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母亲的心不如媳妇的泪
省心的日子没过多久,正月的一天下午,佟妃丢了魂似的跑来了,一进慈宁宫就跪下说:“皇额娘,三阿哥玄烨他高烧不止,整整快一天了,御医们围着,说……”佟妃哭着说不下去了。
“说什么?快说,就知道哭,急死我!”
“御医说,恐怕是天花,要出痘!”佟妃哇哇哭出声来。
“啊!”布木布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手开始发抖。
又是“痘”!这个可怕的魔鬼又一次降临到她的家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道恶毒的诅咒紧紧地箍在爱新觉罗家族的头上,仿佛每个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这个恶魔手中,它无声地窥视着家族的每一个人,不知会在何时,突然伸出魔掌,抓住它相中的猎物,将他撕碎,再张开血口无情地吞下!今天,恶魔抓住了布木布泰最疼爱的孙子玄烨,它要从她手中夺走他!不行,坚决不行!布木布泰拉起佟妃的手,往景仁宫跑去。
“别怕,我的好孙儿,奶奶在这里!”望着昏迷中的玄烨,布木布泰哭了。
高烧让孩子的嘴唇干裂起了皮,双眼浮肿紧紧闭着,脸色蜡黄,气若游丝。布木布泰掀起玄烨的衣服,小小的身体上已经可以看见微微隆起的斑斑点点,就是那个可怕的“痘”魔,这是无疑的了。
“张御医,给三阿哥用了什么药?”布木布泰问。
“回皇太后,用了拔毒散火的玄祖秘方和小儿安魂蜜丸。”几个御医跪下给皇太后递上所开的方子。
布木布泰放下药方,环顾景仁宫,殿内门窗紧闭,一丝风不透,空气闷热,气味难闻。
“佟丫头,你这里太闷气,对孩子不好,玄烨到我那里去,交给我,由我来照看!”布木布泰说罢,抱起玄烨。
怀中的小身体滚烫烫的,佟妃过来将孩子包严,布木布泰亲自抱着孙儿,回到慈宁宫。
慈宁宫对外封锁。宫门、窗户、宫墙挂起驱邪的经幡条幅,除了御医任何人不许进。宫内灯光一连几天没有熄灭,布木布泰昼夜不离守着玄烨,一支支艾灸轻轻地熏,一把把草药重重地搓,凉手巾板儿不知换了多少。苏茉尔和佟妃心疼皇太后,劝布木布泰歇会儿,布木布泰摇摇头:“我要从恶魔手中夺回孙子,万一我打盹,孙子没了可不行!”
七天后的早上,一缕朝阳射进慈宁宫,布木布泰疲倦地斜靠在孙子的床头,顺着阳光,忽然,玄烨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她摸摸玄烨的额头,惊喜地发现孩子退烧了!再看身上,痘疹失去了光泽,神奇地瘪了,结了痂。
“苏茉尔,苏茉尔,佟丫头,佟丫头,快来,孩子不发烧了!”
听到皇太后兴奋的喊声,苏茉尔跑进来,佟妃跑进来,布木布泰忘记了自己是皇太后,像个孩子似的抱住苏茉尔,三个人流着泪欢呼起来!
玄烨缓缓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见到奶奶慈祥、渴望的目光,奶奶紧紧搂着他,亲着他。奶奶的怀抱涌出一股清流,注入玄烨的身体,玄烨感觉到呼吸顺畅,生的力量回来了。玄烨伸出小手回抱奶奶,用弱弱的声音对奶奶说:“皇祖母,别怕,玄烨在和您玩捉迷藏呢!”
“哎哟,我的宝贝儿,你的这个捉迷藏可把奶奶给吓坏喽!”布木布泰眼中含泪,笑了,多可爱的孙子啊。
三天后,玄烨身上的痘疹竟然退尽了。布木布泰大喜,冒着严寒亲自去天坛祭天答谢上天佑护。从天坛回来,布木布泰决定将玄烨留在身边亲自调教。
“佟丫头,玄烨四岁了,到学习的年龄了,我愿让他在慈宁宫住下,让苏茉尔教他。苏茉尔的汉语和书法水平,还有历史知识,在紫禁城里是数第一的,这么好的先生可不能让她闲着,你看如何?”布木布泰搂着玄烨说。
“皇额娘,那敢情好,求之不得呢,奴才替玄烨谢谢您!”
当下,三阿哥玄烨拜苏茉尔为师。后来,一代康熙大帝高超的汉语水平和丰富的历史知识学贯中外,苏茉尔是康熙的汉学启蒙老师。
乾清宫西侧养心殿。从去年六月皇驾迁入乾清宫,福临就喜欢上了这里,养心殿的名字出自孟子的“存其心养其性以事天”,意为涵养天性。大殿南窗外回廊是长长的紫檀木围墙,殿外绿松环抱,狭长的院落恬静、明澈,是个读书、办公的好处所,除了上朝会,皇上平日就在西暖阁批阅奏折。
董鄂妃轻轻进来,将铜暖炉的炭火挑旺,殿阁内升起一股暖意。福临眉头紧皱,地上散乱地扔着几本折子,董鄂妃明白皇上一定有了不高兴的事情。她悄悄捡起折子,整理好,小心地码放在案头,又回身给福临换上热茶:“皇上歇歇吧,喝杯茶暖暖身子,何事不开心?”
“这个郑成功,与我大清作对有近十年了吧,去年朕敕封他为海澄公,他不接受,如今仗着水上优势,占据金门、厦门和闽南沿海岛屿,控制海权,还潜入内陆贸易、走私累积资金,募兵买武器筹备军力、军备,实在可恶。刚刚奏报折子说郑成功统率水陆军十七万与浙东张煌言会师,要大举北伐,大军遭遇飓风被阻长江之南,暂且退回了厦门。朕看他不会死心,和他还是要有硬仗打!”
“有我平南尚可喜、靖南耿继茂二王会同驻闽清军平剿,皇上不用太担忧。”
“如何不让朕担忧啊,当年我满洲八旗,从赫图阿拉起家,勇猛坚强,百战不殆,国家之兴,全因治兵有法;可看看现今的满八旗,安于享乐,怠于武事,军旅不整,日渐萎靡不如过去,全指着汉军八旗和绿营军在前方拼战,朕怎能放心。”
“昨天有两个满洲武臣的公子哥,挎鸟笼进宫,说是给皇太后进贡西洋名贵鹦鹉,好没捞着,让皇额娘摔了鸟笼给臭骂出去了。皇额娘说武臣之子不习武上沙场,反在家中提笼架鸟,不务正业,丢祖宗的脸面。”董鄂妃一边给皇上揉肩一边说。
“皇太后多次提醒朕要从严治军,整顿吏治。嗯,朕现在就下谕令,从选拔人才入手,停止八旗举行乡会两试,制科取士,计吏荐贤,皆朝廷公典。今后不管大小臣工,一律杜绝弊私,恪守职事,犯者论罪。”
“我来给皇上研磨……”
董鄂妃话没有说完,忽然心口发堵,胃里一阵翻腾,一口呕吐上来。她急忙捂住嘴,跑出屋外。
福临起身跟出屋,欣喜地扶住董鄂妃的肩,上下打量自己心爱的人:“爱妃,是不是害喜了?”
董鄂妃满面幸福,笑着点点头。福临情不自禁,一把抱住她:“太好了!”
福临扶着董鄂妃坐下,深情地对她说:“爱妃,我要好好答谢你,朕要让你当皇后!”
董鄂妃不解地看着皇上,扑哧一声笑了:“我的皇上说笑话,臣妾可不敢妄想。”
皇上可不是说笑话。当天,福临喜滋滋地给皇太后报喜,说董鄂妃怀孕了,有大功啊!谁想皇额娘不买账。
看不惯儿子的偏爱,布木布泰抹搭着脸故意说:“我的皇上,这又不是第一位有孕的媳妇,叫尚膳监按照围产孕妇好生待承,董鄂氏自己在意着点儿,是女人就要生孩子,和母鸡下蛋一样,没那么娇气!”
皇额娘的冷淡让福临心里不爽,他高兴而来怨恨而去。我的爱妃在她那里成了老母鸡,岂有此理!好,明天我就让您也不高兴!
第二天早朝,快结束时,皇上当廷斥责皇后:“正月十五太后生病,皇后礼节疏阙,没有去照顾皇太后,朕下旨停用中宫笺表,请在下诸王大臣议论废后事宜!”
皇上又要废后!满朝文武大臣目目相觑,一时鸦雀无声,默默散朝。废后的消息长着翅膀飞一般传到布木布泰耳中,皇太后这回气坏了,儿子这是和自己干上了,这回决不妥协!
“苏茉尔,传董鄂氏到慈宁宫来!”布木布泰沉着脸吩咐道。
“嗻。”苏茉尔转身去了。
董鄂妃来了,进门一跪下请安,皇太后就没有让她起来。
“当朝的皇贵妃,听说要当皇后啦?”皇太后高高在上,脸上的笑里面藏着刀,眼睛并不看跪在地上的董鄂妃。
“皇额娘,孩儿没有,孩儿绝不敢妄想!”皇太后强大的心理攻势让董鄂妃自觉气短,头也不敢抬。
“皇后历来温厚纯良,仁义文静,对长辈孝敬周到,统领后宫礼让宽和,皇上独宠你冷落她,她也不在意,多好的孩子,现在你却在皇上面前争风暗害她,我岂能袖手不管!后妃不贤,蛊惑君心,知道该当何罪吗?”皇太后厉声道。
“孩儿知罪!”董鄂妃浑身发抖,吓坏了。
“天下人都看得出,皇上废后的念头,皆因你而起,这件事情你知道怎么办,办不好,别怪我无情!”布木布泰怒气冲冲起身离座。
高大空旷的慈宁宫正殿,董鄂妃孤独地跪着。好半晌儿,苏茉尔过来,轻轻对她说:“皇贵妃,请回吧。”
董鄂妃将一纸表心书交给了皇上,上面娟秀的小楷写着:“陛下若遽废皇后,妾必不敢生!”
福临怪怪地看着心爱的人,什么话不能亲口说,还要写表心书!董鄂妃缓缓跪下,坚定地说:“皇上不答应,今天臣妾就不起来了!”
福临急了,有身孕的人跪在地上受了寒,可不得了!
“起来起来,爱妃快快起来,朕答应你!”
皇上扶心爱的人站起身,董鄂妃纤细温软的腰身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香气沁人心腑,福临不禁爱意蓬发,吻着董鄂妃雪白的玉颈,紧紧抱住她。董鄂妃委屈,在皇上怀中潸然落泪。福临猜得到,心爱的人是受了母亲的气,几分怨气暗积于心。
第二天,皇太后亲下旨:“废后之事不妥,不允。皇后暂移居西宫,如旧制封进。”在皇太后布木布泰的干涉下,皇上第二次废后未能如愿。到了三月份,遵太后旨皇后恢复如初。福临将对母亲的不满再一次发泄在皇后身上,可怜的顺治皇帝第二任皇后,一生没有得到顺治的关爱,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后宫,和前一位博尔济吉特氏皇后一样,带着处女之身,形如守寡。
顺治十四年(1657)十月初七,董鄂妃生了位阿哥。福临欣喜若狂,这是他最心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虽然是皇四子,福临却当众称之为“朕之第一子也”。小皇子一出生就被封为祚亲王,视为皇太子,这真是开了清朝皇子一出生便为皇储的先例。
顺治十五年(1658)正月,京城一冬无雪,二十四日这天好不容易盼着天阴沉下来,可是雪花硬是迟迟不落。慈宁宫门被推开,是乾清宫派来的太监李才。李才一进门就跪下说:“禀皇太后,四阿哥病危,皇上、皇贵妃请您过去。”
“啊?四阿哥刚刚过了百天庆,一直好好的,这是怎么啦!”布木布泰虽然看不惯皇上独宠四阿哥,可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也着急起来。
布木布泰赶到承乾宫,皇上和一大群人围着四阿哥在哭。
“皇额娘,四阿哥已经走了!”福临满面泪水向额娘哭诉。
“皇额娘,是孩儿我照顾不周,四阿哥夜里开始高烧,早上就不行了!”董鄂妃眼睛红肿跪在地上,在皇太后面前强忍着,不敢放声。
真是好景不长,可怜的孩子才三个多月,无福享受父母的宠爱竟亡故了!布木布泰抚摸着四阿哥黑黑的头发,孩子脸上满是斑斑点点的天花,她心疼地连连说:“好孩子,可惜了,太可惜了!”
眼前的一幕,让布木布泰不由得想起姐姐海兰珠,痛失爱子的悲伤如今同样刻在董鄂妃的脸上,母亲的天性令她对这个不喜欢的儿媳有了恻隐之心,她拍着儿媳妇的肩膀,轻轻地说:“孩子,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皇太后第一次称呼自己为孩子,董鄂妃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转身趴在儿子的床头,失声痛哭。
哭声搅碎人心,布木布泰不忍再睹,默默地走出宫来。天空中,阴沉了一天的雪花终于零零星星撒落下来,打在脸上凉凉的,直冷到心里,她仰天长叹:“万恶的痘魔,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我们爱新觉罗家到底欠了你什么!”
四阿哥入葬前,福临和皇太后的冲突终于爆发。
午后,福临正在看书,吴良辅进来禀报:“圣上,司礼监说祚亲王的宝礼碑运到了,一应礼仪用制也备齐,圣上是否去视察一下?”
“小吴子,不用通知他们,你带路,朕去看一下。”福临放下书吩咐道。
“嗻,奴才带路。”
四阿哥的礼殡制备在西华门一侧的小院内放着,福临远远地就听见院内“当当”凿石头的声音。进了院门,见几个工匠正在凿着石碑上的字。再近了,看清楚了,石碑上祚亲王的“祚”字已被基本凿平,祚字隐隐约约依然可见。
福临不由分说,一脚踹倒干活儿的工匠,怒喝道:“为什么要砸字?”
“禀、禀报皇上,是皇太后下旨,要改碑铭。”工匠们吓得魂飞天外,全部跪倒,为首的头领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回答道。
“改什么碑铭?我怎么不知道!”福临火冒三丈。
“皇太后说具体改什么,让我们等皇上谕旨再刻。我们就先将原来的清掉,等谕旨来了再刻新字。”
皇太后,是皇额娘在背后搞鬼!福临怒火中烧,他愤然奔向慈宁宫。
见皇上怒冲冲而来,苏茉尔急忙行礼,小声说:“皇太后刚刚睡下,皇上是否稍等?”
“我有急事,还请姑姑为我报一下!”福临压不住火气,声音巨大。
“这……”苏茉尔不知如何是好。
正为难间,卧寝暖阁内传来皇太后的声音:“苏茉尔,请皇上进来吧!”
布木布泰醒了。
福临大步进了母亲的寝室,苏茉尔感觉到皇上心情不好,知道母子又将要有争执,她轻轻关上殿门,回避了。
请过安后,福临向母亲发问:“皇额娘,四阿哥的入葬制备已到,听说是母亲要改祚亲王的碑铭?”语气蕴藏着怒气。
布木布泰不急不忙,从卧榻边走到桌案旁,坐下,喝了一口茶,说道:“是我传旨,让他们改碑。”
“为什么!”
“额娘正要找你,和你商量。”
“商量什么!”福临脸色阴着。
“商量什么?你觉得四阿哥用祚亲王入陵,此事妥当吗?”布木布泰反问道。
“无何不妥!”福临很强硬。
“祚,是皇位之意,皇上的意思四阿哥是皇太子,可立皇太子是大事,皇上感情用事,不经朝议,岂不是将国家命运视同儿戏?这不仅影响皇上的形象,对其他几位阿哥也不公平,皇上觉得这样妥吗?”布木布泰逼视着儿子。
福临不语,面色仍然难看。
刚出生的皇子就封为祚亲王,皇太后对此早就不悦,当时儿子在兴头上,对他的任性布木布泰暂且先忍了。如今四阿哥没了,皇上坚持以皇太子礼制规格建陵,要以祚亲王入陵,引起朝中议论纷纷,布木布泰到了不得不出面阻止的时刻。
“母亲对皇贵妃有意见,迁怒于四阿哥,母亲这是泄私愤!从皇贵妃怀了四阿哥,到出生再到亡故,母亲关心过她吗!”
“好!儿子你说得好,从她董鄂氏入宫,我老太太哪一点对她不好?她独宠后宫,被你惯着,娇着,别人哪里还关爱得进去!皇上你扪心想想,你眼里还有别的媳妇吗?我替你关照着你的媳妇们,平衡着你的后宫,做母亲的苦心你体谅过吗!”布木布泰愤愤。
“您的儿媳妇全是您挑的,您就关照着吧!”福临一梗脖子,犯起了浑。
“好你个福临,说这种浑话,你是要气死额娘!”布木布泰气得发抖。
见母亲生气,福临觉得话有些过分,不言语了。
“四阿哥的封制一定要改,我想好了,把‘祚’改成‘荣’,以荣亲王入陵,不管你同不同意,就这样定了!”气头上,布木布泰捶了桌子。
福临心中虽然不服,但也自觉理亏,母亲的怒气击败了他,他无奈地走了。
四阿哥以荣亲王入葬,董鄂妃痛失爱子,自此一蹶不振。
顺治十七年(1659)夏天,不出福临预料,心腹大患福建的郑成功终于大举北伐了。郑成功再次会同张煌言部队,这一回郑家军势如破竹,顺利进入长江流域。
清军失利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往紫禁城,飘落在福临的案头。“我军不敌郑成功,镇江、瓜洲相继失陷!”“定海关战役、瓜州战役、镇江战役清军大败!”“郑成功兵临金陵城下,包围了南京!”一时间,大江南北二十四府县叛清投降,张煌言部收复芜湖一带,江东大震!军情十万火急,千里加急传至京城,一天几报的折子像一把把火,烧焦了福临的心,福临没想到清军会如此不堪一击,一败再败,慌了。
慈宁宫,福临心烦气躁,在母亲面前来回踱步。
“皇额娘,情势紧急,您看可怎么办?我看还是请皇太后您带着后宫先回关外老家奉天府避一避吧!”此时的盛京沈阳已经改为奉天。
布木布泰盖上茶盅,眼皮未抬,冷笑一声:“哼哼,真是我的好儿子,好孝心!”
“皇额娘,南京城内只有三千守军,洪承畴等将率八旗大军远在云贵,回防增援已来不及,事败恐成定局。南京到这里,快马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到北京,现在不走怕来不及了!”
“躲得了一时,还能躲过一世?祖宗开创的基业不要了?”布木布泰抬眼瞪了儿子一眼,反问道。
福临读出了母亲的不悦,低下头,没有回答。
“这难道是我的儿子说出的话吗?你还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吗?我满洲祖辈浴血征战多少年开创的大清基业,就让这样一个小小的郑成功推翻了吗!你祖父太祖努尔哈赤起兵于白山黑水,与明廷相抗衡,建立大金国,你父太宗皇太极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开创帝业,再到多尔衮,他猎猎铁骑踏平中原,统一中国,我八旗将士哪一个在敌人面前躲一躲,避一避了?亏你说得出!”布木布泰气得拍了桌子,茶盅跳起,当啷直响。
母亲的责骂让福临面红耳赤,开始是羞愧,可听到母亲提起多尔衮,福临坐不住了,他热血沸腾,直冲脑海,冲着皇太后喊:“多尔衮,多尔衮,您就忘不了多尔衮!您儿子难道不如多尔衮?好,皇额娘我要让您看看,是他强还是您儿子强!您儿子死也死在沙场上,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福临腾地起身,撩起皇袍,大步走了,嘴里还喊着:“郑成功,你等着,我福临不收拾了你誓不收兵!”
望着儿子激愤的样子,布木布泰担心地摇摇头。
福临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忽然,苏茉尔急忙进来通报说:“主子,苏克萨哈来了,说有急事求见。”
“他来做什么?”自从苏克萨哈检举多尔衮以后,布木布泰极其反感这个人,可皇上欣赏他,擢他任巴牙喇纛章京护军统领。这些年苏克萨哈与洪承畴会剿湖广,镇守湖南,攻九江、常德,屡建战功,最近听说刚刚从贵州回来。
正思忖,苏克萨哈等不及闯进来,进门就拜。
“皇太后,恕臣冒昧,皇上刚刚召唤臣等,速去南苑行宫,商议皇上亲征之事,臣想着此等形势之下,皇上御驾亲征,万万不可,遂劝阻皇上,可皇上大怒,不听,看样子只有皇太后您亲自出马才行!”
“皇上现在在哪里?”
“应该快到南苑行宫了。”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布木布泰很淡然,让苏克萨哈捉摸不透。
苏克萨哈一片忠心,冒死又说了一遍:“皇太后,皇上千万、千万不能御驾亲征!”
“去吧,我知道了。”布木布泰仍是面无表情。
苏克萨哈看皇太后威严地坐着,不敢再说什么,失望地走了。
苏克萨哈刚刚出慈宁宫院门,布木布泰立即跳起,吩咐苏茉尔:“苏茉尔,快,你亲自去备马,和我一起骑马去南苑!”
“还有,传我的命令,备轿车,速接董鄂氏去南苑行宫,务必劝阻皇上!”
“皇太后,您年岁大了,又好久没骑马了,还是备上轿车去吧。”苏茉尔劝着。
“不行,来不及了,我们去晚了皇上御旨一下,就挽不回来了!董鄂氏身体不好,让她坐轿去,我们先到,她可以晚到一会儿。”
苏茉尔点点头。
“事不宜迟,要快,赶在皇上议事之前!”
天安门朱红色的城门大开,两匹白色的骏马,从紫禁城内冲出。马上的两位女子,八旗军官打扮,矫健的身影一闪而过,守门的卫兵还在揣测是谁,马儿已经奔出大清门向南疾驰而去。正阳门大街闹市叫卖声声,车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们谁也不会想到擦身而过的骑士,会是当朝皇太后!马上的布木布泰后悔,是自己不冷静,刺激了儿子,方法太简单了。儿子亲政后,勤政好学,励精图治,理政执政崭露头角;但是,儿子是性情中人,身上的人性弱点她也清清楚楚,年轻气盛,任性偏激,又多愁善感,性情敏感脆弱,缺乏钢铁般的坚强意志。眼下大清政权根基未稳,四方危机潜伏,盲目御驾亲征会使京城权力出现真空,朝廷政治风云瞬间可变,身为皇上岂能轻易出朝!苏克萨哈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再者,一旦亲征失败或阵亡,后果不堪设想!儿子是在较劲,自己可以拦下他吗?布木布泰没有把握,心急如焚,狠狠打了一马鞭,马儿箭一般飞奔。
南苑行宫。议政殿空气中夹杂着火药味,在京的文臣武将全在这里,已经有好几位重臣跪在地上在劝阻皇上了。
“臣等直谏,请皇上冷静,万万不可亲征!”
“大胆!是朕平常给你们惯出来了,居然敢说朕不冷静!”皇上怒气扬眉,“嚓——”剑出鞘,一把劈向自己的座椅,“啪嚓”一声,半个木靠背被劈了下来!
“我意已决,哪个敢再劝,就是这个下场!”皇上收了剑,气呼呼地瞪着下面的群臣。
群臣又急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皇太后驾到!”守护太监娘着嗓子喊道。
皇额娘怎么来了?福临愣了一下,不过,他马上更来了气。
“暂且散朝,再议!”皇上一挥手,宣布散朝。
皇太后来了,皇上竟然散朝,众臣擦了一把汗,退去,把火药味儿十足的大殿留给了母子俩。
母子对视。皇上冷冷地说:“皇额娘不该来这里。御驾亲征我意已决,谁也撼不动儿子的决心!”
“福临,是母亲一时情急,误解了儿子,现在江南情势尚不到不可控,没有必要御驾亲征,皇上还是留在京城指挥吧。”皇太后口气不再强势。
“皇额娘不是说我没志气吗?是您逼我,好心让您回沈阳避一避,您说我没出息,我要御驾亲征,这回该有出息了吧!您就等着看我和多尔衮谁有志气吧!”
“福临,现在金陵形势危急,断不是使性子的时候,皇帝一旦亲征失败甚至阵亡,局势将无法收拾!”
“我死在外边不回来了,这个破皇上谁爱当谁就当!”
“福临,你可以和母亲赌气,可是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是皇上,是一国的君主,百姓的天!天子生生为民,这是你学过的,中国经年战乱,好不容易等来清明圣主,万千百姓生灵涂炭等着皇上去统治拯救,皇上的宗旨就是造福于民,为百姓负责,既然做了一国之主,你自己的生命就不属于你!”
母亲进得殿来一开口就服了软,福临心里就好过了些,别着面子,他继续强硬。皇上是天,皇上的责任深深打动了他,他一直以来要做负责任的皇上,要治理好这个国家。可是,现在战局如此紧急,自己御驾亲征的话已经喊出去了,椅子都劈了,如何收场!福临一时无语。
“皇上出京将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时局动乱,请收回御驾亲征的成命,算母亲求你了!”布木布泰见儿子不语,苦苦哀求。
“皇额娘,您不用求,我说出的话,就没打算收回来,皇额娘,您就回宫吧!”母亲的苦求带来了儿子的反感,布木布泰没料到她的哀求没有用!
福临扔下母亲,甩手往外走,外面一个人正急急忙忙往大殿这边来。怒冲冲的皇上刚出到门外,猛地就和这个人撞了个满怀,“哎哟”一声,福临定睛一看,竟然是皇贵妃!
“啊,爱妃,你怎么也来了?”
“臣妾听说皇上要御驾亲征,这么紧急的事情,怎能不来呢?”董鄂妃捂着心口,皱着眉头。
“撞疼了吧?”皇上没了火气。
董鄂妃摇摇头。
“爱妃,最近身体一直不好,匆匆忙忙跑这来干什么,不会是皇太后让你来当说客的吧?”福临回身看,母亲没有跟出来。
“干什么?臣妾实在是不放心皇上,真怕皇上御驾亲征出发了,今生就见不到皇上了!”董鄂妃说的是心里话,眼泪在眼眶中转。
董鄂妃的真情感染了皇上,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爱妃一人牵挂我福临!
“皇上,听臣妾一句话,御驾亲征万万使不得!为了大清的江山万年永固,皇上,也为了臣妾,臣妾舍不得皇上离开!”董鄂妃紧紧握住皇上的手,眼泪顺着腮边流淌下来。
福临见不得心上人流泪,加上刚刚母亲的相劝之言,心已然软了,长叹一声:“爱妃,别哭,朕把话已说了出去,泼出的水如何收回。”
“皇上,既然是皇太后和众臣全力相劝,不如就以上体谅皇太后之心,下合众臣之意,收回成命,倒落个从谏如流的美名!是不是?”董鄂妃明白皇上的心思,不失时机,给皇上搭了一个台阶。
福临沉思片刻,点点头,同意了。皇上终于有了面子,御驾亲征作罢。儿子和儿媳在外面的话,布木布泰在殿堂内听得一清二楚。看来安排董鄂氏来南苑行宫,做对了,皇上终于被拦了下来!布木布泰一屁股坐在儿子刚刚劈坏的椅子上,浑身就像散了架。她心发紧,自己的儿子,不拿母亲当亲人,而把媳妇这个外来人当作他的亲人,母亲的一片苦心,不及董鄂氏的一滴眼泪!这真是养儿养得娘伤心,娶了媳妇忘了娘。她忽然感到身心疲惫,心里呼喊着:我的夫君太宗你在哪里?看看你的儿子吧,我快要管不了他了!多尔衮,如今要是你在,哪里用我着这么大的急!空荡荡的殿堂让布木布泰感到了无助和孤独,她的泪无声地落下。
半个月后,捷报飞传北京。郑成功中了江南总督郎廷佐缓兵之计,总兵梁化凤勇破郑家军。这一战,郑成功丢盔卸甲逃回海上,元气大伤,从此再也没有力量重回江南。
婆媳关系因为御驾亲征事件缓和了,布木布泰开始对董鄂妃另眼看待。董鄂妃也是苦命人,失子的痛苦让这个儿媳妇的身体好几天坏几天,皇太后没少派人给承乾宫送过去补养品。顺治十七年(1660)八月,董鄂妃染病,皇太后派了皇宫中最好的御医,御医回皇太后话儿说,皇贵妃得的是天花!又是这个万恶的“痘”魔!在董鄂妃垂危之时,婆婆布木布泰到床头看望,给了这个儿媳妇无微不至的关爱。皇太后在儿媳妇的身上,再次看到了姐姐海兰珠,尽管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终难敌红颜薄命,两人的命运竟然如此相似。
这年的八月十五,又到中秋,夜空晴朗,玉兔东升。
承乾宫里重病的董鄂妃紧紧依偎在福临怀中,纤弱的手指着夜空说:“皇上,天上的月亮真圆啊,可惜臣妾看不到下一次月圆了!”
“爱妃,不,我们还会看到的!”福临心如刀绞,紧紧攥住董鄂妃冰凉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
月明清秋没有给这一对爱人带来喜悦,他们有的只是愁苦哀伤。享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少年天子福临,惶惶然悲戚戚。他一生追求的爱情是两情相悦,是两颗心的倾慕相通,他曾经认为他拥有了,董鄂妃带给他生命中的幸福和欢乐。他认为他是皇上,他们的爱情就可以在森严的宫殿中任意飞翔,他们的爱情可以无法无天打破一切锁链,他们的爱情可以永远。但是他错了,命运的造物主他无法左右!福临抱着奄奄一息的爱妃,泪流满面,在这深宫重锁的紫禁城中,他忽然觉得他和她就像是挣扎在蛛网中的两只小虫,又像是被烛火烧伤的飞蛾,是那么可怜、无奈!
四天后,八月十九日,皇贵妃、绝代佳人董鄂妃在福临怀里玉殒香消,病逝于承乾宫,年仅二十二岁。布木布泰伤心,而她的儿子福临则更是伤心欲绝,痛不欲生。福临疯了一样命令“上至亲王,下至四品官,公主、命妇齐集哭临,不哀者议处”。皇上为爱妃“辍朝五日”,亲下诏书:“奉圣母皇太后懿旨,皇贵妃佐理内政有年,淑德彰闻,宫闱式化。倏尔薨逝,予心深为痛悼。宜追封为皇后,以示褒崇。朕仰承兹谕,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号为“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慧端敬皇后”。董鄂妃之丧,按国丧用蓝笔批奏章,皇上破了体制规定的二十七天,从八月到十二月长达四个月之久行使蓝批奏章。为了彰显董鄂妃的贤德、美言、嘉行,福临命大学士金之俊撰写《董鄂氏传》,又令内阁学士胡兆龙、王熙编写董鄂氏语录。福临亲自动笔,饱含深情地撰写了四千字的《孝献皇后行状》。布木布泰默许了儿子的所作所为,可是福临并不体谅母亲,他将董鄂妃的死迁怒于布木布泰,怨母亲待皇贵妃刻薄,致爱妃抑郁而死!福临将布木布泰看作了无亲情的仇人而不是母亲,母子之间冷到了冰点。
霜重露浓的深秋,紫禁城内出现了奇怪的事情。一位身穿袈裟的僧人频繁出入皇帝寝宫,打破了内廷宫禁之区不允许皇帝以外男性出入的规定。皇太后布木布泰知道这个人是峁溪森。还是在顺治十五年(1658)九月,福临派人专程到江南湖州报恩寺召名僧玉林琇来京,封玉林琇为“大觉禅师”,并以禅门师长礼待,后来玉林琇不愿在北京待,请求回还,福临赐给他黄衣、银印,遣官送归。玉林琇便让他的弟子峁溪森到京代替师父主持禅门,为福临讲经诵佛。董鄂妃去世火化入葬,执火炬点燃柴堆的人就是峁溪森,这峁溪森是皇上的座上客。可是,现在儿子放着朝政的事不理,每天待在内宫,和这个僧人干什么呢?
布木布泰叫来福临身边的吴良辅,嘱咐道:“皇贵妃去世,皇上身心俱疲,你要多加小心,好好伺候皇上,有什么事情及时告诉我。”
“嗻。奴才一定不负皇太后旨意!”吴良辅颠儿颠儿地走了。
布木布泰对吴良辅不放心,前些日子御史弹劾他,说他勾结内外官员作弊,接受贿赂,皇上下诏警示,本应严办,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处事圆滑,躲过处罚。吴良辅这小子太滑头,和慈宁宫不是一条心!布木布泰又让苏茉尔悄悄招来皇上的贴身小太监李琛,吩咐李琛每天寸步不离看紧皇上,皇上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报慈宁宫,只要立功就提拔奖赏!
安排好一切,布木布泰自感疲倦,年近五旬,体力不如从前,儿子的状态令她提心吊胆,总预感着要出啥大事。
苏茉尔过来,轻轻地说:“皇太后,脸色不好,歇息一会吧。”布木布泰点点头,靠在东暖阁暖榻上小憩。苏茉尔将羊毛毯盖在她身上,又搬过暖炉放在脚下。一股暖意袭来,布木布泰瞌睡上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缥缥缈缈,布木布泰就觉得脚下踩着软软的浮云,来到一个禅院,好像是五台山清凉寺,又好像不是。一位僧人迎了上来,深作一个揖,说道:“凉露侵衣红叶鲜,寒鸟归巢黄草边;藜杖几回探青塔,西风一阵抹霜天。施主,请随我来。”
布木布泰跟着他,走入一条深深的小径,路旁是古木参天,青松翠柏,小路上没有第三个人。前面是高高的围墙和陡直的台阶,布木布泰拾级而上,来到一座柴门前。那僧人推开门,闪到布木布泰身后,垂首而立,轻轻说:“施主请进,贫僧到此止步,不奉陪。”
布木布泰好生奇怪,待进了柴门,里面的景象令她大吃一惊。
和门外的清冷完全不同,这里伽蓝长廊四接云端,百余尺高的殿宇,层轩重阁,区界八分,每个区里耸立着黄金佛像,时隐时现。布木布泰抬眼望去,殿宇前牌楼上写着“鹿野苑”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她心中疑惑,我莫不是来到了西天印度的鹿野苑?再往上看,众僧仰望之处,一棵巨大茂密的菩提树遮天蔽日,荫凉洒满庭院,僧徒一千五百人专心听道,梅花麋鹿悠闲地踱步其中。五位比丘恭恭敬敬地站在左右,护着一位佛陀,那佛祖手中转着巨大的法轮,背对着众僧。
正仔细观看之时,佛祖忽然停下讲经,大声说道:“阿弥陀佛,下面的皇母可是劝佛陀回家的吗?”声音响亮脆若洪钟。
布木布泰吓了一跳,看到那一千五百位僧徒齐刷刷地抬眼盯着自己,方明白佛祖是在和自己说话,正不知如何作答时,佛祖又开口了:“我本释迦族的王子,当年不顾父王劝阻,别离妻子,舍弃王位,剃除须发,披袈裟出家修行,创立佛教,是为了普度众生,让众生探究诸苦的原因,就能够遵循佛教的方法,以‘四谛’学说去消除痛苦。”
布木布泰吓得腿软,慌忙下拜,不敢抬头。
忽然,佛祖的声音变了,变得那样熟悉:“您莫不是还要追到这里来管教我吧!还要左右我的一生吧!皇帝我不当了,我要追寻佛祖,舍弃王位,出家修行!皇位您爱给谁就给谁吧!哈哈哈哈——”
这不是福临的声音吗?是他,是儿子!布木布泰抬起头,只见云端上的佛祖徐徐转过身来,笑眯眯的,忽然佛祖的脸变成了福临的面孔,又渐渐地远去。布木布泰大声呼唤着:“福临,你回来!儿子,额娘不能没有你,你回来吧!”儿子头也不回,消失在她的眼前。
刷刷啦啦,四周的僧徒包围上来,伸出手向她讨要佛祖,三千只手挥舞着,刷啦啦,刷啦啦,这声音越来越大,淹没了布木布泰……
布木布泰大叫一声,醒了,浑身早已被冷汗浸湿,窗外的树叶在“刷刷”作响。
苏茉尔跑进来。最近皇太后总是睡卧不宁,醒来经常虚汗津津,她为皇太后擦去脸上的汗。布木布泰紧紧握着苏茉尔的手。苏茉尔的手温暖有力,传给她心灵的力量,两人的眼睛湿润了。
第二天,李琛带来了和布木布泰梦境中一样的信息,皇上和峁溪森约定好了,要在十月二十九剃发出家!
还有七天,这可怎么办!
布木布泰来到乾清宫养心殿,董鄂妃走后,皇上不让皇后和其他嫔妃近身侍奉,养心殿里的奏折乱堆,佛经如山,生活物品杂乱。布木布泰唤李琛来收拾,李琛小心翼翼地说:“皇太后,皇上不让奴才碰殿内的物件儿,奴才不敢。”
布木布泰说:“我在这里,叫你收拾!”
李琛方才放下胆子,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福临看着母亲,也不说话。万念俱灰,福临一人独处之时常常会想起一个字——佛。爱妃的死,对福临是极大的刺激,悲痛欲绝的他,精神几乎完全崩溃。遁入空门,寻求解脱成了他的追求。
布木布泰挥挥手,让李琛出去,养心殿中只剩下母子俩。
布木布泰缓缓说道:“福临,额娘知道你心中的苦,董鄂妃已去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你要接受,慢慢就会好了。”
福临不语。
“儿子,人生漫长的道路上,免不了有不如意和挫折,要学会坚强面对,挺过去,前面就是美好的生活。”
“母亲,您错了,人生是无常的、无我的、痛苦的。造成痛苦的根源,在于人自身的欲望和行为。而这种欲望和行为,又导致生命轮回的善恶报应的结果。您说的美好生活,那是骗小孩子的,您的儿子不是小孩子了!”福临冷冷地反驳。
“儿子,你这样做对得起大清社稷?对得起祖宗的期望吗!”
“正是因为儿子时常觉得做得不够,对不起大清社稷,对不起列祖列宗,时时处于痛苦之中。要想摆脱这种痛苦,只有通过修悟,彻底转变自己世俗的欲望和认识,才能超出生死轮回的报应获得解脱。”
“儿子,你这样做不是太自私了吗,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样做会让母亲伤透了心吗?”
“皇额娘,您不觉得您也很自私吗?您伤心,那是您自己找的,世俗的每个人就生活在这种无常无我的轮回报应之中,要想不伤心,就和儿子一样,皈依了佛门吧!”
“你!你……”布木布泰心痛得说不下去了,儿子走入另一条道,谁也拉不回来,她流着泪离开了养心殿。
布木布泰找到峁溪森,那峁溪森和尚给皇太后行过礼,点燃佛灯,虔诚地打坐佛前,对皇太后说:“万法归一。”
布木布泰说:“高僧说万法归一,我要问一又归何处?”
峁溪森说:“佛说世上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六祖好语话,几人不错会。皇上有悟性,决意披缁山林,孑身修道,贫僧拦不住。”
布木布泰在他这吃了软钉子,回慈宁宫一筹莫展,茶饭不思。
苏茉尔坐在布木布泰身边,宽解着皇太后。
玄烨放学过来给皇祖母请安,看到奶奶不开心,明白又是因为父皇,便转身出去了。不大一会儿,二阿哥福全、五阿哥常宁还有悫格格蹦蹦跳跳地跟着玄烨来到祖母面前,布木布泰明白,是玄烨这孩子叫着哥哥姐姐和弟弟给奶奶开心来了。
俗话说得好,最疼隔辈人,布木布泰看着孙儿们,暂时放下烦恼,笑了。玄烨哄着说:“皇祖母,今天学堂里可是有一乐子,听不听?”
“我孙孙说的,奶奶爱听。”布木布泰望着八岁的玄烨,心情稍稍好了些。孩子这两天又长高了,越来越懂事。
“奶奶,奶奶我说。”悫格格喳喳抢着要说。
“哦,今天你们有没有好好听先生讲书呀?”布木布泰故意绷起脸。
“没有,皇祖母,就是悫格格今天答错了题,笑死人了。”福全推了妹妹一把。
“悫格格是女孩子,答错了可以原谅,你们男孩子可不许笑话她,要帮助她,听见了吗?”布木布泰看着几个孩子说。
“奶奶,我们知道了。”两个上了学的大男孩儿有点不好意思了。
“嗯,好孩子,奶奶问你们,将来你们要是做了皇上,都准备做什么呢?”布木布泰忽然问孩子们,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问孩子们这样的问题。
“福全,你先说。”
孩子们谁也没想到皇祖母会出这样的考题。福全吭吭唧唧想了一会儿,红着脸说:“皇祖母,那您就给我娶一位像我额娘那么好看的皇后!”话刚落,悫格格嘻嘻笑着点他的脑瓜:“好不害臊的哥哥!”福全红着脸傻笑,大家全笑了。
“皇祖母,我说。”是最小的五阿哥常宁。
“听听常宁要干什么?”布木布泰笑着,让大家安静。
“皇祖母,我要有一把最好的刀,杀敌人!”
“好!是我的孙儿!”布木布泰亲亲常宁,“玄烨,该你了。”
玄烨沉吟了一下,抬起头对奶奶说:“孙儿无他欲,唯愿天下治安,民生乐业,共享太平之福而已!”
布木布泰赞许地看着玄烨,这孩子年岁不大,却有如此之大志,看来没有白疼他。玄烨从学步开始,布木布泰就喜欢他,出天花以后,留养膝下,住在慈宁宫,一举一动悉心调教。这孩子现在坐有坐样,站有站样,举止规矩有度,说话有条有理,为人处世显露朴实善良,才思敏捷果断,今后必有大略!
“嗯,常宁说得好,玄烨更好,福全呢,也对,赶明儿给奶奶多生重孙子。”布木布泰笑了,接着又说,“你们不仅要学文,还要习武,我们大清的祖宗基业,是靠八旗勇士在马上打下来的,现在虽然入关,坐了天下,生活安逸了,可祖宗的武功骑射不能废弛,记住!”
“皇祖母,我们记住了。”孩子们一脸严肃地点点头。“那,我们去书房箭亭射箭,怎么样?”玄烨提议。
“好,好!”几个孩子高兴了。
“皇祖母,我们可以去吗?”玄烨问奶奶。
布木布泰笑着点头:“去吧,去吧。”
孩子们欢笑着跑出宫去,布木布泰陷入沉思。
事不宜迟,要马上接峁溪森的师父玉林琇进京!布木布泰望着孩子们的背影做了决定。派朗哈图速去湖州报恩寺,七天之内返回,务必请来玉林琇,只有玉林琇才可以救下福临。
朗哈图只用了六天就接来了高僧玉林琇,玉林琇到京并没有到紫禁城,而是直接去了万善寺。布木布泰顾不得礼节其他,亲临万善寺拜求高僧。面对痛断肝肠的皇太后,玉林琇的态度并不明朗,他说,明天阻止皇上落发,贫僧也没有把握,皇太后要有准备。玉林琇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泼灭了布木布泰心中的希望。十月二十八日夜,皇太后布木布泰眼睁睁地一宿到天明,痛苦折磨着她,自己的儿子真的就皈依佛门了吗?皇上剃度出家,史无前例,这将如何对天下交代!她要崩溃了。
一抹朝霞染红了中南海椒园北边的万善寺,皇家禁卫军早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皇上的出家剃度仪式在万善殿的戒台举行。布木布泰赶到的时候,没有看到玉林琇和峁溪森,福临已经将黄袍换为了紫色的袈裟,只是发辫还在。
当当的晨钟敲响,钟声回荡在古老的寺院上空,是那样的空凉悲寂。霜露打湿了布木布泰的衣裙,她身子冰凉微微发抖。
开始了。主持僧人高唱:“行痴和尚出家剃度仪式开始!”布木布泰知道“行痴”是儿子的法号。
珈乐声响起,众僧开始燃香唱赞诗,导引僧人引着皇上走上戒台,福临求度走到戒台中间礼佛。
儿子嘴里在唱:“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事转烦,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
福临向北四拜,再向南四拜。
儿子还在唱着:“黄袍换得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
引导僧人严肃地带着福临走到戒台前面辞谢天地、父母、师长诸恩,拜到母亲时,布木布泰疯了一样冲上戒台,紧紧抱住儿子,声嘶力竭地喊道:“福临,我的儿子,回来吧!回来吧!”声声哀戚,这是一个母亲的绝望!然而,福临木然地望着前方,两眼空空,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嘴里还在喃喃地唱:“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与万秋。”
引导僧人高唱三遍:“请顶礼剃度师!”
奇怪的是,剃度师峁溪森迟迟不出现。布木布泰四处张望,玉林琇和峁溪森全都没有露面!
正疑惑间,咕噜噜,咕噜噜,几个僧人推着高大的柴车出现了,车上驾着满满的柴火,柴堆上面盘坐着一个人,是峁溪森!只见他身穿崭新的袈裟,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车后面一群僧人高举僧幡,簇拥着身披袈裟的玉林琇,缓缓走来。
福临见到玉林琇,在戒台上高喊:“师父,弟子今天皈依佛门,还望高僧引渡!”
玉林琇给皇上跪下行君臣礼,再拜到佛前,然后起身对皇上说:“皇上一心向佛,大彻大悟,诚心难能可贵,令人敬佩。只是天子龙命,佛门难容,还请皇上随皇太后回宫!”
福临不依:“高僧,想佛祖释迦牟尼、禅宗祖师达摩不都是放弃了王位的王子吗?福临皈依佛门心已决绝,请禅主允许峁溪森师兄为福临落发!”
“弟子峁溪森扰乱天子禅心,过度强权教义,我已处罚他自省,皇上今天要是执意出家落发,就是让峁溪森错上加错,按照佛家罚规,今天我就亲自执掌火炬,点燃薪柴,送他去西天涅槃!”
福临望着盘坐在柴车上的峁溪森,高喊:“师兄,不是说好了剃度行痴,现在如何撇下我不管!”
峁溪森在柴堆上高声念道:“阿弥陀佛——”不再答话。
玉林琇拿过弟子手中的火炬,高高举起,火苗熊熊跳跃着。两个小和尚开始往干柴上泼油,柴车一触即燃,峁溪森命在旦夕。
空气凝聚了,寺院中的人们紧张万分。
玉林琇举着火炬又说话了:“皇上,观历朝历代,国运兴佛缘旺,靠的是信奉佛门的天子,皇上你是天之骄子,你的人生注定不仅仅是自己当一个和尚修行,佛需要你在世间护持佛法,保护寺庙,这是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使命,这个使命是非你做皇帝的不能完成的!”
高僧玉林琇的一番话说得皇上哑口无言,再看看柴堆上的峁溪森,福临实在不忍他的生命就此完结,回过头,母亲期哀的目光正望着他。福临动摇了,长叹一声,低下了头。
时机到了!布木布泰一把抱住儿子,对吴良辅和李琛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搀扶皇上回宫!”
福临被一拥而上的侍卫们搀护着回了紫禁城,一场危机化解了,布木布泰给高僧玉林琇深深地跪下了!当朝的皇太后给一位僧人行如此之大礼,也算是史无前例。
慈宁宫。李琛跪在皇太后面前:“皇太后吉祥,奴才李琛听皇太后吩咐。”
皇太后布木布泰从桌上拿起一个红布小包说:“李琛,这是奖赏给你的银两,拿去吧。”
李琛双手接过,感激地叩头再拜。
皇太后说:“李琛,我问你,皇上出家的事吴总管可知道?”
李琛跪着说:“回皇太后,皇上每次与峁溪森和尚会晤、讲佛,吴总管和我全在场,吴总管还带着皇上去悯忠寺拜佛,不让奴才跟着。”
布木布泰点点头:“嗯,小李子,皇上昨日出家的事不可外讲!”
“嗻,奴才记着了。”李琛又是一个叩头。
“去吧,好好侍奉皇上,有了机会本宫会提拔你的。”布木布泰说。
李琛千恩万谢,拿着银子高高兴兴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