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第十八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十八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养心殿。皇太后在亲自收拾着儿子的书案,她将奏折票本一件件过目,替儿子批示,然后让李琛将批好的折子转出,送六部执行。皇上在靠椅上坐着,看着母亲,不知在想什么。案头上的奏折批示干净了,布木布泰起身坐到儿子身边,轻轻地说:“皇上,我有个想法,可以了却皇上皈依佛门的心愿。”

儿子来了兴趣,看着母亲:“皇额娘有何想法?”

“皇上可以找替身,代皇上出家修行呀!”

“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福临眼睛发亮了。

“有额娘为你想呢,”布木布泰看儿子来了精神,高兴地笑了,接着说,“皇上,选一个忠心于你的人,代你出家,替你尽心供奉佛祖,这和你出家一样啊。”

“嗯,皇额娘说得太对了,选谁替我呢?”福临开始思索。

“这个人一定要是皇上身边的人,忠心不二,还得了解皇上你的心思。我看……”布木布泰故意停下来,想了想,“嗯,我看皇上身边的吴良辅合适,跟在你身边多年,能体察皇上的心思,我看他忠心耿耿,代皇上出家最合适不过了。”

“哎呀,皇额娘,您和我想的一样啊!”皇上高兴得站了起来。

“那好,就这样定了吧?”布木布泰趁热打铁。

“好,皇额娘,就这样定了!”福临走到皇历前,认真地看着,掀起一页又一页。

“皇额娘,正月初二是个黄道吉日,就定这一天让吴良辅代我出家,我去过悯忠寺,那里佛门清净,法场宏大,是个修行的好地方,就让吴良辅在那里修行吧。”

“好,就这样定了。”布木布泰没有想到自己的想法这样顺利地就被儿子接受了,心中喜悦万分。让吴良辅出家,布木布泰除了安抚儿子出家修行的心愿之外,清除儿子身边不良之人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初一,紫禁城响起新年的鞭炮声。正月初一是岁之始、月之始、年之始,本应在太和殿举行的大朝会,因皇上身体不适没有举行。年三十晚上福临觉得头有些发沉,布木布泰决定取消这次大朝会。她不会想到,她的儿子,年轻的顺治皇帝将再也没有机会驾临大朝会。布木布泰到养心殿嘱咐李琛小心侍奉,亲手给儿子冲了红糖姜茶驱寒,看儿子喝下,赶着这位二十四岁的大男孩儿上床睡觉歇息。

“皇额娘,让您费心了,大白天我哪里睡得着啊。我没有事,您回吧,一会儿我还要准备明天去悯忠寺的事。”

儿子身体不适,还惦记着明天吴良辅去悯忠寺净身落发出家,布木布泰赶忙说:“明天吴良辅出家剃度,皇上就不要去了,我派内务府大臣索尼代皇上去。”

“皇额娘,没有事儿,小吴子是替我出家修行,本主儿不去哪行呀。”福临坚持着。

“天气寒冷,皇上身体不适,就不要去了吧!听额娘一句话。”布木布泰掖好儿子的被角,着急了。

福临看母亲着急,不再坚持,点点头说:“皇额娘,好吧,我知道了。”

自从出家事件以后,母子俩关系好了起来,儿子对自己说话不再横着戗着,布木布泰心里好受许多。她轻轻摸了儿子的额头,额头不热,心略放下。手往回收的时候,被儿子一把握住了,福临笑着小声说:“皇额娘,您的手好软好暖。”

“唉,这孩子——”布木布泰微微松了口气,嗔怪地笑了。

第二天正月初二,皇上没有听皇太后的话,还是瞒着皇额娘去了悯忠寺。布木布泰心中惦记万分,皇上刚一回宫,就让苏茉尔去乾清宫问候。

苏茉尔带来不好的消息,皇上从悯忠寺回来身子发重,发烧了!

布木布泰急了。从董鄂妃去世,她就替儿子担心,董鄂妃得的是天花,她病中儿子一直不离左右,天花是传染的!儿子为了爱妃不顾一切,她拦也拦不住。本来每年的秋冬之交,皇上都是要出京避“痘”的,可今年,儿子闹着要出家没有出去,这成了布木布泰的心病,这个冬天,她无时不担忧身体羸弱的儿子,心灵备受打击。现在,儿子真的倒下了!上天保佑,保佑我的福临,愿他仅仅只是一时受寒,明天就会好起来。布木布泰不顾一切,奔向乾清宫养心殿,从正月初二到正月初七,她一直守护在那里。

紫禁城最好的御医来了,北京城里最好的医生来了,大清的皇太后调动了所有可以找到的最好的医生,聚齐到乾清宫。

万恶的“痘”魔没有饶过布木布泰的儿子,在正月初三,布木布泰给高烧的儿子擦身降温,她突然发现,儿子身上出现了微微隆起的斑点,依稀可见,那是可怕的“痘”!

如山崩地裂,万万千千的巨石向布木布泰劈头盖脸砸过来,布木布泰大脑一片空白,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她浑身发软,双膝无力地跪在儿子的床前,双手伸向高高的殿堂藻井,苍天哪,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对我的惩罚吗?那你就惩罚我好了,为什么要让我的儿子为我受罪!儿子是我的命,我不能失去我的儿子,我要抢回儿子!上次不是已经抢回我的孙子了吗,这回我一定要抢回我的儿子!

所有可以使用的医疗手段全使用上了,正月初四早上,福临的病情平稳下来。布木布泰仿佛见到了希望。福临睡着,布木布泰挥手让殿内的侍从们退下,她要一个人静静地守着儿子。阳光从低垂的幔帐缝钻进床帷,照在皇上瘦瘦的身躯上。布木布泰思绪联翩,儿子,快快好了吧。

“皇额娘。”福临干裂的嘴唇微动,睁开了眼睛。

“嗯,额娘在呢。”布木布泰轻轻地回应着。

“皇额娘,儿子对不起您!”福临伸出发烫的手,为母亲拭去脸上的泪,硬要撑着坐起。布木布泰坐过来,将儿子的背靠在自己胸前,轻轻抱住福临。

“皇额娘这样抱着儿子,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真好。”

“嗯,额娘会一直这样抱着你,不放手。”

带着哭腔,福临对母亲说:“皇额娘,对不起,儿子这一生让您失望了。”

“儿子,没有,额娘没有失望,我儿是大清入关的第一位皇上,年轻有为,十四岁就独立亲政,统一中国,大胆改革,整顿吏治,还注重农业生产,提倡节约,减免苛捐杂税,广开言路,网罗人才,成就那么大,为巩固大清作出了贡献,额娘我为儿子骄傲着呢。”

“额娘夸我,孩儿领受不起了。”福临含泪笑了,“皇额娘,您知道那天我为什么同意不出家了吗?”

“为什么?不是听了玉林琇师父的话吗?”

“皇额娘,不是的,玉林琇师父的话说不服我,您想,连佛祖都是王子出家,为什么我就出不得?”

“哦?福临,那你为什么服了呢?”

“皇额娘,您不知道,那天我看着玉林琇师父要点柴垛,火炬的光芒照在皇额娘身上,火光中我看见您头上一缕白发在冷风中飘动,我就想,皇额娘什么时候白了头呢?您刚满四十八岁啊,这是为了我,操碎了心,愁得白发早生!看着您为我哭,我心里忽然很难过,我要是就这样遁入佛门,我的皇额娘可该怎么办,我连孝子都做不了,还出的什么家!修的什么佛!”

布木布泰一阵心酸,眼泪扑簌簌流淌下来。儿子,我的好孩子,有你这样的孝心,额娘知足了。

“皇额娘,您知道吗?在那以前我恨您。”福临坐直身子,转过头看着母亲。

布木布泰用手擦着泪,拼命忍着,点点头说:“儿子,额娘知道,是额娘做得不好。”

“皇额娘,我六岁父皇就离开了我们,是额娘含辛茹苦拉扯我长大,扶我坐上皇位,教育我做好皇上,教导我养性修身,要亲贤人,远小人,赏罚公平,不要奢侈,要勤学好问。我暗地里发过誓,今生一定不辜负您的教诲,做个利国利民的好皇上!我起五更睡半夜拼命读书,习武练箭,苦读兵书,为的就是将来成就文韬武略,做好皇上,可是,这一切全被那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改变了!”

“哪一天夜里?”布木布泰问。

“皇额娘,我想,您一定也不会忘记那个雷雨之夜,多尔衮闯进您的房间吧。”

布木布泰心中一抖,儿子他真的没有忘记那一夜。

“多尔衮欺负我们孤儿寡母!那一夜,雷雨交加,漆黑的夜里闪电划过,照亮了您脸上那惊骇的面容,它深深刻在我的心里,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一定要保护您,要向多尔衮复仇!”福临的手握住母亲的手,接着说下去。

“怀着对多尔衮的恨,我做到了,可是,我发现,我做错了。”福临的声音弱了下来,儿子在抽泣。

“皇额娘,我的皇额娘,您心里根本不恨多尔衮,您爱他,您心里装的全是多尔衮,没有您的儿子!”

“不不,福临,你说得不对,你冤枉了额娘!”

“不,皇额娘,您听我说。”福临咳了两下,布木布泰赶紧端起茶盅,让儿子压一压。

“您心里除了多尔衮,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皇权!儿子是您权力欲望的傀儡,您根本不爱我,这可能您不承认,您认为皇位给了我无上的权力,可是我不稀罕!”福临看着母亲。

“不是吗?您为了爱新觉罗家的荣耀,费尽心机扶我坐上皇位,牺牲儿子,夺走我正常人的生活!不是吗?您为了科尔沁贵族部落的荣耀,牺牲儿子,不给我婚姻自由!不是吗?您享受着皇太后的万乘之尊的荣耀,高高在上,您的儿子却在无尽的苦难之中挣扎……”

“儿子,快别说了,你冤枉了额娘!”儿子的话似钢针,针针扎进母亲的心。

“不,皇额娘,我要把积郁在心头的话统统说给我的额娘,您听我说下去。皇额娘,知道吗,亲政以后,为了让您高兴,我通宵理政累得吐血,可您却没有满意的时候,我们的认知差异如此之大,从来没有想到一起去过!儿子在您面前总是错,您就像一个影子,时时刻刻跟在我身后,又像盯在我身上的一双眼睛,让我无处藏身。”

福临呜呜地哭出声来。布木布泰抱着他,儿子哭得她心碎,她悔断肝肠没有早些理解儿子的委屈。

“儿子的一生,只有董鄂妃懂我知我,可是母亲您又容不得她!”呜呜呜——福临哭得成了泪人。

“儿子,你听额娘给你说。”布木布泰用绢帕给儿子擦着泪,轻轻抚摸着福临的肩,“儿子当皇上,是额娘用了心机,可是,额娘真是为了儿子好啊,我的儿子是真龙天子,这是你的使命,额娘就是要扶持你完成这个使命!事实上也没有错,福临是个好皇上,只不过年轻了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儿子受的苦,额娘全知道。”

“额娘还要说,多尔衮,是爱新觉罗家族的英雄,这是事实,福临你要承认。”布木布泰看着儿子,儿子没有激烈地反对。

“对多尔衮,额娘爱他,不过额娘更爱自己的儿子,这是多尔衮怨恨额娘的重要原因!皇位是多尔衮让出来的,江山是多尔衮打下来的,但是,额娘要让自己的儿子坐江山,额娘做到了!多尔衮要娶我,福临你不同意,我就依你不嫁,额娘承认自私,但是对儿子我不自私,儿子虽然做了皇上,可是我们孤儿寡母,要能在大清复杂纷繁的政治旋涡中立住脚,没有多尔衮这样的人怎么能行呢?额娘依靠孝端皇太后,对多尔衮既重用,又牵制,采取了多少复杂的政治手段,才使他最终没有突破摄政王的圈子,而保证了我儿子你的皇位,保证了大清的稳定。因为你小,国事家事还要依靠皇父摄政王,额娘在许多时候采取了委屈政策,这一切全是为了你呀,福临难道你还体谅不到额娘的一片苦心吗?说起来,福临你别不爱听,额娘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多尔衮!多尔衮爱我,可是我为了儿子利用了他!儿子,你也是经历了爱的人,这些你能理解吗?你说额娘心里没有你,额娘要告诉你,福临是额娘的命根子,为了儿子,我什么都可以舍弃,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布木布泰再也说不下去,泪水让她哽咽了。

“皇额娘!”福临抱住母亲的手,将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哭了。母亲的苦心他理解了,母子的两颗心融化了,他们和解了。

“皇额娘,对不起,儿子错了!儿子还对不起孟古青,孟古青是个好女人,皇额娘选她做皇后,我也曾试着接受她。可是每当我看着她的脸,多尔衮的脸就会重叠出现;想到多尔衮,我就会想起那雷电交加的夜,我就会充满仇恨!只有废了她,儿子才会心安,可是,儿子也毁了孟古青啊。”

“福临,不提了,不要说了,全过去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布木布泰不忍心看儿子太激动,福临还在重病中,不能过于激动,儿子需要安静。

布木布泰哭着给福临擦干净脸,轻轻扶他躺下。

御医进来,给皇上把过脉,李琛端过汤药,侍奉皇上服下。布木布泰嘱咐道:“皇上还需要歇息,大家小心为是。”

为了儿子尽快好起来,布木布泰派内大臣苏克萨哈传谕,大赦天下,京城内除十恶不赦者外,其他死刑犯一概释放。苏克萨哈刚走,布木布泰又命索尼传谕民间,不得炒豆、不得燃灯、不得泼水;命皇后到宫中内庙为皇上祈拜痘神,为皇上消灾。布木布泰祈盼着这一切可以使儿子转危为安。

可是,天不由人愿。正月初五,皇上身上的痘,开始大面积发作。福临看着自己的斑斑点点,对母亲说:“皇额娘,儿要做一件事。”

“我儿要做何事?”

“留遗诏,立太子!”

心,忽地发痛,布木布泰潸然泪下。

儿子突然提议立太子,此刻的含义不言而明。福临刚刚二十四岁呀,本应如朝阳日上,可如今却在打理后事!面对残酷的现实,布木布泰不得不接受。

“在皇上兄弟中挑选?”布木布泰目光空视,好似自语,福临摇摇头,兄弟中确实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还是父位子承吧!”布木布泰低头看着儿子说,福临点点头。

老二福全九岁,老三玄烨八岁,五阿哥常宁四岁,其他几个阿哥还太小,看来只有在这三个儿子中挑选了。福临伸出两个手指,看着母亲,好像在征求意见。

“二阿哥,福全?”布木布泰问,福临点点头。

布木布泰摇摇头,说:“我观福全这孩子,平庸欠聪敏,无大志向,不适合做君主。二阿哥不如三阿哥玄烨,玄烨勤奋好学,聪慧机敏,处事稳重谨慎,为人宽博仁爱,五阿哥常宁还太小,我觉得玄烨更合适。”

这就是母亲,关键的问题上永远是强势,福临浑身无力,不想再和母亲争辩:“皇额娘,问一下汤法玛吧。”

这福临,怎么会想起那个西洋老头!大概是因为刚刚发生的出家事件,怕母亲信不过佛门,就想起了西洋教的汤若望。不过钦天官汤若望和皇帝、皇太后关系都很好,福临倒是很信服这个高鼻子蓝眼睛老外的。

布木布泰点点头,回头吩咐李琛:“速去钦天监请汤法玛!”

“嗻。”李琛走了。

时候不大,汤若望一身黑色传教士服饰,急急赶来。聪明的西洋传教士汤若望很快就明白了皇太后的心思,果断地帮孝庄皇太后和顺治皇帝下定了决心:立三阿哥玄烨为太子,理由简单而充分——玄烨已出过天花,对这种可怕的疾病有终身免疫力,将来朝政不会再受到威胁。这个结果就是布木布泰想要的。

太子之事定下来,福临又说:“皇额娘,借前车之鉴,儿想不依旧制,皇帝年幼不再由宗室亲王摄政,改由异姓大臣来共同辅政,如何?”

布木布泰点点头说:“这也正是额娘所想,那由谁来辅政呢?”

“皇额娘,就定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大臣辅政吧。”

“这……”福临如此之快就念出这四个人,说明早有打算。四个人都是上三旗高贵出身,资深老练,位高权重,有军功、有能力、有影响力,特别是索尼,一等侍卫,四朝元老,功勋卓著没的说。布木布泰对苏克萨哈不喜欢,但是,这个人对皇上忠诚,上次御驾亲征之事苏克萨哈表现不错,四个人倒是可以互相钳制,想到这里,布木布泰同意了:“好,就这样。”

福临神情舒展起来,母亲和自己想到一起,有生以来这样的时候不多。汤若望走了以后,福临又召贴身秘书保和殿大学士麻勒吉、王熙到养心殿密语,布木布泰给儿子留出空间,回避了。

正月初六子夜,福临又召王熙到养心殿,说:“朕患痘,势将不起。尔可详听朕言,速撰诏书。”王熙退到乾清门下西围屏风内,根据顺治皇帝的意思撰写《遗诏》,写完一条,立即呈送。一天一夜,三次进览,三蒙钦定,《遗诏》到正月初七傍晚撰写修改完毕。

正月初七的夜,在布木布泰心中将永远是黑色的,她没有从“痘”魔手中夺回自己的儿子,她经历了人生最痛苦的时刻。深夜,福临病情突然恶化,面色发绀,四肢冰冷,不时抽搐昏迷,发作时关节咯咯响。养心殿里所有的人在竭力挽回皇上的生命,此时此刻,人的力量是那样的渺小,人的生命又是那样的脆弱,不论你有多么至高无上的权力,不论你有多少金银财宝,在病魔面前全没有用!

布木布泰紧紧抱着儿子扭曲的身子,肝肠寸断地喊着:“福临!福临!”

“皇额娘,孩儿、孩儿不孝,先走了……按祖制,火浴,烧了吧!”福临在布木布泰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断断续续,话不成句,命若游丝。

“皇额娘,孩儿生时用心禅理,火、火浴之时要请、请行森师兄……讲法……方可转世轮回……”福临的喉咙咕咕响着,话语含混不清,布木布泰知道儿子的心事,听得明白,她泪眼模糊地点着头。

“额娘知道,额娘知道,我的儿,你就放心吧!”

福临脸上仿佛现出一丝微笑,忽然闭上眼睛,喃喃道:“董鄂……我来了……”说完,长长呼出一口气,头一歪,扎在母亲的怀中。

儿子将最后一口热气扑在布木布泰脸上,头贴在母亲两乳之间,安静了,紧握着的手松开了,身子柔顺下来,永远不再和她执拗了!年轻的顺治皇帝告别了人生烦恼,从此不再痛苦。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脉,自己视为生命的至亲至爱,就在自己怀中无助地死去,布木布泰此时心如刀绞,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最惨痛的事击倒了她!从怀胎十月到长大成人,自己倾注全部心血教养培育儿子。夫君早逝,自己费尽心机扶儿子坐上皇位,又苦苦期盼他早日担纲大业,成就国家;儿子亲政后,虽有造就,但年轻气躁,理政尚嫩,自己一天也不敢清闲。二十四年来,在暗藏杀机的皇宫里,在胆战心惊的旋涡中,她们孤儿寡母相互依靠,小心翼翼地躲过了多少血剑风霜。虽说母子时有怄气,但血浓于水,关键时刻母子的心是连在一起的。为了儿子,放弃再嫁多尔衮,自己牺牲爱情,无怨无悔,付出再多也在所不惜,儿子是自己的欢乐和希冀,儿子是自己的命根子,她对儿子寄予了无限的期望,如今这一切全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万事皆空!

布木布泰轻轻放下儿子,将儿子的衣服整理平整,仔细端详儿子的面容,颤抖的手再次抚摸儿子冰冷的脸,小声说:“福临,额娘来了。”说毕,她一头向床柱撞去!身边的苏茉尔早有防备,一把死死抱住皇太后,宫女们涌上来,将昏厥了的皇太后搀扶下来。

在苏茉尔的呼唤中,布木布泰渐渐醒来,是真的吗?儿子走了?昏黄的灯光里,索尼跪着呈上皇上《遗诏》,这是儿子最后的遗言,布木布泰再一次泣不成声。她想不到儿子在遗诏中除了诏立第三子玄烨为太子,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大臣辅政外,还写满了对自己十八年朝政的检讨,林林总总罗列十四项罪责。里面有对母亲不孝的自责,有理政不到的检讨,还有对董鄂妃任性爱恋的悔意……

布木布泰趴在遗诏上哭喊着:“福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这一夜,养心殿内哭声一片,这哭声划破深沉的子夜,萦绕在皇宫的上空,无比悲痛哀伤。

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初七子刻,顺治皇帝因罹患天花,病逝于紫禁城内的养心殿,终年仅仅二十四岁。

正月初八,天刚刚亮,皇太后布木布泰遣宣诏官到天安门外金水桥下颁行《遗诏》于全国,金水桥下等候了一夜的群臣,无比震惊,哀声痛哭!

正月初九,就在顺治皇帝驾崩后的第三天,皇太子即位,顺治皇帝的第三个儿子,布木布泰的孙子爱新觉罗·玄烨战战兢兢地坐在了紫禁城金銮殿的宝座上,定第二年为康熙元年。这个不满八岁的孩子给了皇祖母布木布泰新的希望。

顺治皇帝的灵堂设在乾清宫,白幔遮天,哀鸿满城;乾清门两边幡幢林立,建起佛、道两道场,日夜诵经焚香。正月十四,乾清门外燃起了熊熊火堆,大行皇帝“小丢纸”丧仪在哀乐中开始,福临生前用品一应遗物被扔进火中焚烧,百官哭灵。布木布泰身着黑色长袍,伤心欲绝令她苍老、黯然,在全身白色孝服的宫女们的搀扶下,她缓缓拿起福临生前最喜欢的弓箭,用衣袖小心拂去上面的灰尘,将弓箭投入火堆,哭泣着喊:“福临,我的好儿子,拿去吧,在那边习武围猎用得着它——”

熊熊的火苗瞬时吞灭了弓箭,噼噼啪啪声如爆竹,大火在无情地烧着布木布泰的心,哭声和哀乐声四起。布木布泰面南而立,火光中她看见五岁的儿子举着弓箭,欢笑着向她跑来,大声喊着:“额娘,快看,我射中了一头麋鹿——”随着火光闪动,儿子的影子逐渐消失。布木布泰再也忍受不住巨大的哀痛,瘫坐在乾清门台阶上,嚎啕失声!

依福临遗言,百日之后,由峁溪森掌炬,在景山寿皇殿进行了顺治皇帝火化仪式。顺治皇帝福临,庙号“世祖”,谥号“体天隆运定统建极英睿钦文显武大德弘功至仁纯孝章皇帝”,与董鄂妃的骨灰合葬在河北遵化县孝陵。

在儿子火化之前,布木布泰做了积压在心中已久的一件事。裁撤内监十三衙门,所辖事务重新归属内务府,削减大批太监,整肃朝中纲纪,处罚贪腐官吏,恢复清初的俭朴风气。作为首恶,吴良辅被从悯忠寺抓出,五花大绑,在顺治皇帝梓宫前历数其惑君之罪,处吴良辅以斩首极刑,警示百官。

康熙元年(1662)八月,康熙皇帝颁旨昭告天下,布木布泰被尊为太皇太后,皇后博尔济吉特·绰尔济封为皇太后,皇上生母佟妃封为慈和皇太后。

四个月之后,天有不测风云,慈和皇太后突然病逝,布木布泰命将慈和皇太后与世祖皇帝合葬孝陵。慈和皇太后病重时,玄烨亲侍生母喂水喂药,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不到十岁的孩子竟有如此之孝心,布木布泰看出孙儿是个可教之材,又可怜孩子一年之间父母双亡,她将玄烨恩养膝下,倾注全部心血,吸取教育福临失败的教训,对孙儿精心调教。

四大臣辅政第一天,索尼等人上书奏请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布木布泰淡然一笑,坚决拒绝说:“各位的好意本宫明白,四大臣辅政是世祖在世时我们共同商议的,不可更改,这事儿不容商量。”

索尼等人再三请求,索尼说:“四大辅臣定当不负先帝重托,和衷共济辅佐幼主,但是军国大事还由太皇太后做主!”

布木布泰点点头说:“皇上亲政前,由四大臣辅政,皇族宗亲勋贵对辅政大臣实行监督,遇有军国大政由本宫总裁,垂帘听政的事坚决不可以。”

大清帝国进入了康熙时代。布木布泰作为太皇太后,在大清入关尚未根深蒂固,南方边陲尚未完全收复,国未强民未宁的关键时刻,义不容辞再担朝纲。少年皇帝康熙内有祖母懿训,外有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大臣辅政,承继父祖鸿业,立志万民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