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除鳌拜平三藩
斗转星移,转眼到了康熙六年(1667),皇上玄烨十四岁。
一乘便轿出了大学士索尼的府邸,谁也不会想到,轿中之人会是太皇太后。索尼生病已经有一个月了,布木布泰微服出宫看望。病中的索尼感恩太皇太后,在家人的搀扶下一直送到府门口。
小轿轻摇,穿行在市井中,布木布泰无心观景,陷入沉思。刚刚索尼说,他曾在三月上奏本,请求皇上亲政。按祖制,皇上已经十四岁,到了亲政的年龄。请求皇上亲政是个大事,奏本却没有上报到太皇太后,而是被鳌拜私留了!这个鳌拜,是何居心?前几年,四大臣辅政还能够协同合力,尽心不二,但是几年过去,索尼体弱老迈,遏必隆中庸,苏克萨哈与鳌拜处处不和,鳌拜居功自傲、个性张扬、专横跋扈,四人之间已经显露出失衡的局面。
轿子到了西四牌楼,往北转弯回宫。外面热闹起来,布木布泰掀起轿帘儿,原来是一个集市,一个挑挑儿的小贩吆喝着:“有年糕,有枣糕,还有这又软又黏的驴打滚儿啦——,您尝一口儿来吧您……”一声声的老北京腔,听着还怪好听的。布木布泰问苏茉尔:“这挑挑儿的可卖的是啥?”
“回太皇太后,这唱的是卖年糕驴打滚儿的。”苏茉尔笑着说。
“北京这地界儿真有趣儿,年糕明明是入口的东西却说成是‘驴打滚儿’。看上去这东西黏软香甜。苏茉尔,我们买回去尝尝如何?”布木布泰这位太皇太后忽然想吃北京民间这一口儿了。
苏茉尔扑哧笑了,叫轿夫停下,说:“嗻,我的太皇太后,奴才这就去买!”
就在苏茉尔要下轿的一刻,忽然,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几个清兵,挥着长枪将人们往道两边赶,看见道边停着布木布泰坐的轿子,也嫌碍事,轰着让往边上靠。轿夫大怒,就要骂那群清兵不长眼,被布木布泰拦住了。
布木布泰倒要看看,是什么事情,什么人。
一列挎刀的马队,“嗒嗒嗒”疾驰而过。紧接着咕噜噜、咕噜噜过来一个囚车,木栏高高围起的囚笼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囚犯,头插死刑牌,被木枷紧铐着,浑身血淋淋的,遍体鳞伤。那女人被剪了头发,蓬头垢面煞是可怜。一队刀斧手押着囚车,扬起一道尘土,向南而去。
布木布泰让侍卫朗哈图去打听一下是什么人。
朗哈图回来报告:“士兵头目说刑部在执行鳌拜将军的指令,去菜市口行刑,杀的是户部尚书大学士苏纳海的侄子和小妾。”
布木布泰听了,头嗡地一下大了,这个鳌拜胆子太大了!去年十二月,鳌拜为讨好他与遏必隆所在的镶黄旗,打击苏克萨哈所在的正白旗,借平反多尔衮当年永平换旗换地之事,让正白旗与镶黄旗再次互换土地,这明摆着是镶黄旗对正白旗的报复,遭到上下反对,作为太皇太后的自己和皇上也明确表态反对。可这个鳌拜,最后瞒着皇上,下假诏杀了反对他的大学士兼户部尚书苏纳海、河北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引起朝野不平,旗民公愤。如今事已过去好几个月,鳌拜还在诛其九族,妄杀无辜!更触目惊心的是,今天要不是自己微服出宫路遇,这个事她根本不会知道!
多尔衮当年独裁辅政,自己尚能控制,如今鳌拜一旦成了气候,大权旁落,自己将无法左右政局!皇上必须马上亲政,刻不容缓。
回到慈宁宫,布木布泰直入书房,亲书谕旨,立即着礼部挑选吉日上奏,定规皇上亲政事宜。
谕旨发出,布木布泰才喘了一口气,回到西暖阁,刚刚坐下,玄烨下学回来了。十四岁的孙子,身着家常对襟儿马褂,更显身材修长,和他父亲一样英气豪发,眉宇间比福临多了几分刚毅果断,透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气质。
“玄烨给太皇太后请安!”玄烨不及放下手中厚厚的书本,忙着给祖母请安行礼。
“皇上下学啦?”布木布泰故意逗着孙子。
“皇祖母,您别羞煞孙儿了,叫啥皇上啊,玄烨在皇祖母面前,永远是孙儿。”玄烨不好意思,又有几分撒娇地笑着说。
“嗯,今儿皇祖母可不是开玩笑,玄烨,我已经谕旨礼部,挑选吉日,扶你亲政!”布木布泰一脸严肃地说。
“真的?不瞒皇祖母,孙儿也正考虑呢,那鳌拜最近行事越来越霸道,不听太皇太后的旨意,假公谋权,结党营私,我大清朝岂容皇权旁落!”玄烨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愤愤地说。
布木布泰点点头,孙子的目光很敏锐,看着平时是在读书,其实头脑在思考朝中的事情。
“不过,皇祖母,孙儿倒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布木布泰问。
“担心自己年轻不能胜任。”在奶奶面前,玄烨露出了几分孩子才有的不自信。
“不怕,有皇祖母,我们两个在一起,还有什么怕的呢?自古以来,说做皇帝难,也确实难,做天子的一个人在那么多的百姓苍生之上,带领自己的子民从生到养,再到安居乐业,没有一件事是不需要精心操持的;君主就要明白自己的责任,要深思自己的治国之道,必须国强民富,让举国安定,百姓康乐,才能受到人民拥护。这样就能统治长久,绵延子孙呀!玄烨,你说是吧?”布木布泰给孙子打气。
“嗯,皇祖母,孙儿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玄烨坚定地说。
“好了,玄烨,别忘了,今儿你让皇后赫舍里回家去看看她祖父,索尼病得不轻,你也要尽心问候一下。”布木布泰关照玄烨。
“嗯,孙儿知道了,就去办。”玄烨告别奶奶,临出门,又回过头调皮地说:“皇祖母,皇后对我可好了,谢谢您给我挑了这么好的媳妇!”说完,美滋滋地转身走了。
望着孙子高高的背影挺拔坚定,这背影有几分像他爷爷皇太极,又有几分像他父亲福临,嗯,比福临稳重。太皇太后布木布泰笑了,这笑发自内心由衷而出。
十天后,索尼因病不治去世,这加快了玄烨亲政的脚步。索尼去世的第三天,太皇太后布木布泰召鳌拜、遏必隆、苏克萨哈,钦定皇上于七月初七日亲政,口气不容商量,只待吉日来临。
康熙六年(1667)七月初七日,玄烨按照先帝福临十四岁亲政的祖制,征得太皇太后允许,御太和殿举行亲政大典,在乾清门御门听政。当日,昭告中外,天下大赦,万民同庆。
玄烨亲政的第二天,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人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太和殿。吏部哈思出班上奏:“皇上,现在各省设官太多,建议裁减官员。除边疆重省可设二人布政使外,内地河南等十一省都只留布政使一员,停设左右布政使;再裁各省守巡道一百零八人、推官一百四十二员。”
把奏折双手递上,玄烨阅过,当场下旨:“准!”
云贵总督出班奏请:“皇上,臣等奏请吴三桂依旧总管云南、贵州事务。”
玄烨说:“吴三桂两月前刚刚因为眼疾自己请求解除管理云贵两省事务,今仍未痊愈,不宜恢复总管事务,再修养些日子,以后再说吧!”当下将奏折驳回。
山东巡抚周有德出班奏请:“皇上,臣建议给孤贫困苦之人增加口粮,抚恤告助无门百姓!”
“好,朕从你所请,准!”玄烨准奏。
一件件事务处理下来,玄烨得心应手,果断清晰,表现出卓越不凡的才智和决断力。群臣暗暗钦佩,唯有辅政大臣鳌拜心中不是滋味儿,不管怎样,军国大事以前都是我批,现在总要征求一下我的看法吧!可小皇上批处奏折,看都不看他一眼。准,不准,批得那个干脆,眼里根本没有我啊!正醋酸酸地闹着心,苏克萨哈出班上奏了。
“皇上,臣请求解除辅臣的职务,臣所剩残生愿往遵化守护先皇帝陵寝!”苏克萨哈一言既出,满朝诧异,一片安静。
玄烨没想到自己刚刚亲政第二天,苏克萨哈就会来辞职。跪在下面的老臣一脸虔诚,玄烨明白,苏克萨哈请辞是因为和鳌拜积怨成仇,这是他自认为的保命之举。
玄烨大声说:“辅政大臣苏克萨哈辅政有功,对先皇一片忠心,你的心意朕已知道,不过,所提核议未当,不许所请!”
玄烨当场驳回苏克萨哈,本来事情到此可以告一段落,没想到鳌拜大闹当庭。
玄烨的话音刚落,鳌拜腾地站起,点着苏克萨哈大声说:“苏克萨哈,你居何心,皇上刚刚亲政你就闹着辞职,看来是对皇上亲政心怀不满哪,你这样做是背负先帝,拿先帝压新皇,这个朝廷要装不下你了!”
鳌拜又转向皇上,拿出首席辅政大臣的样子说:“皇上,苏克萨哈背负先帝,别怀异心,一定要重罚!”
“鳌拜,朕旨意已下,不再议了。”玄烨挥挥手让鳌拜和苏克萨哈下去。
哪里想到,鳌拜不动,仍旧大声喊:“皇上,苏克萨哈必须重罚!”
鳌拜党羽大学士班布尔善也站出来,配合鳌拜向皇上施压。一时间,满朝文武群臣不知如何是好,谁也不敢得罪鳌拜,场面僵持不下。玄烨刚刚亲政就遇到下了旨意而臣下不服的局面,好尴尬。面前的鳌拜还左右着朝廷风云,强硬不得!皇祖母,这可如何是好,玄烨心里不由得想到了太皇太后,手心出汗。他想起皇祖母说过的要以静制动。
年轻的皇上面不露色,端坐不语,沉着脸盯着鳌拜。
鳌拜喊了半天,看皇上阴着脸不说话,也拿不准小皇上是什么意思,不觉短了底气。
玄烨看出鳌拜的犹豫,向下面一挥手,大声宣布:“散朝!”
玄烨谁也不看,大步出朝,皇上的威严镇住了群臣。
下朝后,玄烨直接去了慈宁宫。
布木布泰听完孙子的讲述,自言自语:“苏克萨哈这是自己在找死啊。”
玄烨问:“皇祖母,您说什么?”
布木布泰说:“玄烨,今天能冷静处理,做得好!用人行政,务敬以承天,只要虚公裁决,什么也不要怕!”
玄烨心中踏实了。
布木布泰暗想,看来苏克萨哈的死局已定,这对收归四大辅臣的权力有利,何不顺水推舟!谁也不知道,布木布泰内心深处还有未了的郁结,看来这回要有人替她了结了。
太皇太后告诉皇上:“不动声色,静观后事!”
玄烨明白,点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鳌拜不甘,苏克萨哈辞职就意味着自己的辅政大臣也做到了头,放弃手中的权柄,那绝不行!鳌拜眼里还没有小皇上。他罗列出二十四条罪证,要皇上处苏克萨哈死刑。玄烨明确表态,不同意。一连七天,鳌拜上朝强奏,威胁皇上。最后一天,玄烨看着挥胳膊大喊的鳌拜,说了一句:“你天天喊,朕说的你也不听,那你就看着办吧!”明明是皇上不满的话,鳌拜却得了圣旨似的,背着皇上,在自己家中定议,以大逆不道治罪苏克萨哈死刑!鳌拜大开杀戒,连同苏克萨哈长子内大臣查克旦在内的六个儿子、一个孙子、兄弟的两个儿子全部处斩,没收祖籍;连族人前锋统领白尔赫图、侍卫额尔德也一起处斩。
翠绿色的玉扳指,摆放在太皇太后布木布泰的书桌上,这是在月亮河边多尔衮送给布木布泰的那枚玉扳指。布木布泰抚摸着它,玉扳指光亮四射,看得出主人是多么的珍爱它,只有用日积月累的精血把磨,才能养育出这样光亮的玉翠。
“多尔衮,我替你出了一口气,当年苏克萨哈诬告你,如今他死了!”布木布泰眼中含泪,对着扳指自说自话。
自己大意铸错,后悔一生,儿子福临做得过分,对不起多尔衮。现今福临已去,多尔衮的罪名也成铁定,靠她一人平不了反,这成了压在心底的痛,这痛在无人之时常常钻出,使她心灵备受折磨……当年福临报复多尔衮,如果没有苏克萨哈的告密,多尔衮就不会这样惨,没有苏克萨哈告多尔衮篡位谋逆之罪,福临顶多也就找个茬口剥夺多尔衮诚敬义皇帝之名,至少还会保持睿亲王王爷之尊。豪格福晋锦氏害了多尔衮,死无对证,多尔衮屈死他乡,本来已是冤魂,苏克萨哈却再让他的主子变成野鬼。布木布泰心底里恨苏克萨哈,但从来也没有表露出来。苏克萨哈对顺治皇帝忠诚,这一点布木布泰是肯定的,布木布泰重用他,相信他,这次她也并不想让他死,可是,苏克萨哈自走死路,就像上天有意安排一样,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鳌拜让她了了心愿,可是,鳌拜也触动了她的底线,鳌拜不除,孙子玄烨的江山就坐不踏实,这个人也不可活,他要给苏克萨哈抵命!
布木布泰将玉扳指放在锦盒中小心收起,刚要起身回西暖阁,玄烨过来请安。
行过礼后,玄烨说:“皇祖母,苏克萨哈就这么死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布木布泰安慰孙子:“这苏克萨哈是个忠臣,可他也有毛病。明天你下旨,加恩授辅政大臣遏必隆和鳌拜为一等公。”
“啊?皇祖母,这鳌拜假借圣旨斩除异己,坏我名声,还要加封他?”玄烨不解。
“人家鳌拜是为了给皇上尽忠,替皇上你铲除异己,还不该封吗?”太皇太后笑着反问。
玄烨正不知说什么好,太皇太后接着说出的话,让他全明白了。
“玄烨,记住了,猪养肥了才好杀!”布木布泰收起了笑容。
康熙八年(1669)的春天就要过去了,一等公鳌拜就像这逐渐升温的天气,脾气越来越大,气焰越来越高,嚣张跋扈到在朝廷上当着年轻的皇上,就敢公然斥责和他意见不同的大臣。大臣不满,宗室亲王郡王也对他颇多怨言,可是皇上每次都不言不语的,大家认为皇上惯着鳌拜,怕鳌拜。
这一日,鳌拜生病,玄烨带了吏部右侍郎赫舍里·索额图等人到鳌拜府上看望。鳌拜躺在床上不起来,索额图忿不过,对鳌拜说:“鳌大人,皇上来了,您也该起来行个礼吧!”
鳌拜把身上的被子掖了掖,表情挺不自然:“哎哟,哎哟,老臣头痛得炸开了,实在起不来,还请皇上原谅。”
玄烨看出鳌拜在装,也不揭穿他,笑着说:“朕不怪你,好好养着,别起来了。”
有皇上在,索额图不怕鳌拜,一边说:“鳌大人,皇上不怪你,是心疼你,可你也该起来呀!”一边随手掀了鳌拜的被子,谁知亮闪闪的一把匕首露了出来!
索额图大惊,伸手就要拽起鳌拜,只见鳌拜一反手,倒抓了索额图的腕子!索额图和鳌拜对视着,一场风云就要掀起,鳌拜的卫兵跃跃欲动,在场的人全愣住了!
这就是鳌拜,武功高强,反应极快,一般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千钧一发间,玄烨很轻松,笑着说:“索侍郎大惊小怪了,刀不离身是我们满族人的习俗,这有什么,鳌将军病着,你这样可是委屈鳌将军了。”
索额图松了手,自嘲道:“鳌大人,这满朝文武都知道皇上惯着你,这回我可见识了。”
“索侍郎说朕惯着鳌将军,那是因为鳌将军是朕的前辈,你可嫉妒不得哟?”
玄烨的话,鳌拜听着舒服,就是嘛,你小皇上还得尊着我,我鳌拜是三朝元老,这谁也比不得!
一场杀机被化解了,可是玄烨却闷闷不乐起来。鳌拜府差点上演一场“图穷匕首见”!那惊险的一幕让玄烨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自己轻松应对,鳌拜和索额图打起来,鳌拜的士兵就会上来,他这个皇上就很可能成为鳌拜的人质!再往下,玄烨不敢想了。
傍晚,玄烨陪皇祖母用晚膳,他夹起一块肉放在皇祖母的碗里,对太皇太后说:“皇祖母,猪养肥了,该杀了,可是不好杀呢。”
“不就是一头猪嘛,有什么不好杀的?难道还要皇上动用千军万马,大动干戈不成?”布木布泰吃着孙子夹来的肉,“嗯,好香。”
“那该怎么办呢?”玄烨放下筷子,望着太皇太后。
“好孙子,再给皇祖母夹过一块肉来,我就告诉你。”布木布泰逗玄烨。
玄烨抿嘴笑,夹起一大块肉,恭恭敬敬地放在太皇太后饭碗里,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虔诚地看着眼前这位慈祥的老太太,他亲爱的皇祖母,让他敬慕、钦佩的女强人。
“玄烨,你过来,皇祖母悄悄儿跟你说。”
玄烨凑过去,故意将头贴在皇祖母脸上亲热,布木布泰附在孙儿耳边……
玄烨不住地点头,心中的郁闷飞了,皇祖母您可真棒!他的耳朵被皇祖母说得痒酥酥的,临完了,布木布泰还拧了一把他的耳朵:“去吧,孙儿,成不成就看你的啦,我是不管了。”年轻的皇上笑了。
玄烨走了,布木布泰的心沉起来,孩子还年轻,斗得过鳌拜吗?
康熙八年(1669)五月,索尼的第二个儿子赫舍里·索额图,这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被免去吏部侍郎职务,玄烨调他到身边任一等侍卫,不干别的,就天天陪着下棋。过了些日子,玄烨大概是棋下得没意思了,又改成练习摔跤武术了,满族人叫布库。索额图调了十八名十几岁的布库小孩子,天天在大内院子里陪玄烨练摔跤,玄烨没大事就不上朝了,摔跤摔得兴头上。
鳌拜先是挺滋润,小皇上就是孩子,这朝政还得是我把持着。后来又有点烦,皇上毕竟是亲政了,大事还得通过他,时不时还得跑到大内去请示。有时皇上和那帮孩子玩到起兴,也不顾他,让他在一边等着,一等就是大半天。就看着这些孩子在空地上排着队,练习基本功,做踢正腿,踢侧腿,十字腿,扫堂腿;还带点花架子,摆莲,侧翻,动不动的还耍旋风脚,仆步穿掌,旋子等,然后还练拳。鳌拜武艺高强,武功之人看得心里也痒痒;不过鳌拜拿着劲儿,放不下架子,看不起这些小孩子。
有一回,皇上去更衣,鳌拜在外面等着,一个叫都布利的小布库,蹲着扎马步,笑嘻嘻地招呼鳌拜:“大叔,我看您总来找皇上,您在边上看着,还不如跟我们一起玩呢。”
“你们玩的这叫什么,是蒙古派,还是南派、北派呀?”鳌拜嘲笑。
“我们……大叔,什么叫南派北派?”小布库都布利挠着头问。
“哈哈、哈哈哈……连这个也不懂,还练什么!”鳌拜大笑一阵,撇嘴道。
“嗯,大叔,您瞧不起我们!”孩子们围了上来,七一嘴八一嘴嚷嚷起来。
“大叔,看您的架势,我看像练过燕行拳吧,您别看您武功高强,可未必比得过我们,您信不信?”小布库的头儿走了过来,对鳌拜说。
鳌拜专权恣肆惯了,平时群臣见了他都是唯唯诺诺的,这几个孩子却拿他不当回事儿,大叔、大叔地叫,还挤对他,好,那就给你们露几手,让你们瞧瞧我的厉害,我一人打你们十个!鳌拜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上场。
玄烨来了。
“鳌将军,走吧,我们走。”玄烨招呼鳌拜往外走。
“大叔不能走,给我们露几招!”孩子们不依不饶。
“鳌将军今天有事情,明天吧,明天就在这个院子,跟你们比一比。”皇上给定了日子,鳌拜也就应了。
“好,我鳌拜明天一早儿来,说话算话,比赛就得来真的,你们准备着哭吧。”鳌拜气呼呼地走了。
哭的不是布库小孩子,而是鳌拜。
第二天,鳌拜如约来了。皇宫规矩,臣子入大内是不允许带侍卫的,每次鳌拜入内院请示皇上,侍卫就待在乾清门外等候,所有大臣均如此,鳌拜也没什么想法,今天也不例外。
平日布库孩子练功的院子空无一人,一个小太监迎着鳌拜,向北面的一道小门指了指,意思是在内院里面,鳌拜大大咧咧地往里走。内院右侧是松柏,左边红墙下是绿竹,竹林青青,枝叶茂密,好幽静的处所。鳌拜每次都是在外院等皇上,从来没有进来过,奇怪的是,还是见不到布库小孩子们,鳌拜想大概还在里面吧,就又往里走。一抬头,雕梁双凤舞,画栋九龙飞,走廊那边远远过来一个年轻女子,只见她蛾眉娇翠,粉面嫩玉,真是妖娆倾国色,窈窕挑人心,头上凤冠霞帔,身上绣带云瑶。她一步步向鳌拜这个方向走来,环佩叮当,鳌拜仿佛闻到了醉人的幽香。鳌拜心说,这一定是皇上的妃子,花钿娇态,美若天仙,相比之下,自己府中的女人简直是糟糠一堆了。常言道男人老了爱色,鳌拜张着嘴痴痴地看,呆呆地想,就在这时,那妃子抬头猛地看到鳌拜,“啊——”惊叫一声,慌慌张张转身就往回跑!鳌拜心慌,自知不妥,再一抬头,看见了右侧松柏处露出的殿堂匾额,上面写着“昭仁殿”三个大字,鳌拜大惊,这不是皇上的休憩之所吗!不好,自己怎么糊里糊涂到了皇上的寝殿!莫不是……
鳌拜本能地拔出腰中的匕首,撒腿就往外面跑。慌乱中,鳌拜就觉得脚下一绊,身体失去重心,“扑腾”一下来了个嘴啃地,手一松,匕首顺势“噌”地从手中飞出!就在这时,小院门被推开,玄烨进来了,身后跟着索额图。
迎面飞来雪亮的匕首,让玄烨心花怒放,这正是我想要的!玄烨一脚踢飞了匕首,大喊一声:“有刺客!”
几乎是与皇上的喊声同时,从墙上、门后、屋顶飞落出一群侍卫和小布库,几个布库孩子直接就砸到鳌拜身上,鳌拜身高膀大,本来就来不及爬起,又被孩子和侍卫们骑在头上,压着身子,抱着腿,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只有束手就擒。
“皇上,臣冤枉!”鳌拜不服,挣扎着大喊。
“朕亲眼见你飞来的匕首,要不是朕身手敏捷,早就做了你的刀下鬼!”玄烨怒冲冲,回身吩咐索额图,“给我绑好,押下去!”
慈宁宫。布木布泰和玄烨乐得前仰后合,苏茉尔在一边也抿着嘴乐。
“皇上怎么想出这么妙的招儿,那美若天仙的妃子是谁?我的皇上舍得把谁赏给鳌拜过眼福啊?”太皇太后笑着问玄烨。
“皇祖母,我的妃子哪个也舍不得,那不是妃子,是皇后赫舍里的侍女红儿。这招儿嘛,是苏茉尔额涅给我想的!”
“我说的么,我的苏茉尔也厉害呢。”布木布泰点点头,又对玄烨说,“孙儿,那红儿立了功,听说也是花容月貌,要是皇后没意见,我看不如收了房如何?”
玄烨红着脸点点头:“好,我和皇后商量一下,皇后也喜欢她。”
鳌拜被捕,震惊朝野,这家伙居然要行刺皇上!大内侍卫索额图奉命又将遏必隆逮捕下狱,玄烨命令王公大臣广议鳌拜的罪行,把鳌拜、遏必隆交给康亲王杰书审问。
公审那天,在京文武大臣俱无缺席,玄烨亲自审讯。
鳌拜跪在朝下,尽管被侍卫押着,这个威壮的汉子仍是满脸的桀骜不驯。遏必隆也被押着跪在旁边。
康亲王杰书宣读鳌拜罪状:“鳌拜与其弟穆里玛、侄塞本特、讷莫及班布尔善等结党营私,辅政期间,独断独裁,凡事即家中议定,然后施行;各部院缺出徇情补用,安插亲信,并申禁言官不得上疏,以图闭塞言路。不顾皇上反对,先后杀死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临;又以怀有异心等为口实,违背皇上旨意诛杀苏克萨哈全家,引起朝野惊恐。鳌拜结党专权,紊乱国政,又私闯皇宫内宅,骚扰皇娥女眷,御前露刀,心怀不轨,三十条罪状俱在,廷议当斩。”
康亲王杰书又拿起另一卷文书念下去:“遏必隆与鳌拜结党营私,明知鳌拜作恶,保持缄默不加阻止,亦不劾奏上报皇上,遏必隆罪责十二条,论罪该死。”
皇上要斩鳌拜!这个权倾朝野,骄横一时的家伙也有今天,朝堂上人们屏住呼吸。遏必隆吓瘫在地上。鳌拜不干了!
鳌拜挣开卫兵,直挺挺跪在地上,一把扯开衣襟,露出满身伤疤!他摸着前胸,两行珠泪从布满沧桑的脸上淌下:“皇上,请看看老臣身上的疤痕!臣从太祖时开始跟随太宗,骁勇征伐,战功赫赫,忠心耿耿,太宗皇帝信任不二!这两块疤,是攻皮岛救太宗皇帝时留下的;这几块疤是松锦之战时留下的;还有这儿,是出征湖广时留下的;再看这块新疤,是出征四川,南充之战灭张献忠大西军时所留!我鳌拜效命世祖皇帝,受世祖皇帝信任委我重任辅政幼主,时局艰难,依太皇太后之意,共携满汉,恢复经济,整顿吏治,我鳌拜力尽三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如今要杀我,鳌拜不服!”
鳌拜身上疤痕累累,玄烨看得心酸,他从没见过在一个人身上会有这样多的伤疤,那紫色的疤痕交错,触目惊心!大清江山是老一辈打下来的,鳌拜不能杀!鳌拜呀鳌拜,今天朕除你,那是因为绝不能容许中央主弱臣强,皇权旁落;是因为新锐与旧勋的较量,旧臣不去,年轻有为的一代就上不来;这更是平息满汉之争、平衡文臣武将的必要手段!朕除你实在是无奈之举。
“鳌拜,朕念你历事三朝,效力有年,不忍加诛,死罪免了,但御前露刃罪不可赦,仅命革职,籍没拘禁!穆里玛、塞本特、讷莫和班布尔善等不赦,听由刑部或死或革;念遏必隆三朝元老,战功卓著,功过相抵,免死,削去其太师之职,夺爵。”玄烨当朝下旨。
“皇上,御前露刃是误会,臣绝无歹意!”鳌拜不服,大喊道。
“朕旨意已定。”玄烨示意礼监官宣布散朝。
不久鳌拜抑郁死于禁所,其子纳穆福获释。玄烨念其功劳,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追赐鳌拜一等阿思哈尼哈番以世袭,这是后话。
在太皇太后周密策划精心布置下,没动一刀一枪,朝野未发生任何骚动,鳌拜已除,党羽扫平。布木布泰给孙儿玄烨执政的道路铺开一片坦途,玄烨开始真正主持朝政。
康熙十二年(1673)二月,平南王尚可喜上疏请求告病还乡,玄烨准奏,并下诏书命尚可喜全藩撤离广东。此诏一出震动了云南的吴三桂和福建的耿精忠,一袭风暴将向年轻的皇上扑来。
慈宁宫。苏茉尔正给太皇太后梳头,牛角梳子刮下一把黑白参半的落发,她小心地将落发摘下团在手里。布木布泰看见了,想起孙子要给自己过六十岁寿辰之事,对苏茉尔说:“我已经和皇上说过了,国家现在用钱的地方多,不允许他大动财政搞什么太皇太后六十寿辰庆贺,苏茉尔,这些日子皇上没有再提吧?”
“没有,皇上听进去了,您不让做的事,皇上就不做。”
“就是嘛,人老啦就不愿意过生日,过一年就老一岁,老太太干不了什么有用的事了,还是给国家和子孙后代留点儿财富,就别折腾了。”布木布泰说完,拿起桌上的镜子。
镜中的女人花容已不再,鱼尾纹把原本秀美的双眼变得松弛,眼角下垂,深深的抬头纹不知什么时候占据了额头正中。
布木布泰把镜子推开,开玩笑似的感叹:“老啦,咱们都老喽。人常说时间把美女变成巫婆,苏茉尔,你看我这个原来的丑女,现在简直就成了老魔鬼啦。”
苏茉尔听太皇太后这么一说,“哈哈哈哈”笑弯了腰,说:“魔鬼要是这么慈祥,那可喜欢死我了,我也做魔鬼。”
布木布泰也笑了:“唉,人老了就是不招人待见。”
“还不招人待见呢,皇上这几年没少陪您出宫,夏天赤城避暑,冬天长城赏雪,还陪您回盛京待了三个月,那么漂亮的小伙儿陪着您,您老太太几世修来的福气全享着了,羡慕死我了。”
“漂亮小伙儿?那是我大孙子。嗯,苏茉尔你说得没错,玄烨就是我的小情人!对我老太太那就是好。”布木布泰自豪地咯咯笑起来。
主仆俩正玩笑,玄烨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皇祖母正想你,我孙儿就来了。”布木布泰拉着玄烨的手,让孙儿坐在身边。
苏茉尔吩咐侍女给皇上端来茶,轻轻退下。
玄烨递上一封书信,布木布泰展开,是吴三桂请求撤藩!
“七月里耿精忠请求撤藩,现在吴三桂又来,这二人看来是商量好了。”布木布泰说。
“皇祖母,这是在试探我的意图,我想就将计就计,撤三藩!您看如何?”皇上望着皇祖母。
布木布泰沉思起来。如何解决三藩割据、尾大不掉的问题是她一直以来的忧虑。从顺治年开始,三位降清汉将藩王——镇守云南的平西王吴三桂、镇守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和儿子尚之信、镇守福建的靖南王耿继茂,占据要地,拥兵自重,成为大清的三个地方割据势力。三藩宛若独立王国,设立税卡,私行铸钱,圈占土地,掠卖人口,平西王吴三桂还自行选派官员。三藩军费开支浩大,国家一年税赋银两,尚不足一藩的需求,这三藩留着就是祸害!可是,三藩已成气候,触一发动全身,多年以来无人敢触碰。现在孙儿要撤三藩,是时候吗?贸然撤藩会不会引起大乱?
“孙儿,三藩的利益受到冲击,他们岂可乖乖罢手,你就不怕三藩造反吗?”
“皇祖母,孙儿从小就认为三藩势力过大,久为必成害。亲政后以三藩及河务、漕运为三大事,削平三藩,强化皇权是一定要做的!现在吴三桂等蓄谋已久,不早除之,将养痈成患。今日撤他亦反,不撤将来也反,不若先发,我们持有主动权。”
“大臣们怎么说?”
“孙儿就是因为大臣们意见不一,才有些拿捏不准。反对的居多,拥护我的是少数,连我信任的索额图、魏象枢都反对,只有明珠、米思翰等少数大臣赞成。”玄烨实话实说。
“痈疮捂着看似不发,实际上是在往人心里发毒,只要一发就要人的命,这比喻三藩最恰当不过啊。”布木布泰自语。
“皇祖母,孙儿也这样想,我就给他来个早揭早好,吴、耿既然请撤,就顺水推舟,加以批准,撤藩!”
“好,皇祖母支持你!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想好撤藩会引发的连锁事情,有备无患!”
祖孙俩决定撤藩,一场考验开始了。
吴三桂起兵反叛了!十一月的昆明温暖如春,鲜花满城。吴三桂扣留朝廷钦差大臣折尔肯,扬起屠刀,杀死巡抚朱国治,自封“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蓄发更换衣冠扯白旗造反。前来问罪的云贵总督甘文焜头落昆明城下,反对叛乱的大清官员血溅花城。吴三桂集结军队,关闭邮路,封锁了所有向外的消息,在贵州督办戍边军队粮草的郎中党务穆萨哈乘星夜逃出云南,快马奔向北京报信。马儿疾驰十二天,风尘仆仆的穆萨哈见到了皇上。
“吴三桂反了!”穆萨哈呈上写满吴三桂疯狂的奏折。
吴三桂反叛不出所料,但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手段这样残忍,还是令年轻的皇上始料不及。
玄烨手中的奏折还没放下,湖广总督蔡毓荣的奏报也到了。
“吴三桂率叛军已近湖南!”蔡毓荣一路小跑冲进殿来,跪倒在皇上面前。
满朝文武震惊!
大学士索额图出班奏道:“撤藩已然引起动乱,为了避免动乱扩大,请求皇上立斩主张撤藩的大臣,只有用主撤大臣的首级安抚吴三桂才能平息吴军作乱!”
玄烨“砰”地一拍案头,沉着脸大声道:“索额图,撤藩是朕的决定!和大臣们没关系,你要拿朕的头去讨好吴三桂吗!”
索额图吓得跪下,廷下一片安静,主张惩罚撤藩的大臣们不敢再言语。玄烨放下手中奏折,太皇太后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已离弦,就要射中敌人的心脏!玄烨毫不动摇。
“用快马送诏书,停止福建、广东二藩迁移。”玄烨下诏了。这是为了缓解两藩,孤立吴三桂。
“嗻!”
“从今天开始,削去吴三桂的官爵,立即逮捕吴三桂在北京的儿子吴应熊!”玄烨的强硬令索额图吃惊,这是在给吴三桂下马威。
“嗻!”
“命都统巴尔布率满洲精锐骑兵三千,由蓟州守卫常德;命都统珠满带兵三千由武昌去守岳州;都督尼雅翰、赫叶、席布根特等人分别赶往西安、汉中、安庆、兖州、南昌等要地;任命顺承郡王勒尔锦为宁南靖寇大将军统率军队到荆州;命令西安将军瓦尔喀率骑兵赶往四川;命令大学士莫洛执掌陕西事务!”
“臣领旨!”皇上的坚决果断给将军们吃了定心丸,奔赴前线要的就是这种力量!
散朝后,玄烨赶往慈宁宫。布木布泰首肯孙儿的做法,告诉孙儿,对叛贼要坚决打击,毫不手软,立即处决吴应熊,以威扼吴三桂。
撤藩的战役打响了。出乎预料的是,吴军由云南,出贵州,略湖南,攻四川,仅三个月,连陷长沙、衡州、岳州,数月之间,六省失陷。一些同三藩有密切关系的汉族将领也起兵响应,孔四贞的丈夫孙延龄首先在广西造反,福建的耿精忠起兵响应,广东的尚之信也挟其父尚可喜起兵附叛。提督王辅臣在陕西叛变。三藩之乱的战火燃烧到西南的云南、贵州、四川,南方的广东、广西、湖南,东南的福建、江西、浙江,西北的甘肃、陕西、宁夏。
就在北京城中空虚之时,自称明朝皇帝后代的“朱三太子”杨起隆,在夜间像鬼魂一样出现在北京街头。他头缠白布,身束红带,招呼着一群复明反清的人举火起事,闹得百姓人心惶恐,京城戒备森严,天一擦黑街上就人迹寥落。
康熙十三年(1674)五月,南方的战争胶着激烈,布木布泰替孙儿担心日夜思虑,后宫又出了大事。
“太皇太后,皇后赫舍里难产,请您快去!”皇后坤宁宫的侍女惠荣满脸惊惶地跑来报信儿。
布木布泰二话不说,拉起苏茉尔就往坤宁宫赶去。
坤宁宫里气氛紧张,玄烨焦灼地在殿内来回踱步,御医们七手八脚抢救产妇,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可怜的孙儿媳妇头一个儿子没有留住,这次又是难产,布木布泰心疼赫舍里,孙儿媳妇躺在血水中,面色苍白。
“孩子,千万别睡,来,皇祖母帮助你使劲儿!”布木布泰抚摸着赫舍里的腹部,顺势轻轻推着。赫舍里点点头,攥住太皇太后的手。
“哇——”一声洪亮的婴儿哭声传出坤宁宫。又是男孩儿!
就在人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年仅二十二岁的皇后,松开了太皇太后握着的手,未来得及看一眼新生的骨肉,就离开尘世了。
皇后的离世让玄烨备受打击。玄烨辍朝五日,连续二十多天,每天都到皇后的梓宫前哀哭。布木布泰曾为这对恩爱的小夫妻欣慰,孙儿幸福美满的婚姻弥补了她对儿子福临婚姻不幸的歉疚,而眼下时局艰难,孙子内外压力让她既担心又焦急。孙子重情重义,玄烨的伤心丝毫不亚于福临失去董鄂妃时的难过,都说世上男人情薄,可夫君、多尔衮还有福临、玄烨,爱新觉罗家族的男儿们却个个是情种,孙子能承受得了吗?难道历史又要重演!
布木布泰摘下书房里挂着的晋朝书法家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这是国子监祭酒冯源济进献给她的。布木布泰喜欢王羲之那圆笔藏锋、气定神闲的行书,字里行间传给人不疾不徐的情态。字帖上“羲之顿首,快雪时晴”这一句,会让她享受到雪后初霁的清朗,无人之时她还会想起盛京新宫那场忘不掉的大雪和雪中多尔衮那高大的身影,她让苏茉尔给皇上送去,期待孙儿心情尽快晴朗起来。
玄烨抱着太皇太后送来的字画哭了,他体会到了皇祖母的一片苦心。康熙皇上将它挂在昭仁殿寝宫的墙上,执笔言情,聊抒痛悼,写下《恭挽大行皇后诗四首并序》,含悲忍泪亲送赫舍里大行皇后梓宫于北沙河巩华城殡宫。在处理完皇后的丧事后,玄烨重归理政。
十二月二十三日,天下大雪。和阴沉沉的天气一样,御门听政上报来的奏折也没有晴朗的事情。
“报皇上,叛臣王辅臣攻打甘肃羌州,大学士莫洛在陕西阵亡,我军大败,陕西守军退守汉中。”贝勒董额低着头奏报。
“打了败仗还有脸来见朕!莫洛在前面打,你们在后面观望,不马上增援,行军慢慢吞吞的,等着让王辅臣打,你们这些统兵就知道在家享受,在战场上还知道怎么打仗吗!”皇上少有的暴怒,当朝大骂败阵之臣。
朝臣们无语答对,董额吓得跪在下面大气不敢喘。
“好,我来做给你们看,朕明天御驾亲征!”皇上拍了桌子。
兵部尚书明珠在下面急了,国家动乱之时,皇上岂能轻易出京师!这可怎么办,他悄悄吩咐侍卫,快去向太皇太后禀报。
又一个御驾亲征!福临意气用事御驾亲征的“闹剧”,布木布泰还没有忘记,孙儿又来了!现在不是皇上御驾亲征的时候,布木布泰体会到孙儿的压力,她让送信儿的侍卫回去,叫来苏茉尔。
朝堂上,明珠、索额图等人以京师为根本重地,此刻国家战事需要皇上在京运筹指挥,不宜御驾亲征等苦劝皇上。正在这时,苏茉尔来了,进殿后跪拜皇上:“皇上,太皇太后刚刚身体不适,奴才见事急不敢耽误,特来禀报。”
玄烨大吃一惊,太皇太后生病,从来没有报到朝堂上来过,看来不轻,皇祖母是玄烨的命!
“皇上,太皇太后春秋已高,身体有恙,圣上此时出京似颇欠妥,请收回亲征之旨!”明珠知道这是太皇太后的计谋,赶紧出班奏请。
“皇上,臣等也是此意,为了太皇太后,皇上不能御驾亲征!”
众臣们纷纷跪下。
玄烨终于收回成命,一场惊险化解了。
玄烨立刻散了朝,撒腿就往慈宁宫跑。这时的他早已忘了自己是皇上,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蹿进皇祖母的寝宫!一进门,他就愣了,皇祖母满面红光,没有一丝患病的样子,正看着他笑呢!
“哎呀,皇祖母,您、您、您不是?”
“我,我怎么啦?”布木布泰点着玄烨的脑门儿,“遇事不冷静,我不生病,你下得来台阶吗!”
“皇祖母,孙儿是真的要御驾亲征,莫洛死得太可惜,那董额快气死我了!”
“事已至此,不是皇上意气用事就可以挽回的,君主做事头脑发热,国家能稳定下来吗?”
玄烨望着太皇太后,长叹一声,不好意思了。
孙儿这位年轻的皇上一贯稳重仁和,御驾亲征这不冷静的举动告诉布木布泰,孩子面对压力已几近极限,她必须尽早给孙儿解压,可是上天没有给她时间。
康熙十四年(1675),王辅臣降而再叛;潮州总兵刘进忠献潮州响应耿精忠叛变;浙江总兵祖宏勋叛变;郑经策应叛将于台湾,福建、浙江、江西、安徽告急。更严重的是,北方蒙古察哈尔林丹汗之孙布尔尼额驸反叛!原来平静的北方燃起战火。“东南西北,在在鼎沸”,叛报频传,举朝震动,形势险恶,燎原之火从四面八方烧向北京。
外人不知道,只有布木布泰明白,这是大清生死存亡之时,孙儿快崩溃了!这可怎么办,布木布泰冷静地思索着,大清会完吗?难道我们就要放弃中原回东北老家去吗?她咬紧牙关,她博尔济吉特氏是成吉思汗的后代,科尔沁的女人身体里流着英雄的血,嫁给满洲爱新觉罗家,爱新觉罗同样是伟大的家族,满洲祖宗的基业丢在自己手中这是耻辱,绝不可以!
玄烨下了早朝过来请安。七月新秋,京城暑气未散,祖孙二人对坐在慈宁宫花园临溪亭,侍女们站在身后打扇。溪水清澈见底,金鱼闲游悠然,玄烨心比天燥,无心观景,半晌儿,欲言又止。
布木布泰说话了:“我的皇上,不是来劝老太太回东北的吧。”
“皇祖母,您怎么知道孙儿想的?”
“当年我孙儿他父亲就这样劝过。”
“皇祖母,我知道,这次和那时不同,这次是真的危险了!”
“怎么危险法儿?”
“皇祖母,您知道的,大军全在南方平乱,朝中已无将可派,北京现在是空城一座,察哈尔的军队只要一天就可以到达北京。”
“那么,皇上你想怎么办?”
“现在京师不少官员已经把家眷送往江南乡里,孙儿想让皇祖母也暂避一时。只要皇祖母平安回奉天,孙儿我留在北京亲自挂帅迎战察哈尔布尔尼!如果北京不保,孙儿我宁愿玉石俱焚!”
“好哇,看来是既孝又忠,孩子,你跟我来!”布木布泰拉起玄烨的手,出了慈宁宫花园。皇祖母的话耐人琢磨,玄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乖乖地跟着皇祖母。
祖孙俩一直往北,来到景山。
站在煤山上,眺望京师,四城九衢薄雾缭绕,霞光流云,远处燕山山脉蜿蜒万里尽收眼底。布木布泰迎着太阳指向东方,拉起孙儿的手说:“玄烨,想当年咱们清朝八旗大军就是从东方这条洒满阳光的大道上走来的。这阳光沾满血色,我们满洲祖辈几代人艰苦征战英勇拼杀,从赫图阿拉到萨尔浒,从辽阳到沈阳,一路鏖战所向披靡,踏着先辈尸骨打开北京的城门。明朝虽大,但汉民族如散沙自沦弱势民族;清国虽小,但满族团结勇猛,坚韧不拔就是强势民族。我们就像这冉冉升起的太阳,建立起新的满洲王朝,统治中国这个泱泱大国。孙儿,现在祖先打下的江山就交到你手中,从这莽莽苍苍的天地间,你看到了什么?”
“皇祖母,我看到了重任!不知说得对不对,孙儿俯首聆听。”玄烨在皇祖母面前不敢妄言。
布木布泰点点头:“孩子,你说得对,打江山难,坐江山更难!这里面还包含着一个民族的自信。来,我们往这里来。”
布木布泰拉着玄烨往山顶南面走,站在万春亭往下看,一片金碧辉煌展现在眼前,紫禁城皇宫气势恢宏,动人心魄。
布木布泰语重心长地说:“玄烨,如果刚刚东方告诉我们的是重任,那么南面写满的就是责任!孩子,你看,这是中国最高统治的心脏,它像紫微垣星位于中天,天人对应,天帝所居。这座城池,宫殿重重富丽堂皇,森严壁垒皇权独尊,但是,你要明白君因国而设,住在这里的天子,身负万千百姓生灵之重,责任似天!做君王轻言死,死不足惜,只不过是匹夫之勇,岂有责任之念!”
布木布泰轻轻摸着崇祯皇上自缢的那颗歪脖老槐树,感叹道:“明帝崇祯也算是勤奋从政,但是仅匹夫之勇以死殉国,留给人民的又是什么?战火纷飞,民生涂炭,亡国又亡天下!玄烨你不怕死,国家有难,你行孝行忠,送我回乡避难,大不了你以身殉国。你想过你身系着大清王朝的命运吗?你想过你的做法会动摇民心吗?你想过祖宗的基业会断送在你手里吗?如果那样,没有人会赞你忠孝,只会遭千夫指你败家,你将如何面对你的祖先!”
皇祖母一席话,让玄烨脸上热烘烘的,后背出了冷汗,大清一旦断送在自己手中,自己将是千古罪人!
“皇祖母,孙儿错了,孙儿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可是,现在南方未平北方又乱,将帅悉数全派在外,连皇宫的禁卫军也派出去了,迎战察哈尔,北京无将无兵无饷,孙儿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玄烨眼巴巴地看着皇祖母。
“想当初撤藩,皇祖母支持你,老太太和我孙儿同在一条船上,现在国家危难,决不允许我们两个有一丝的动摇!”
“好!可是……”
“不用可是,皇祖母已经为你想好,有将有兵,饷也有。”
“真的?”玄烨惊喜过望。
“皇祖母推荐一个人。”
“谁?”
“图海,中和殿学士图海。”
“图海?此人几起几落不是个省心的主儿,听说他也反对撤藩。平察哈尔关系京畿的安危,国之存亡,如此重担他能担当得起吗?再说,一介学士人微言轻,如何带兵!”玄烨疑惑。
“图海这个人我有过接触,你父皇曾经器重过他,做过太子太保。图海机智过人,文武全才,有些歪点子,毛病就是得理不让人,后来受人牵连被革职。现在非常之时就要起用非常之人,人微你可以提携,让在家养病的信郡王鄂扎为大将军,封图海为副将军,带兵打仗全听图海的,信郡王冠个名号,部队的规格上去了,也打王旗,是一王之军。至于兵嘛,就选八旗包衣家奴中骁勇健壮的参战。”
玄烨虽仍不放心,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妨一试。
“还有饷,我已经让苏茉尔收拾好了,将我这大半生的金银首饰、私己钱拿出来就够眼前出发的用度了,至于战争打起来,那就把羊交给图海,让他放去吧!草丰水厚的草原饿不死勇敢的羊群。”
玄烨感动得不知说什么,老太太,我亲爱的皇祖母,您太伟大了!皇上鼻子酸了。
“孙儿,你先别激动,老太太还有一事要你办。”布木布泰望着红了眼圈的孙子,笑着说。
“皇祖母,您说,孙儿听着。”
“每天太阳落山之时,你要陪皇祖母到这里来散步,皇祖母还想和你比试射箭、骑马,别看我老,我孙儿未必比我强。”
“这……”玄烨不懂,在这样危机的时刻,皇祖母居然还有玩心!
“君安、臣安、民安,国家就安,临大事,有静气,不论何时何地,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布木布泰自信地笑着,慈祥地看着孙儿。
玄烨明白了。
金色的阳光照在祖孙俩的身上,远远的,皇城里的、皇城外的人们都看见了,在满城飘满惊慌、谣言、放弃、逃跑的危急时刻,北京城景山上,这个国家的当家人在悠闲地散步,骑马射箭,尽享天伦之乐。人们交头接耳,口口相传,皇上不急,我们慌什么。
图海没有辜负太皇太后的重望,在粮饷全无的困境下,使出歪招,带领着八旗包衣家奴,实行凡战斗勇者解放其身,凡抢掠财宝归其家人的政策,告诉家奴们察哈尔王布尔尼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他那里有无尽的财宝。包衣家奴们欢呼雀跃,高喊着“杀死布尔尼”“夺宝回家做自由民”的口号,将察哈尔布尔尼叛匪一举全歼!
北方平息了,北京的后方安定了,布木布泰松心了。
康熙十八年(1679),就在吴三桂病死,平藩前线由防御转为进攻,取得决定性胜利之时,七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许,突发的京师大地震再一次让玄烨面临危机。这一天,天地间“声如雷,势如涛,白昼晦暝”,紫禁城宫殿裂损,四城民居十倒七八,大地开裂成渠,黄黑色的污秽之水往外咕咕地涌,一股股呛鼻的黑气从地下冒出!这一次,玄烨没有惊慌,他的皇祖母和他在景山的帐篷里,发布上谕,抗震救灾。玄烨令户部、工部筹措物资赈灾济民,太皇太后再一次倾其所有,赈济灾民。布木布泰告诉孙儿,天象垂异不可抗,实修人事,挽回天心!
然而,天灾未完,人祸又来。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十二月初三这天寅时刚过,紫禁城冬夜的沉静被急促的“当当”钟声打破。布木布泰从睡梦中惊醒,只听外面风声呼号,人声鼎沸,正惊异不知何事,忽地慈宁宫的窗户被一片红光照亮。不好,是哪里着火了!她急忙起身,披上衣服跑出宫。
苏茉尔从外面跑来,连连喊道:“主子,不好了,先是御膳房起火,后来大火又烧到了太和殿!”
“啊!伤到人没有?”布木布泰急忙问。
“好在是夜里,没有伤到人,不过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
布木布泰和苏茉尔赶到太和殿广场,宫里的人们在来来往往救火。高耸雄伟的殿堂已被火舌吞没,狂风卷着气浪,火苗“噗、噗”怪叫着,足足有两丈高,火势凶猛,映红了半边天,烘烤着人们的脸。在救火的人群中,布木布泰看到孙子玄烨直直地站在大火前,好似雕像一动不动,火光在他古铜色的脸上跳跃着。
天亮了,火灭了,火场惨不忍睹。被大火洗劫的宫殿几乎只剩框架,琉璃瓦的明黄色变成了黑褐色,烧成黑炭的檩檐儿七错八插地塌落,失去巢穴的飞燕发出凄凉的鸣叫,绕着大殿蔽天而飞。
慈宁宫里,玄烨跪坐在布木布泰脚下,将头埋在皇祖母的腿上。良久,玄烨抬起头,问布木布泰:“皇祖母,难道我们错了吗?三藩打了六年未平,地震、火灾又接踵而来,是上天在惩罚我们吗!”这也是布木布泰心中的呼喊,但在孙儿面前,她不能表现出半点游移。
“不,玄烨,火灾是人为疏忽,责任决不宽免,沉痛的教训是对你治国的警醒!地震天灾虽说不可测,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微不足道,但是我们绝不可以自己打败自己,人的精神不能被摧毁!”布木布泰拉起孙儿。皇祖母的手如春风温软,给了玄烨母亲般的呵护;又如铁腕有力,给了玄烨父亲般的鼓励。年轻的皇上情不自禁地抱着皇祖母流泪了。
玄烨按照皇祖母的提示,借机整顿吏治,改进朝政,严惩腐败,凡行私贪纵者罪当天诛。布木布泰又让皇上亲自前往天坛祈祷,表明治国理念,尊崇儒学,笼络汉人。天灾人祸面前,人们看到了年轻天子的治国智慧,更加崇敬皇上身后的太皇太后。
扫平三藩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康熙二十年(1681)十二月二十日,玄烨在太和殿举行大典,“宣捷中外”平叛取得胜利!在扫平三藩的八年里,太皇太后布木布泰几次亲临前线,拿出自己的俸禄犒赏三军。她那银白色的头发,飘动在染满硝烟的战旗下,感动了三军将士的心。玄烨为了表达对太皇太后的感激,亲撰《大德景福颂》并双手奉献到皇祖母手上。布木布泰谦逊地对孙儿说:“孩子,我老太太可没有你说的那样好,孙儿让我大清昌盛,才是我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