃饭的时候,公公们送的一定是粽子,我们闲着也没事,过去看看。”

太皇太后一进康寿宫,就看见院子朝南的墙角下坐着一排老太太在晒太阳,她们都是先皇的妃子们,有的说着聊着,有的呆呆地扬脸看天。这些女人一见太皇太后来了,慌忙起身跪下请安,就有一个老太太动也不动,好像没看见太皇太后。一旁的小太监抖机灵,撕扯过这个老女人,一脚踢下去,让她跪下请安,这老太太“嘿嘿”傻笑,直眉瞪瞪地任由人扯着。布木布泰认出这是太宗庶妃奇垒氏,生有一女下嫁了吴应熊,吴应熊问斩,奇垒氏的格格看在是皇室骨肉被免了死罪,可她母亲奇垒氏却得了老年痴呆,如今成了这副样子,连小太监也敢欺负她。

“大胆,混畜类!老太妃也是你打得吗!”布木布泰怒不可遏。

“嗻,奴才该死!”原是要讨好,谁想却惹怒太皇太后,打人的小太监吓得筛糠般跪下。

“这是太宗太妃,岂能任你欺负!想当年她也是光鲜靓丽,位尊人上,你个奴才就是积几辈子阴德恐怕也见不到个影子,现在你倒上脸,胆大妄为!来人,给我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拉下去,往死里打!”布木布泰回身命令道。

“太皇太后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饶奴才一命哇!”打人的小太监被拉下去。就听下面“噼里啪啦”一通板子声,小太监嗷嗷惨叫。

“姐姐妹妹们起来吧,今儿个端午节,我过来看看你们,都起来吧!”

跪着的老妃、闲妃们看见太皇太后给自己出了气,高兴地站起来,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布木布泰,七嘴八舌抢着说吉祥话儿。

布木布泰看着这些当年的美女,韶华尽失,人老枯黄,一个个落得老来寂寥,百无聊赖,只能在皇家宽大的院子里养尊处优,了度余生,心里不免悲凉。

忽然,一个太监慌慌忙忙跑来禀报:“太皇太后,有一位老太妃快不行了!”

“谁?”

“是乌拉纳喇氏继太妃。”

“去看看。”难道是豪格母亲?布木布泰急忙跟着太监往里走。

康寿宫里院东侧的一间小屋里,昏暗潮湿,宛若坟墓一般的静。布木布泰一进来,一股扑鼻的腥臭味儿呛得她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就见里间的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稀疏的白发蓬乱如草,双眼紧闭,佝偻着身子,身上盖的被子被尿沤湿了。当年的继妃捯着气儿,两只手被布带子一边一只绑在床头,惨不忍睹。

“为什么绑着?”布木布泰没想到在自己的后宫会有这样惨的地方。

“回主子,这老太太是个疯癫,不绑着,她就抓屎吃。”小太监跪着回答。

“快给我松开她,都不省人事儿了,不会动弹,还抓什么!”

“嗻。”

小太监和侍女一起上来解带子。

“平日里是怎么侍奉的?弄成这个样子!”布木布泰责怪地问。

“回太皇太后,刚刚是侍奉她的欣儿去请太医了,就这会儿子工夫,她就尿了。”侍女慌忙跪下回答。

“拿干爽被子换上,赶快收拾干净!”布木布泰吩咐道。

眼前的继妃,如枯槁僵尸,再也不是当年颐指气使的凶样子。往事一件一件涌出,迁都盛京的路上自己差点没有被她和乌仑嘎害死,她暗中挑拨让自己姐妹失和,指使青莲害死姐姐的儿子,夫君去世她上蹿下跳撺掇豪格争夺皇位,这个女人着实可恨。豪格死后,布木布泰听说继妃精神受了刺激,布木布泰不计前嫌,看在豪格面上将她颐养康寿宫。这么多年过去,继妃的影子已然淡忘,没想到如今又亲眼见到她弥留之际的可怜。人啊,争宠嫉妒一辈子,算计来算计去,最后却是这个下场!转念想,当年继妃和自己争宠“五宫”只差一步,如果自己那时败给她,如果生不了福临,如果福临坐不上皇位,自己的下场会比这好吗?

布木布泰想得心中冷飕飕的。太医来了,布木布泰吩咐太医好生看着,她不愿意再在这里受刺激,拉着苏茉尔,出了康寿宫。她们路过佛堂,里面香烟缭绕,磬钟木鱼声声,是有人在念经。

布木布泰心中惆怅,也想去拜拜佛,就对苏茉尔说:“苏茉尔,谁在里面?”

苏茉尔小声问扫院子的太监,太监回说:“回主子,里面是永寿宫的静太妃。”

可怜的孩子,对不起,原本是想让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却落得独坐青灯古佛前,这心中的痛几时才能了啊。她低声叹了一口气,虽是五月艳阳,却想起李商隐一句“萧瑟秋风百花亡,枯枝落叶随波荡”。人们艳羡宫门似锦,哪里晓得宫门里也有秋风萧瑟,谁人又体会到这残花落泪的断肠惨景!她默默回了慈宁宫书房,下手谕,交给苏茉尔传下去,改善康寿宫、永寿宫环境,后宫别的地方要节俭,但是老太妃们的日常用度要保障,两宫太监、侍女,必须尽职尽责,不得怠慢,违者罚俸,重者罚出宫去。

自端午节后,不知为何,布木布泰总会想起过去的事情。独坐宫中,不由自主眼前会出现蓝蓝的天,天上飘着白云,小时候的自己和姐姐海兰珠坐在草地上看着远处悠悠的牛羊,看着那蹲在母牛肚子下挤奶女人柔软的手;还有科尔沁草原落日之时,金色余晖尽染,她和哥哥们骑马而归,赛桑府炊烟袅袅,家里餐桌上饭软肉香。她常想起夫君牵她的手,如父兄般扶她走过十七年的难忘岁月;还有就是多尔衮,这个让她悔愧、让她思念、让她放不下的人,他们爱至成伤,一生剪不断理还乱,无数次午夜梦回,醒来会让她心酸不止。她明白人老爱忆旧,一直以来心中纠结着的一件事情是该要做的时候了。

玄烨来请安,太皇太后布木布泰对孙儿说:“孙儿,天气热了,皇祖母想出古北口去喀喇河避暑,等你手上的事情忙完了,陪皇祖母去好吗?”

“只要皇祖母想去,孙儿就一定陪着,下月朝廷的事情少些,我们就去如何?”玄烨想了想又说,“皇祖母,赤城汤泉是关外第一泉,那里风景秀丽,我们那年在那儿驻跸洗浴五十多天。您修养的气色可好了,回来都说您鹤发童颜了呢,这回咱们还是去赤城吧。”

“不,这回皇祖母就要去喀喇河!”布木布泰老小孩儿似的,笑眯眯地坚持着。

“那好吧,就依皇祖母,孙儿让下边准备着。”玄烨不知道皇祖母是心中有事。

孙儿陪着,布木布泰再临喀喇河。这里依旧峦青岭翠,泉水淙淙,在布木布泰看来如今已物是人非。到喀喇河的第二天,天气好极了,天蓝得像宝石,宝石下是阳光洒下的一片绮丽锦绣。布木布泰换上骑马装,让玄烨带上小土铲,他们向着树林深处出发了。

就是在这条路,她和多尔衮同骑一匹马,如今小路上的马蹄印,可还是她和多尔衮当年留下的吗?在这条路上,她靠在多尔衮的怀中,她听见多尔衮剧烈的心跳,他宽厚的臂膀拥抱着她。她还清晰记得,多尔衮让她闭上眼睛,他们在两心交融之中体会到飞的感觉。

就是在这片树林前,多尔衮说:“本布泰,我爱你,嫁给我!我愿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滚烫的话语,如今是否还回荡在树林中?她曾为此喜极而泣,这让她永生难忘,这是她等了一生的爱。

就是在这片草地,是的,当年就是这片草地,一团烈火燃烧了两个人,他们相拥而卧在花丛中。如今地上的花和草,你们是否还记得我们?你们是否曾和我们一起体会到爱的甜蜜,一同沉浸在爱河中?

银发飘飘的布木布泰回到了青春年少,她跳下马大步在前面走着,这梦里几回回来过的地方是那样熟悉。玄烨骑在马上在后面慢慢跟着,他惊异皇祖母的健步如飞,老太太好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一会儿张开臂膀拥抱林中粗壮的树干,一会儿亲吻翠绿茂密的枝条,一会儿又坐在草地上眼中含泪一语不发。如此感情丰富的老人,心中有爱,而且一定是大爱无疆,皇祖母,您让孙儿为您骄傲,玄烨今生有您很幸福!

就是在这儿了。布木布泰回转身对玄烨说:“孩子,你把土铲放下,我的手帕找不到了,你帮我到来时的小路上找一找好吗?”

玄烨不知是皇祖母的小计,欣然拨马,沿小路找寻起来。

支走了孙儿,布木布泰拔掉地上的草,拿过小土铲,开始一铲一铲地挖土。很快,一个圆圆的小土坑挖好了。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精美的锦盒,轻轻打开,一枚碧玉扳指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发出翠绿色的光。她把玉扳指放在手心,留恋地轻吻,又从自己手腕上摘下白玉镶金的手镯,将手镯和碧玉扳指套在一起放入锦盒中。她深情地抚摸这两个物件儿良久,然后合上锦盒,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放在土坑里,一铲一铲,芳香的泥土掩埋了它。

静静的林间小路满眼青翠,哪里有手绢的影子,想起皇祖母刚才的神情,玄烨似乎明白了什么,老太太执意到喀喇河来,这里一定有缘由有秘密。他笑着勒住马悄悄返回,远远地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皇祖母。

皇祖母在地里埋下了什么?是金银财宝吗?为什么要把它埋在这里?老太太庄严的表情让玄烨心中顿生肃然。

布木布泰起身看见了孙儿,祖孙俩相视而笑。玄烨什么也没说,走过来向皇祖母伸过手。这是一只年轻、充满活力的大手,修长温暖,布木布泰紧紧握住,感受着新一代的力量,孙儿拉着她,他们迎着太阳走去。

玄烨陪皇祖母在喀喇河屯住了一个月。他们沐浴在大自然的美景中,踏着朝霞上山,披着夕阳下山,这一老一小如影随形。布木布泰苦尽甘来,她的儿子福临一生都和母亲拧着干,她寄望儿子最深,而儿子伤她最重,现在她的孙儿给了她晚年幸福,她享受着人生的天伦之乐。有好几次,玄烨想问皇祖母树林里埋的是什么,但是他都忍住了,这成了玄烨心中的谜。

他们回北京的时候,赶上了瓢泼大雨,车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只得冒雨前行。原野混沌一片,雨雾茫茫,万千雨点在地面上跳跃着,汇集成无数条银蛇般的水流,飞快地扭动着流向路边的水沟。山路泥泞,在一片上坡路上,车轮打滑,侍卫们推着拉着,车行缓慢。布木布泰心疼侍卫,急忙命令停车,可是没有人听她的。她隔着车窗纱帘往外看,忽然看见推车的侍卫中一个高高的身影与众不同,皇冠红缨,龙袍着身,那是皇上!是玄烨!是自己心爱的孙儿!布木布泰掀起车帘儿,向玄烨大声喊着:“孩子,快快上来!别推了,停下来避避雨——”

玄烨双手用力地推着车帮,龙袍被雨打透,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抬起头,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向皇祖母喊:“皇祖母,没关系,您尽管坐好——”

自盘古开天,历朝历代,哪里有过皇上推车!一代天子,在古北口崎岖的山路上,和侍卫一起脚踏泥浆,冒着滂沱大雨为皇祖母推车,此情此景实堪载入史册,感动天地!布木布泰心中暖流激荡,回想起去年孙儿东巡盛京祭告祖陵,在吉林乌拉与官兵捕了好多鱼,孩子马上想到了远在京城的皇祖母,当即命令将亲捕之鱼浸在羊脂中密封,差人快马急送紫禁城。玄烨回来说,这一切只为皇祖母看到鱼时那微微一笑。百善孝为先,这孩子治国安邦一定错不了,布木布泰不禁老泪纵横,皇祖母此生因你而自豪、幸福!

康熙二十六年(1687),这一年的冬天很冷很冷。十一月初,蒙古科尔沁部来京进贡上好毛皮给太皇太后。娘家来人,七十五岁高龄的布木布泰高兴,在西暖阁设宴招待,饭后又亲自送出慈宁宫。客人走了,布木布泰和苏茉尔挽着手站在台阶上,布木布泰抬眼远望,斜阳西下,几缕残云浸染。寒风中紫禁城红墙上的太阳通体暗红,上面好像压了千斤石块逐渐下坠,又倏地钻进云层,天色暗下来。一阵冷风袭来,布木布泰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回到书房,宫女过来点上灯烛,布木布泰酒后微醺,就觉得八个闪亮的紫檀木书橱在烛光中静静地俯视着她,不由得涌起一阵苍茫的意绪。

“本布泰,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婚礼物,喜欢吗?”烛光中,仿佛太宗缓缓向她走来。她抚摸着书橱,满文、汉文、藏文的精美书籍琳琅满目,如今物是人非,布木布泰眼睛湿润了。她打开中间的书橱,太宗最爱看的那本书在上面那层,她踮起脚,手刚刚够着,有些吃力地拽着。

“哗啦啦——”整层书随着那本书一起翻落而下。

布木布泰被书砸倒在地上,她爬起来,自嘲地嘟囔着:“老喽,老喽,不中用喽。”

就是这一天,太皇太后偶感风寒,一病不起,后来竟然越来越重。玄烨慌了,衣带不解亲奉床前。

“皇祖母,该吃药了。”玄烨端着药碗,将羹勺放在自己嘴边尝了一下,不烫。

“玄烨,皇祖母自己能行,我自己喝。”布木布泰坐起身。

“不行,还是让孙儿喂您吧!”玄烨一勺一勺地将药给皇祖母喂下,擦去皇祖母脸上的虚汗,又扶她躺下。

玄烨将床头幔帐放下,又过去挑了挑炭块儿,火苗立刻“咝咝”响起,烧红的炉壁散发着热气。听着皇祖母熟睡的声音,玄烨盘腿坐在地上,托着腮,眼巴巴地望着老太太,盼望着她能快快地好起来。

昏昏沉沉,布木布泰做了梦。

那个红衣喇嘛老头儿又来了,他引领她来到江边一座楼阁,他们登高远望。江对岸如花似锦美若仙境,美景中,夫君和姐姐海兰珠在花中散步,姐姐幸福无比;再往远处看,儿子福临和董鄂妃手拉着手,坐在假山石下呢喃细语,如胶似漆。布木布泰惊喜地对红衣喇嘛说:“我的亲人还活着?他们原来在这里,快领我过去!”红衣喇嘛扬起禅杖指着对岸对她说:“你命中的冤孽不在这里,太皇太后你还是往那边看,那个人等你一生了!”布木布泰顺着红衣喇嘛的指向望去。这里是科尔沁草原,眼前的江水变成了美丽的月亮河,隐隐约约,多尔衮骑在栗色高头大马上,在河边忧郁地独自徘徊,一身军戎,蓝铠甲银盔胄,头顶的那一缕红色络缨分外醒目。布木布泰心潮涌动,多尔衮,你在这里,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红衣喇嘛一把将布木布泰推出阁楼……

身子飘在天空,心儿在飞翔,亲人们我来了——,布木布泰醒了,心中似有所悟。

“玄烨,你过来,皇祖母有话给你说。”

“孙儿,看来我老太太这回是不会好了。”

“皇祖母,会好的,有孙儿在,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布木布泰吃力地笑了笑,说:“好孩子,我的病我知道。我心中有一事,必须交代给你,只有你能懂得皇祖母的心。”

“皇祖母,您说,孙儿一定照办!”玄烨带着哭腔。

“孙儿,人到这时回想一生,感慨万分。你皇祖母既不幸又幸运,不幸的是,小小年纪离开父母嫁入豪门,科尔沁的‘小牛儿’从此失去了她自由自在的生活,又在风华正茂之年失去夫君,更遭遇了暮年丧子的悲惨,女人的苦难我都尝到了。幸运的是我嫁入你们爱新觉罗伟大的家族,遇到了你爷爷太宗,他爱护我,手把手教我,给了我施展作为的天地。皇祖母经历了四世朝纲,尝遍了爱情、亲情、权力的重重滋味儿,人都说政治家要狠,我狠不起来,所以我不是政治家。你皇祖母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她有私心,她也犯错误,她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可是她心里永远装着爱。从小我的阿妈就告诉我忍让,所以我这一生凡事忍为先,不强悍,说得好听点,就是以柔克刚吧。忍是牺牲,也是为爱,我用一生的爱换取大清朝纲稳如泰山,值得。欣慰的是,皇祖母亲眼看到了孙儿你的雄才大略;看到了盛世如日初升,享受到孙儿给我奉上的无尚尊号,皇祖母此生足矣!孙儿,皇祖母爱你皇祖父,你皇祖父太宗奉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况且我心恋你们父子,舍不得离开你们,我死后,你当于孝陵近地安厝我,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嗯。皇祖母,孙儿记下了!孙儿从小父母早逝,皇祖母收养我在膝下,三十多年养育教诲,使小树成材,假如没有皇祖母,孙儿断不能有今日的成绩,皇祖母,孙儿不能没有您!”玄烨哭了。

“孩子,我的好孩子,不哭,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皇祖母不能永远陪你,你一定要把我葬在孝陵附近,让我离你们近一点,离我的爱近一点,皇祖母舍不得你们!”布木布泰伸出手,紧紧攥住玄烨的手,祖孙俩抱在一起。

“苏茉尔,你过来。”

“主子。”

“苏茉尔,与你相识是我最大的幸运,你一生未嫁陪着我,和我共度人生,你是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苏茉尔,我们是姐妹!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生命中的一缕阳光,带给我温暖和愉悦,风雨中你帮助我,我们一起侍奉几代皇帝,特别是对我孙儿玄烨;苏茉尔,我走了,你也别闲着,我把曾孙胤祹托付给你抚养教育,行吗?”

“主子,行,行!您这是怕我孤单啊!谢谢主子,主子对我的恩情我永生永世不忘!”苏茉尔早就把自己的生命和太皇太后合在一起,她的眼泪落在布木布泰手上。

“皇上,来,今后你们要称呼苏茉尔为额涅,她就是你的母亲,皇子格格要叫她苏茉拉姑!记住!”布木布泰嘱咐玄烨。

天空飞着雪花,祭幡飘动,队伍在茫茫白雪中穿过京城玄烨从紫禁城步行走向天坛,为皇祖母祈寿祭拜,大雪无声地将皇上落成雪人。玄烨在神坛前将亲笔书写的祈祷致辞点燃,缕缕升起的香火寄托着他的心愿,玄烨虔诚地乞求上天保佑他至亲至爱的皇祖母转危为安。

然而,美好的愿望挽救不了人的生命。

康熙二十六年(1687)十二月二十五日,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慈宁宫病榻前,玄烨扶起皇祖母,布木布泰虚弱地躺靠在孙儿结实的臂膀上,幸福无比。

她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雪景轻轻感叹道:“雪后初霁,好美啊!”

玄烨深情地说:“皇祖母,您比雪美!”

布木布泰无力地笑了:“我的傻孩子。”

忽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明白,该走了。

布木布泰恋恋不舍地拉着孙儿,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说:“还……还有一件事,孩子,想知道那天皇祖母在喀喇河树林里埋下了什么吗?”

玄烨抱紧皇祖母,点点头。

“他,是冤枉的!”

“谁?”

“多尔衮!”

她吃力地摇摇头,泪花闪动:“孩子,皇祖母埋下的是人生的遗憾!”

谜团揭开,玄烨明白了。他郑重地说:“皇祖母放心,您的儿孙一定会替您了却遗憾!”

布木布泰笑了,眼前一片黑幕落下,一缕香魂出窍。她飞出森严的皇宫,飘向洁白的大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纯洁的精灵护送她袅袅升上蓝天。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面容慈祥安逸,含笑离开人世,享年七十五岁。悲痛欲绝的玄烨,割掉自己的发辫,身着白色孝袍褐麻孝靴服重孝,住到慈宁宫旁边的小屋里为皇祖母守孝。大行太皇太后尊谥为孝庄文皇后,升祔太庙,颁诏中外。

布木布泰没有走远,她舍不得远离她的后代儿孙。玄烨依照她的遗愿,在清东陵顺治皇帝孝陵附近择宝地建起了和慈宁宫一模一样的暂安奉殿。康熙二十七年(1688)四月,春光灿烂的一天,玄烨眼含热泪亲自护送亲爱的皇祖母住进这个新家。雍正三年(1725),她的重孙雍禛将这里扩建为昭西陵。乾隆四十三年(1778),她的玄孙弘历为多尔衮平反昭雪,复睿亲王封号,布木布泰至此无憾。孝庄仁宣诚宪恭懿至德纯徵翊天启圣文皇后幸福地安息在河北遵化县的清东陵以西,陵名为昭西陵,守护在她子孙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