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野火扑不灭
儿子来了,十七岁少年英俊而又稚嫩的脸上带着微笑,看上去心情极好,唇上一层绒毛,密密的,在阳光下泛着青黑色。皇上给皇额娘请过安,布木布泰恨恨地瞪着儿子,也不说话。皇上倒不着急,福临心里明镜似的,这么大的事,他早就准备着迎接皇额娘的暴风骤雨,见母亲不说话,正巴不得。他插着手,走到窗前的鸟笼子前,挑起一块鸟食儿喂鸟儿。笼中的金丝鸟,上下翻跳着,几下就啄完了福临手上的食物。布木布泰看着儿子,儿子却不看她。皇上突然拔掉插在鸟笼子门上的插销,打开笼子,双手捧出笼中的小鸟儿,伸出窗外,手往上一扬,又一张,放飞了鸟儿!鸟儿扑棱棱,翅膀拼命地往上飞,可在笼中待的时间太长了,眼看着鸟儿往下落,只怕险些掉在地上,然而,绝地反击般的鸟儿,翅膀又忽地伸展开了,上下快速有力地扇着,鸟儿升起,向着天空飞走了……
布木布泰突然明白了,儿子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笼子不是鸟儿的家,只有天空,天空才是鸟儿可以展翅的家!儿子真的长大了、成人了,废后的事应该退让一步,换取下一步的海阔天空吧。
这场本来酝酿着滚滚风云的战争,就这样无声地结束了,它以母亲的失败儿子的胜利结束了!尽管满朝皆呼“废皇后之事要慎重详审”,尽管皇太后反对废后,但皇上真正做了一回皇上,布木布泰的儿子胜利了。
在太和门,皇上面带微笑听着内务大臣高声诵读他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博尔济吉特·孟古青氏,因喜好奢华,为人刻薄尖酸,又不能容忍皇帝恩典于其他嫔妃,多次与皇帝动怒,无国母风范,不才不端无德,今下诏废黜,降为静妃。钦此。
顺治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博尔济吉特·孟古青,孝庄皇太后的侄女,这位秀美聪慧的皇后,只因是摄政王多尔衮为皇上聘娶的,被皇上冷落三年,于顺治十年(1653)八月二十六日,带着处女之身,从皇后的寝宫迁出,改居侧宫永寿宫,被降为静妃。这成为布木布泰心中的又一个痛。作为对母亲的让步,皇上答应,尽管新皇后是自己定,但是范围只在蒙古科尔沁部贵族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孩子里面挑选。十月,新的皇后,又一个博尔济吉特氏,入主坤宁宫,新皇后是博尔济吉特·孟古青的侄女博尔济吉特·绰尔济,是布木布泰的侄孙女。
布木布泰总算找回一点面子,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暴,将劈头盖脸地砸向她,他的儿子将要伤透她的心!一个女人,走进了她的生活中,彻底夺走了他的儿子。
顺治十一年(1654)元旦,大朝会结束了。布木布泰回到慈宁宫,一个人坐着,忍不住发笑。苏茉尔送茶过来,挺奇怪,问:“我的皇太后,您今天是怎么了,朝会上还不累,回来就一人发笑?”
“佟丫头怀孕了,看那利索劲儿,像是个男孩儿。”布木布泰喜滋滋地说。
孔四贞进来闻听,高兴地拍手道:“佟妃姐姐有孕了?”
“嗯,四贞,你告诉皇上,让他好好照顾佟妃,当父亲的人了,细心点儿。”布木布泰点点头,接着又问,“苏茉尔,外命妇入宫执侍从明儿是不是又开始新的一轮执派了?”
“回皇太后,是。”
“那明儿第一拨来慈宁宫的是谁?”
苏茉尔掐指算着:“明儿来的有几个亲王的福晋,有襄亲王董鄂氏、醇亲王瓜尔佳氏,还有饶亲王博尔济吉特氏。”
“好,从明天开始,我这儿就不用她们了,添人进口是喜事儿,让她们全去佟丫头那里,陪着佟丫头好好聊天儿,给我孙子做做胎教。”
布木布泰此时不会想到,聊天儿还能聊出事儿来!
她拉起孔四贞的手,边往书房走边说:“四贞,跟我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又回头笑着对苏茉尔说,“苏茉尔,你别进来。”
“皇额娘,有什么宝贝,还这样神秘?”孔四贞好奇地笑着。
书案上,文房四宝打开着,案上摆放着一纸皇太后手谕,墨迹未干。
“四贞,这里没有外人,我给我干女儿做一回主,我看出来了,皇上喜欢你,你也喜欢他,额娘要成全你们,看看这个,高兴吗?”
孔四贞拿起皇太后手谕,只见上面写着“定南王孔有德之女孔四贞,忠勋嫡裔,淑顺端庄,堪翊壸范,宜立为东宫皇妃,尔部即照例备办仪物,候旨行册封礼”。
孔四贞脸上泛起羞涩,这岂不是她盼望着的。自从进宫后,她和皇上情投意合,相互视为知己,皇上的苦恼和欢乐常常向她诉说,她对这位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天子也倾慕有加,少女的心第一次为爱新觉罗·福临打开。她知道皇上也喜欢她,他们的爱情在日益滋生,皇额娘的安排正中她的心思,可是一阵苦涩随之涌起。母亲告诉过她,在她出生不久就已经定下了亲,未婚夫是父亲手下将领孙龙的儿子孙延龄,命运安排,孔四贞感到了无奈。
看到孔四贞为难的样子,布木布泰收起笑容,关切地问:“四贞,怎么了?是额娘做得不称你的心?”
孔四贞眼中泛起泪水,轻轻地摇摇头说:“我的好皇额娘,不是的,皇额娘的心意我高兴,我愿意和皇上在一起,可是,孩儿没有这个福气,孩儿刚一出生就被父亲安排了终身,定亲给了孙延龄!”
“啊,怎么会有这等事,把你给了孙龙的儿子?”布木布泰完全没想到孔四贞已经有了归宿!亲事是孔有德定下的,孔有德已在天,孔四贞的婚事不能更改,她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唉,刚刚我已传旨礼部,商议四贞你立妃的事,看来不行了,追回吧。”
孔四贞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她一把抱住皇额娘痛哭起来。布木布泰抱着四贞苦叹,轻轻抚摸着干女儿的头,这个汉将的遗孤,可怜的小姑娘,命怎么这样苦。
“好孩子,别哭,我知道你难过,是福临没有福气,虽然你和皇上没有夫妻之缘,可还是兄妹呀。从今儿起,在后宫你就不要再称他为皇上,就叫他福临哥哥好了,你们就是亲兄妹!”布木布泰的心也酸酸的。
皇上福临是在过来给母亲请安时,知道了四贞妹妹的事情的。他默然坐在母亲对面发呆。
布木布泰知道儿子难过,劝解着:“得啦,得啦,最见不得你这个样子,四贞格格命里就不是你的,你们就是兄妹的缘分,别想啦。”
福临苦着脸不说话。
“去佟妃那里看看吧,你这个当丈夫的,那丫头身子都八个月了你还不知道,你们是要气死我!”做母亲的调转了话题。
“是,儿子这就去。”福临起身,慢吞吞地离开了慈宁宫。
皇上刚刚走到东六宫夹道,就听见围墙里面传出一阵阵女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回头问吴良辅:“小吴子,今儿个里面怎么这么热闹?”
“回皇上,今儿个进宫侍奉皇太后的命妇们全被安排在了佟妃娘娘这里。皇太后说了,要照顾好佟妃娘娘。”
皇额娘的心真细,福临心存感激,想想很久没来看佟妃了,不免生出几分愧意。
跨入景仁宫宫门,吴良辅颠着胖滚滚的身子紧跑几步要去通报,皇上叫住了他:“回来,你在外边等着,我悄悄进去,倒要听听她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佟妃殿内暖火盆烧得正旺,房里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屋里有四五位王公的福晋说笑着。就见背着门处坐着的一位年轻女子正指着对面的女子笑着说:“你说的什么一条鞭子、两条鞭子的,那是‘一条鞭法’,是原来他们明朝首辅张居正创建的一种税役制度,现在咱们大清也沿用着呢,你以为是草原上赶马的鞭子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屋里的人全笑得前仰后合。
“好哇,连宫里的女人们也议论起政事来啦!”皇上一步迈了进来,房里的女人们吓了一跳,抬头见是皇上,连忙起身离座跪拜,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平身吧,起来,起来,大家接着说!”见一片花容失色,皇上笑了。
就在屋里的女人们抬起头来的一刻,福临愣住了,那个背门而坐,说“一条鞭法”的女子他见过,她不就是选秀那天在顺贞门慌忙逃走的紫衣女孩儿吗!眼下的她一身已婚装束,显然是做了哪位王爷的福晋。她头梳双髻式发型,燕尾状的后髻波浪般垂在如玉的后颈上,海蓝色的旗袍外套月白色的坎肩儿,显露出纤巧挺直的腰身,人高贵、典雅。
“皇上来了,我们就不打扰佟妃妹妹了,让人家小两口好好说会儿话吧!”为首的醇亲王福晋瓜尔佳氏扶着佟妃的肩,笑着对大家伙儿挤挤眼。
“就是,皇上,恕我们无礼,我们先回避了。”一个命妇接茬儿说道。
皇上的眼睛全在海蓝色旗袍女身上,哪里顾得上回答,几位女眷不等皇上点头,低头笑着鱼贯而出,留下又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那女眷发现了皇上的目光,一双眼羞涩地瞥向皇上,又迅速地垂下收回,更显得粉面桃腮,楚楚动人。就是这临去的秋波一转,勾去了皇上的心魄,福临不禁怦然心动。
“后面这位是哪家福晋?”皇上问佟妃。
“她呀,她是有名的正白旗才女董鄂氏,是襄亲王博穆博果尔新娶的福晋,内大臣鄂硕的女儿。”
“想不到襄亲王好有福气!”不知为何,福临心底钻出几分嫉妒。
近一个月来,福临除了必要的请安,到慈宁宫来的时间少了。布木布泰叫来吴良辅,询问皇上的起居,顺便问了皇上在忙什么,吴良辅转转眼珠子,低着头回答说,皇上这一阵子每天都去佟妃那里。佟妃快生了,难得福临关心佟妃,这是好事,布木布泰也没有多想。
顺治十一年(1654)三月十八日,一大早,窗外的喜鹊喳喳叫,布木布泰推开窗子,暖暖的阳光立即跳进殿内,带来一缕清新的春意,布木布泰心情颇好。苏茉尔从外面跑进来,脸上洋溢着笑容:“皇太后,给您道喜了!”
“今儿一大早喜鹊就喳喳报喜,我估摸着应该有喜事了,是不是佟丫头生了?”布木布泰笑着说。
“皇太后猜得对,景仁宫报喜信儿了,佟妃生了位阿哥!”
“好哇,佟丫头争气,皇上没白疼她,走,我们去看看她。”
景仁宫。接生嬷嬷将新生儿轻轻地放在摇篮里,顺治皇帝的第三个儿子静静地睡着了。布木布泰坐在炕头,推着摇篮,疼爱地端详着这个刚出生的小生命,这是她的孙儿,爱新觉罗家的又一代。好可爱的小小孩儿,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乌黑亮泽,小模样英俊端正,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熟睡的他,小嘴还在不停地动,像在做着美梦。
“皇上呢?皇上不是在你这里吗?”布木布泰从摇篮上抬起目光,在景仁宫里环视了一圈,没有看见福临,就问佟妃。
“皇上大概是太忙了,一直没有来臣这里。”佟妃产后包着头,半倚在床头。
“什么?皇上不在你这里?吴良辅不是说皇上天天来看你吗?”布木布泰觉得奇怪。
“没……没有呀?”佟妃不会撒谎,支支吾吾起来。“皇上还没有看见孩子?”布木布泰又问。
“嗯。”佟妃点点头,不敢再多说话。
见佟妃为难的样子,布木布泰便不再问。
皇上到底在忙什么?布木布泰感觉到儿子的反常。回到慈宁宫,布木布泰让苏茉尔给吴良辅传话,请皇上到慈宁宫来。
早朝后,福临来了。幸福写在皇上的脸上,作为过来人,布木布泰看出来了,儿子发亮的眼睛告诉了母亲,他沉浸在爱河中。福临已经是三个儿子的父亲了,这爱绝不是因为小皇子的出生,那么是女人?儿子的后宫恐怕没有谁可以令他这样神情洋溢,精神焕发,真是这样的话那个女人会是谁呢?
只要皇太后布木布泰想知道,宫里的事情恐怕没有能够瞒得过她的。没过几天,一个女人的名字就传到了皇太后的耳中——博穆博果尔的新婚妻子董鄂氏,皇上热恋上了他的弟媳!简直是胡闹!难道福临真的和这个女人相爱了吗?布木布泰不相信,这大概是福临的一时冲动吧?董鄂氏是在入宫侍奉佟妃时和皇上一见钟情的,是自己老糊涂,给了皇上这样的机会。布木布泰气得心发抖,起身来到书房,亲书手谕下令,自今日始,废止王宫外命妇更番入宫侍奉后妃制度!整肃宫纪,断了王公外命妇入宫的门路,让董鄂氏进不了宫,不再给皇上及以后任何人,留下再犯错误的机会。布木布泰想得太简单了,任何力量也扑不灭爱情的火焰。
又是一年初夏,顺治十二年(1655)五月,郑亲王济尔哈朗去世。皇上加封济尔哈朗和硕郑亲王,下诏书停止上朝三日,对这位开国功臣致哀。济尔哈朗丧期过后,主管风水的内官说,宫中要有些喜气儿,以壮国运。布木布泰倒也不信这些风水将军的话,可她心中确是有一桩筹划好久了的亲事要做,何不借此办了。布木布泰做主将显亲王的姐姐,和硕格格下嫁给靖南王耿继茂的儿子耿精忠。皇家公主下嫁给汉将的儿子,耿继茂父子万分感动。耿继茂在扫平南明政权的前方给皇太后发来奏表,谢皇太后的隆恩,表对朝廷的忠心。办喜事这天,布木布泰亲临耿精忠的婚礼。回来的时候,带着婚礼的热闹喜气,布木布泰兴致大发,一进内宫,就让轿夫落轿,自己沿着御花园漫步往回走。
初夏,天气适宜,空气清新,御花园一派生机勃勃,青莲叶绿花红,亭楼玉阁精巧秀美,管园子的太监张秀陪着皇太后,小心翼翼地介绍着。御花园建于明永乐十八年,园内建筑布局对称而不呆板,舒展而不零散,各式建筑,无论是依墙而建还是亭台独立,都玲珑别致,疏密合度。
张秀指着北宫墙的石山“堆秀”说:“皇太后,您看,这些石头都是用江苏太湖石叠筑的,当年用劳工千万,从江南万里搬运过来的。”
布木布泰顺张秀的手望去,就见叠石造型奇特,山势险峻,磴道陡峭,她点点头说:“明朝的皇帝好会享受!”
布木布泰还想再说下去,忽然停下来,她看见堆秀山石旁有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这个身影有点熟悉,矮矮的,胖胖的,怎么看着像吴良辅。
“苏茉尔,看见没有,刚刚山石后边的那个人,是不是吴良辅?”
“皇太后,看着像是他。”苏茉尔点头确认。
“吴良辅在这里干什么?看见我们不过来迎驾为什么要躲起来?”布木布泰很奇怪。
“苏茉尔,张秀,快带人去看看,前面是什么人,带他来见我!”布木布泰急命道。
侍卫们向石山包抄过去,就听噔噔噔、扑啦啦的一阵响,工夫不大,卫兵们押着一个人来了。布木布泰一看,还真是吴良辅!
“吴良辅,还真是你,你不去侍奉皇上,在这里干什么!”布木布泰大声问。
吴良辅扑腾跪下,体如筛糠,头似捣蒜,光磕头说不出话来。
“小吴子,你平常不是挺会说的吗?怎么这会儿不出声啦!”布木布泰生气。
“回太后,奴才该死!”
“平时听说你仗势向朝臣们收取见皇上的好处银子,是不是在这里又收什么见不得人的贿赂哪!”布木布泰厉声道。
“没有,没有,奴才不敢!奴才要是那样了,回太后您就剐了我!”
“等我抓住你的手腕子,饶不了你!”布木布泰狠狠地说,“说吧,在这里干什么呢?见着我为什么要跑!”
“这,这……”吴良辅支支吾吾不说。
“皇太后问你哪,快说!”苏茉尔也气不过了,催吴良辅。
看见吴良辅这副样子,想起就是他为皇上打马虎眼,骗了自己,让董鄂氏钻了空子,布木布泰刚落下的火气一下子又涌上来:“好,好,我问你你不说,张秀,上人,给我打,看他说不说!”
平时吴良辅仗着皇上,没少欺负张秀,张秀一听皇太后下令打,乐得报仇,一回手,先扇了吴良辅两个大嘴巴。几个卫兵上来,又是一通拳打脚踢,直打得吴良辅哇哇叫。
“皇太后息怒,奴才说,奴才说!”吴良辅捂着肿了的脸,求饶了。
“住手吧,让他说!”布木布泰摆手说。
吴良辅左右看了看皇太后的随从,似有不便,布木布泰挥挥手让众人闪开。
“说吧!”
吴良辅又是一阵磕头,抬起头,用发颤的声音说道:“回皇太后,是,是,是皇上,皇上在那边!”
“什么,皇上在这里?皇上大驾怎么会如此偷偷摸摸?你胡说!”布木布泰不相信。
“千真万确,是皇上,皇上和,和……”吴良辅趴在地上,不敢说了。
“皇上和谁?和谁在一起?”一股不祥爬上来,布木布泰的心拔凉拔凉的,“皇上在哪里?”
“钦安殿,皇上和董鄂氏在钦安殿浮碧亭,外人一概不知,让奴才在这里放哨,有动静就立刻通报!”
如雷灌顶!布木布泰原以为停止了外命妇入宫惯例,董鄂氏就进不了宫了,皇上就死了这份心了,谁承想,这么长的时间里,她被儿子蒙在鼓里,儿子他们并没有断!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布木布泰气昏了,她撇下跪在地上的吴良辅,怒气冲冲,快步向钦安殿奔去!
钦安殿是御花园的中心,拐过重檐黄瓦的殿堂,就看见钦安殿北边的浮碧亭。浮碧亭跨于水池之上,朝南一面伸出的抱厦窗开着,窗下流水潺潺,窗里的一对情人相拥着,光天化日之下胶着为一体,那是她的福临,布木布泰看得清清楚楚!布木布泰疯了似的往浮碧亭疾走,她要去阻止这对不该在一起的恋人!她宁可棒打鸳鸯也要拆散他们,必须,立即!
一阵凉风吹来,她仿佛听到了窗内的一声声卿卿我我,一阵阵呀呀气喘。突然,布木布泰停了下来,冷静和理智让她收住了脚步,冲进去的结果会是什么?儿子的性情她清楚,除了尴尬和逆反,不会再有别的!她浑身发抖,双腿发软,靠在回廊的柱子上,心如刀割。
苏茉尔赶了上来,布木布泰痛苦地向她摆摆手,慢慢扶着柱子转回身,悄悄离开了钦安殿。回到慈宁宫,布木布泰一语不发,坐在宫里,等着儿子。自从儿子亲政,理政未见懒惰,处理政事逐步成熟,政出清明,她满意儿子,可她万万想不到儿子的个人感情总是和她相悖:她选的第一任皇后,儿子不喜欢,废了;第二任皇后,儿子还是不理不睬,谁知如今倒和自己的弟媳搞在一起,简直是不可理喻!她要等儿子来,听儿子怎样说。布木布泰故意不传旨命,吴良辅被打得鼻青脸肿,皇太后到御花园的事瞒不过皇上,皇上应该来慈宁宫向母亲解释,用不着传命,可是直到天黑,儿子也没来!无奈,布木布泰到书房,在灯下给儿子修书一封,彻陈利害,语重心长地劝导儿子,字里行间洒下母亲一片爱心。
信是苏茉尔连夜送去的,不一会儿苏茉尔就带来儿子的回信。只见儿子在母亲的原信上画了一个圈,御笔朱批了三个字:“知道了!”布木布泰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儿子眼里已经没了母亲,这就是董鄂氏的力量,这个女人太厉害了!
三天后,福临命令工部在交泰殿立十三衙门铁牌,牌上刻着顺治皇帝亲笔书写的严禁内监干政的禁令,算是对母亲暴打吴良辅的支持。儿大不由娘,母子之战明明暗暗地打着,布木布泰不知道儿子和董鄂氏的事情会有怎样的结果,她无奈,只能寄托于时间,幻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儿子会放下这段感情。她又想错了。
顺治十三年(1656)八月二十二日,襄亲王博穆博果尔在自己的王府自杀了!自杀的原因是因为前一天皇上到襄亲王府和博穆博果尔打了一架,皇上打了弟弟襄亲王两个耳光!
布木布泰再也坐不住了,怒气冲冲地到乾清宫问罪。
福临不服地对母亲说:“皇额娘,是襄亲王先打了我的女人。”
“谁是你的女人?那董鄂氏明明是博穆博果尔的妻子,怎么就成了你的女人?”布木布泰质问。
“董鄂氏怀了我的孩子!该死的博穆博果尔踢了她,踢流产了!我的孩子流产了!那是龙种!”福临恨恨地说。
“什么?龙种?天哪,你知不知道丢人!你个孽障!”布木布泰怒不可遏,狠狠打了福临一耳光,“这一巴掌是我替博穆博果尔还的!”
“皇额娘!”福临捂着脸,跪下了,“皇额娘,息怒,孩儿知道错了!”
福临服软了,布木布泰的火气稍平息了下来。
“这个事情尽量保密,对外宣布博穆博果尔因突发急病去世,请皇上亲自下诏,行国葬礼厚葬!”
“嗻!皇额娘,我这就办!”
布木布泰刚刚回到慈宁宫,太妃娜木钟就来了。当年宛若天仙的麟趾宫懿靖大贵妃博尔济吉特·娜木钟如今已经老了,儿子的死让她顾不得尊严,在布木布泰面前哭哭啼啼。布木布泰好言劝了一阵,娜木钟还是伤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姐姐,你也别哭了,哪里听说亲兄弟两个打了架就要寻死的,博穆博果尔没出息,心胸也太不宽绰了,他这样做置皇上于不仁不义,该当何罪知道吗?”布木布泰绷了脸儿,带着几分恶狠狠。
“还请妹妹做主,听说博穆博果尔的福晋跟了皇上,博穆博果尔才想不开的!”
“姐姐,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孩子没了你还要让他戴个绿帽子走!连自己的儿媳都管教不好,还有脸面在这里说吗?”布木布泰硬着心肠袒护自己的儿子。
娜木钟不哭了,她抬起泪眼,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布木布泰,昔日和蔼可亲的妹妹不见了,只有满脸愠怒的皇太后,变了,全变了!娜木钟起身要走。
布木布泰明白娜木钟的心思,没办法,不这样这个事情就平不了!她起身扶住娜木钟,软下口气,轻轻地说:“姐姐,身体要紧,孩子们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办法,我刚刚已经教训了皇上,吩咐皇上对博穆博果尔行国葬礼,厚葬他弟弟!”
“谢谢皇太后!”娜木钟愤愤地跌跌撞撞走了。
参加完博穆博果尔的葬礼回来,布木布泰觉得身子发软,头痛不已。苏茉尔请来御医,给皇太后诊过脉。御医说无大碍,就是劳心过度,心郁不舒,气火攻心造成的,开了几服药。布木布泰躺在床上,闭目休息,脑子里总是转着博穆博果尔的影子。博穆博果尔从小就憨厚,和哥哥福临在一起玩从没赢过先手,布木布泰心里很喜欢这个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比福临小几岁,说不定今天的皇位就是他的,如今孩子刚刚十六岁就自赴西天,真是罪过!恍惚地,好像是在沈阳永福宫,就见两岁的博穆博果尔蹒跚着进来,手里拿个毛茸茸的白色小球,走到福临面前,伸手将小球递给哥哥:“福临哥哥,给你玩儿。”福临蹲下,抱住弟弟说:“弟弟,哥哥不要。”一幅兄弟和睦图,布木布泰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鼻子发酸,眼泪顺着紧闭的双眼流下来,湿了枕头。
正伤心,就听一语稚嫩的声音喊着“奶奶,奶奶不哭”,这声音贴着她脸颊,软软的,甜甜的;接着,一只小手痒痒地抚着她的眼睛给她擦泪。布木布泰睁开眼,一个梳着冲天髻的男孩儿靠着她的枕头,虎头虎脑,清亮透彻的黑眸装满关爱,圆圆的小嘴儿嘟着,看见她睁开眼,兴奋地喊:“额娘,额娘,皇祖母醒了!”
“这孩子,不让你打扰,你看看,给皇祖母吵醒了吧!”是佟妃。
“额娘,皇祖母没有睡,奶奶在难过,我不想让皇祖母难过。”孩子喃喃地说。
布木布泰撑起身子,靠在床头。两岁的玄烨抻平衣襟儿,小腿儿跪在床下,清脆地大声说:“皇祖母,玄烨给您请安!”说完一个响头“咚”的一声。
“得了,得了,给我孙子磕傻了,可不得了!”看着孙儿夸张的小模样,知道这孩子在有意逗大人开心,布木布泰和佟妃呵呵笑了起来。
玄烨有些不好意思,靠过身子抱着皇祖母笑了,孙儿给布木布泰带来甜蜜的温馨,积郁心头的阴霾被孩子的阳光一扫而光。
福临来的时候,皇太后正在饲喂窗前的金丝鸟。笼中的鸟儿欢跳着,叽叽喳喳唱着,布木布泰赶福临离开窗前,嘴里叨咕着:“离我的鸟笼子远点,这回可没有鸟儿让你放飞。”
福临请过安也不走,插着手,百无聊赖,在房中转悠。
布木布泰想儿子一定有事,就故意装糊涂撵儿子:“请了安就请回吧,我的大皇上,日理万机那么忙,我老太太可不敢多留你。”
“皇额娘,儿子有事求您!”
“哦呵,有事儿求我?皇上有什么事要求老太太?”
“皇额娘,我,我……”
“我什么我,有事就说事儿,没事儿就请回!”
“皇额娘,我想娶董鄂氏!”福临咬着唇,终于说出了转在心里的话。
布木布泰停下来,儿子的请求她早就准备着呢,娶董鄂氏的事情,儿子早晚会和她摊牌,只是,她没有想到博穆博果尔刚刚去世不到一个月,儿子就急不可耐了!布木布泰一语不发,走出了慈宁宫,扔下皇上一人站在宫中发呆。
第二天,福临又来了。布木布泰绷着脸不理儿子,这回,福临“扑腾”给母亲跪下了!
福临带着哭腔,乞求皇额娘:“皇额娘,董鄂氏不是您想象的那样,儿子看中她绝不是因为她年轻貌美,而是她敏慧端良,婉静贤淑,才情兼备,观宫内所有后妃,没有比董鄂氏之上者,她知我的心,懂我的意,儿子与她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儿子今生已经离不开她,她给了我生命的力量……”
看着儿子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董鄂氏的贤良,涕泗长流,动心动情,布木布泰心里生闷气,自己用一生的心血养育儿子,儿子从没有对自己的亲额娘说过这样动情的话,而这个董鄂氏,才几天就令儿子魂魄全无,今生都离不开了!她伤心。布木布泰长叹一口气,别着头,后背对着福临说:“皇上先回吧,我不想听,我累了!”福临失望地走了。
第三天,福临再来慈宁宫。这回福临一语不发,来了就给母亲跪着,那神情分明是在说,母亲,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慈宁宫的时钟嗒嗒响着,母子两个无言对峙,空气凝聚。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布木布泰绷不住了:“孽障,你给我起来!”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文书,愤愤摔到儿子手中:“拿走,这是皇太后谕旨,如你的愿,你就气死为娘!”
喜从天降,福临如获大赦,双手颤抖着接过皇太后手谕,喜不自禁地趴在地上叩头:“谢皇额娘!不孝的儿子再也不气您了!”
“起来吧,你叫董鄂氏到我这儿来,我有话对她讲!”
弱纤纤,怯生生,刚刚小产过后的董鄂氏来了。一进慈宁宫门,布木布泰就对皇上说:“福临,你出去,这里只我们娘俩儿说话!”
皇上说:“是,皇额娘,我在外边候着。”
皇上出去了,屋内只剩下两个女人。俗话说,婆媳自古是天敌,自从这个女人搅进布木布泰母子的生活,皇上的心就离开了皇太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儿子,伤透了她的心,布木布泰尝到多少不眠之夜的苦头!布木布泰围着董鄂氏转了一圈,上下打量她,这位董鄂氏可说是姿容绝代,身材纤巧,确是俏美佳人。看她双眸沉静如水,无半点轻浮,举止得体,气质淡雅脱俗,无怪乎福临迷上她!
董鄂氏让皇太后看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大气不敢喘,战战兢兢,刚要给皇太后行礼请安,就见皇太后扬起胳膊,一个巴掌狠狠扇向她的粉脸,打得她眼冒金星!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哪里挨过这样的打,董鄂氏魂飞天外,“扑腾”跪在地上。
“贱人,这是我替博穆博果尔给你的耳光!皇上不是替你拔份儿,打了你丈夫两个耳光吗?我替你丈夫还!博穆博果尔自杀的那天,我已经给了皇上一个了,今天这个就该给你了!”布木布泰恨得咬牙咯咯响。
“不守妇道,勾引皇上!坏了皇族家风,让世人耻笑,董鄂氏你可知罪?”布木布泰怒问董鄂氏。
“皇太后,奴才知罪,奴才错了,求皇太后饶恕!”董鄂氏眼泪汪汪地乞求着。
“看在皇上苦苦哀求的份儿上,放你入宫!今后你要恪守宫规,谨尽妇道,痛改前非,精心呵护皇上,尊重皇后和所有后妃,如有半点差错,别怪我行家法!懂了吗?”布木布泰一字一句,句句话都带着凉气儿,令董鄂氏心肝胆寒。
“皇太后的话,奴才句句刻骨铭心,请皇太后放心,奴才今生一定谨守!”董鄂氏向皇太后保证。
“屋外边的,别傻站着了,进来!”布木布泰知道福临就站在门外偷听,向外边喊道,“带你的心上人出去吧!”
福临低着头急忙忙进来,和董鄂氏一起跪在皇太后面前,长跪不起。
顺治十三年(1656)九月,顺治皇帝娶董鄂氏,立为贤妃。不到一个月,加封董鄂妃为贵妃,到十二月,再加封为皇贵妃!顺治和董鄂妃不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加封之快还创有清以来之最。布木布泰疼爱儿子,以博大的胸怀宽容了董鄂妃,平息了后宫的又一场风云。顺治皇帝爱如所愿,心和政顺,董鄂妃谨守着婆婆的约法三章,紫禁城后宫呈现一派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