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福临每天早上按时过来给额娘请安,话少了,人发蔫儿。这天,布木布泰让儿子坐在自己身边。
“儿子,知道额娘在想你吗?”
福临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说话。
“儿子,额娘给你看一样东西,猜猜看,这是什么?”
布木布泰拿出一个长方形紫檀木盒,福临好奇了。
布木布泰轻轻打开,一支锥形的长筒望远镜嵌在白色丝绒中:“福临,这东西是那个德国大鼻子钦天监监正汤若望带来的望远镜。”
“望远镜?”
“嗯,就是能把很远地方的物体看得清清楚楚的千里镜,是荷兰人汉斯·利伯希发明的。”
布木布泰拿起望远镜,眯起眼瞄了一下,递给儿子:“你往远处看看,清楚着呢!”
福临学着母亲的样子,眯起一只眼瞄着,惊喜爬上了这个少年的脸:“额娘,里面看的东西真的好大呀,真奇妙!”
“走,我们去花园,用它看外面的景色才好呢。”布木布泰和儿子出了宫。
侍从们远远地跟着,母子俩站在慈宁宫花园临溪观前的平台上,福临用望远镜四处看着:“额娘,您看咸若亭,就好像在眼前一样!”
母子连心,布木布泰的努力有了效果,看着儿子恢复了活泼的本性,她歉疚的心好了一些,她慈爱地搂着儿子说:“儿子,这个就算是额娘送给你的礼物吧,晚上可以用它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呢。”
“谢谢皇额娘!”福临满心新奇,高兴了。
回宫的时候,福临忽然对母亲说:“皇额娘,您别怕那个人,等我长大了,儿子保护您!”
布木布泰震惊了,一把抱住儿子,小小的人儿有多大的心!看似无意的话,让做母亲的从此另眼看待儿子,像他父亲一样,福临将来会是个敢于担当的汉子,自己的心血不白费,儿子真的长大了。不过,太危险了,这正是布木布泰最最担心的!
“快别胡说,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看不出十四叔喜欢你?他把你当成亲儿子一样呢!以后不许跟他拗着劲儿,听话!”
“可是,额娘……”福临把脸扎在母亲怀里,不说话了。
“得了,以后要听话,我知道你现在读书可努力了,小吴总管都给我说了,学到《孟子》的《梁惠王下》了吧?”
“嗯,额娘,原来你什么都知道。”福临拉紧了额娘的手。
“额娘已经和那个德国的大鼻子说好了,从明儿开始让他教你些西洋知识,西洋的天文地理、社会风情我们中国人也要学呢,作为皇上就要知识广博。对吧?”
“嗯,额娘,我喜欢汤若望这大鼻子老头!”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顺治五年(1648)。这期间,多尔衮命豪格为靖远大将军率师攻四川大西农民军,命博洛为征南大将军征闽、浙,命多铎为扬威大将军率师征蒙古苏尼特部腾机思,命孔有德为平南大将军,同耿仲明等率师征湖广。顺治四年修成《大清律》,命颁行全国。在多尔衮的操持下,清政府设六部汉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实行满汉分任,重用汉族谋臣和将吏,统兵驭将,把握战争全局,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确立了清王朝在全国的统治。
顺治五年(1648)三月的一天,布木布泰晚饭后刚刚从慈宁花园散步回宫,多尔衮就提着一篮鲜荔枝来了。布木布泰知道这是从南方快运过来给宫里尝鲜儿的,白天礼监的公公已经送过来了,多尔衮有好吃的自己不吃就想着这里,布木布泰已习以为常。这些年,多尔衮辛劳朝政,人瘦了许多,布木布泰心疼他,没少让皇上嘉赏他。多尔衮经常在处理完一天政事后来慈宁宫和布木布泰商议朝事,扯扯家常,在多尔衮看来,这也是一种歇息,几乎成了习惯。
“王爷来得正好,大清官员和百姓的服饰制度今天完稿了,你看看。所有服饰都是以我们满族服装为标准改定的,苏茉尔可给我出了不少主意呢。”布木布泰兴致勃勃,从书柜里拿出一大卷图纸,展开给多尔衮看。
谁想,多尔衮只草草扫了一眼,就将图纸放下了。布木布泰奇怪,今天多尔衮一进来就反常,鲜果篮放在桌上啥也不说,看上去不高兴。
布木布泰说:“我说王爷,人家费劲儿做的东西,你怎么就不好好看看呢?这也是大事呀!”
“本布泰,你的事儿不是不重要,这事以后再说。今天郑亲王和肃亲王可把我给气坏了,明天我非办了他们不可!”多尔衮沉下脸怒气冲冲起来。这两年,多尔衮功大权大,本来就大的脾气更见长,赶到气头上布木布泰对他也让三分。
“那豪格在四川西充凤凰山杀死大西农民军首领张献忠,讨伐获胜刚刚回京,怎么就惹你生气了?”布木布泰收拾着图纸。
“贝子屯齐刚刚向我告发,昨天济尔哈朗这老家伙叫他和豪格还有几个亲信喝酒,提起当年拥立豪格的事,一块儿骂我。屯齐说他们还结拜盟誓,并说找机会除了我,说什么只要多尔衮在一天,就对着干一天!这我还能饶了他们!”多尔衮气极愤愤,一拳砸到桌子上,茶盅蹦起。
“这屯齐可有证据?”
“错不了,豪格骂我不是一天两天了。福临刚登基那年,豪格就骂我没福分,咒我活不长,那年要不是皇上护着,我就弄死他了。这回绝不饶他,留着将来是祸害!”多尔衮咬着牙。
多尔衮是真的动怒了,他与豪格的结怨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豪格恐怕是在劫难逃!布木布泰心中大惊。
“王爷还是要冷静想想,郑亲王是辅政王,豪格也是战功卓著,这可全是开国亲王啊!”
“正是因为这个,这两个在下面搞鬼我才不能等闲视之!”多尔衮气得站了起来,手一挥接着说,“郑老头儿是长辈,让他一边站,豪格是非除不可!”
多尔衮用手指点着布木布泰说:“本布泰,你想想,那豪格还有他那个额娘,以前那么多年没少欺负你,你宽宏不计较,可我得给你出气。”
“现在继妃不是老实了吗,算了吧。多尔衮你消消气,警告一下豪格不就行了。”布木布泰劝多尔衮。
“妇人之心!我不和你说了,这事就这么着,明天的事你别管!”多尔衮气哼哼地走了。
门帘“吧嗒”一声落下,多尔衮带走一阵风,宫里静了下来,布木布泰的心却静不下来了。豪格虽不是自己的儿子,可他是夫君的长子,是皇太极的血脉。豪格从小跟随他父皇南征北战,克敌建功,深得他父皇喜爱;入关以后,豪格也是几番战功,自己也曾很羡慕嫉妒继妃有这个儿子。豪格暴躁简单有他的缺点,可是他手里拥有正蓝一旗,可以平衡多尔衮兄弟的实力。布木布泰爱着多尔衮,几年前多尔衮喝多的那一夜,布木布泰想了一宿,儿子是她的命,为了儿子,她可以舍情,从那一天起,情和理之间,布木布泰有了分寸。福临年少,这个朝廷离不开多尔衮,有多尔衮在,豪格对福临就构不成威胁;可是,这些年权倾一人的多尔衮渐渐变得独裁且有恃无恐,处理了豪格,权力将更加集结,会助长多尔衮头脑发热,这是布木布泰不愿意看到的,她要保证儿子成年后顺利亲政。几经权衡,布木布泰决定救豪格!要保住夫君的血脉,这样做对福临有利。自己说服不了多尔衮,谁能救豪格?
猛然,布木布泰想到了皇上——自己的儿子,几次救豪格的都是皇上,这次,也只有皇上可以救豪格!现在天已晚,皇上大概快要就寝了。紫禁城里宫禁制度森严,自己太后的身份动静太大,恐怕刚一出宫,多尔衮就会知道;那个浑冤家正在气头上,他要知道了豪格就救不成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明天多尔衮就要向豪格开刀!要救豪格,时间紧迫,布木布泰急得在宫中来回踱步。
苏茉尔进来给太后铺床,布木布泰眼睛一亮,有了!
“苏茉尔,你放下手里的活,过来。”
“嗻,太后。”
布木布泰附在苏茉尔的耳边,如此这般细细交代一番,苏茉尔点着头。
“好了,快去!一会儿宫门就要关闭,皇上入寝了小吴子就该不让你见皇上了。提上这篮儿鲜荔枝,就跟小吴子说太后给皇上送荔枝来了,太后说一定要面见皇上,看着皇上尝鲜儿,好回话儿,然后支开小吴子,把我刚才告诉你的悄悄和皇上说,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听到!”
“嗻,太后!”
出慈宁宫门,苏茉尔拐入紫禁城的东西长街,远处传来巡宫太监如女人般的吆喝声:“各宫各处,防火防盗,平安无事喽——”。苏茉尔从来没有在夜晚一人出慈宁宫,左右是高高的宫墙,黑黢黢的长街十步一盏宫灯,昏暗又朦胧,从远处望去,盏盏宫灯在微风中闪着诡秘的光。她拎紧果篮,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见,一路小跑进了位育宫。
次日皇上御门听政,早朝时间格外长。福临坐在金銮宝座上,多尔衮坐摄政王的位子,郑亲王济尔哈朗坐辅政王的位子。
贝子屯齐跪着,双手递上一纸文书:“皇上、摄政王,这是郑亲王济尔哈朗和肃亲王豪格的罪证!”
郑亲王济尔哈朗一愣,向前欠身,看屯齐。
“拿上来!”多尔衮阴沉着脸命令。
内管宦臣接过,递给多尔衮,多尔衮扫了一眼,递给皇上。
还没等福临看,就见下面何洛会出列,跪下奏道:“皇上、摄政王,臣何洛会可以作证,肃亲王豪格庇护希尔良冒功邀赏,聚会郑亲王济尔哈朗、鳌拜等八人密谋逆反!当年是豪格教唆索尼、鳌拜起兵包围议政会场,图谋不轨!还有在顺治元年四月,豪格说见了王爷您就像见了鬼魅,还说皇位是他的,后来豪格还当着我与他手下的图赖、图尔格等人说摄政王的坏话,说王爷不应该当摄政王。”
“禀报皇上、摄政王,身为辅政王的济尔哈朗,当年在由盛京迁都北京时,安排皇上和宗王家眷、留守旗兵,他违反了八旗仪仗次序,正蓝旗主肃王豪格的家眷本应排位镶白旗豫亲王多铎、英亲王阿济格家眷之后,他却把他们安排在了镶白旗前边。不仅如此,就在前天晚上,这几个人还在谋划着寻机夺权!”贝子屯齐接着举报。
“好大的胆子!济尔哈朗,可有此事?”多尔衮向郑亲王发问。
济尔哈朗起身,给皇上下拜道:“皇上,臣年纪大了,前事是老糊涂了,后事就是想找旧属喝点酒,不承想臣酒后没有把门儿的,胡说八道起来,臣有罪,臣甘愿受罚!”
“豪格,你又当何讲?何洛会说的事,可是真的?”多尔衮又怒向豪格发问。
就见豪格傲慢出列,站着比画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豪格为大清出生入死,战场上不知死了多少回,还怕这个!今日摄政王要杀要剐,你就随便吧!”
多尔衮见豪格如此放肆,怒从心头起,碍着皇上听政,否则,说不定当朝就砍了豪格!
“辅政王郑亲王济尔哈朗听旨!你为老不尊,老不自爱,包庇豪格,纵容豪格谋逆,本应重罚,念郑亲王年迈功高,降为多罗郡王,罚银五百两,免去辅政王身份,命豫亲王多铎代替济尔哈朗辅政!”
“臣认罪领旨!”济尔哈朗跪下。
“图赖、图尔格削职为民!”
“嗻!”图赖、图尔格出列跪在朝下。
“豪格、鳌拜二人,誓盟谋反,乱保非人,罪不可赦,拉出午门立斩!”多尔衮根本不征求皇上的意思。
“呼啦”,就见从殿左右两边上来几名士兵,一把将豪格、鳌拜二人绑了,就要往外架!
豪格大骂:“多尔衮,你公报私仇,我和你没完!”
鳌拜挣着身子不服。
众臣们被眼前的局面吓住了,豪格刚刚灭了张献忠,大功竟然盖不了过,怎么说斩头就要拉出去斩头,这摄政王也太厉害了!慑于多尔衮的威风,大家谁也不敢言语。
就在这时候,坐着的皇上嫩声嫩气儿地发话了:“且慢!都给我放手!”
士兵们停下手,众臣看着皇上。
“王爷,这二人不能杀!”皇上仰着脸对多尔衮说。
多尔衮起身,给皇上叩礼道:“皇上冲龄,考虑事情不周,您如今只是听政,不是亲政,朝中大事还是本王做主,本王处置他们是为皇上除害,还请皇上理解。”
“我不管理解不理解,反正你是不能杀他们!”皇上耍起小孩子性子。
“这——”多尔衮犹豫了一下,看看皇上,又看看绑在下面的豪格、鳌拜,一咬牙,向下面大声命令,“快给我拉出去斩!”
“不许斩!我看谁敢!十四叔,你要杀我大哥,你先杀掉我好了!”皇上朝多尔衮大喊,接着,就见十一岁的小皇上“哇”一声,坐在金銮宝座上大哭起来!这哭声绕着御门的上空惊天动地。一下子,多尔衮愣了,众臣全愣住了,下面的士兵们也不知所从。
堂堂大清朝,皇上当朝大哭,众臣目目相觑,这叫什么事儿!
多尔衮好尴尬,自己呕心沥血摄政,这政摄的,给皇上摄哭了!传出去这不是自己对皇上不忠不孝吗?岂不是举国笑话!再看皇上,有泪有声那是真哭。多尔衮一直拿福临做儿子,福临“哇哇”哭得他心软了。
“嗐!”多尔衮无奈,赶紧向下面摆手,“给豪格、鳌拜松绑,此事听皇上的,重新商议!”
内管宦臣急忙上来,给皇上擦眼泪。福临一看多尔衮收回成命,立即收回哭声,破涕为笑,对多尔衮说:“十四叔,你看着办吧。”
“皇上仁慈,看在皇上爱臣如子的份儿上,豪格灭贼有功,免豪格、鳌拜二人死罪,豪格幽拘,鳌拜罚缓自赎,革职为民!”
这场风波,皇上胜利了。多尔衮不会知道,其实是布木布泰胜利了,是她导演了这一切。慈宁宫里,布木布泰早早得了信儿,豪格保住了命,她松了一口气。
晚饭过后,布木布泰挽着苏茉尔的手,缓缓出了慈宁宫。她的生活中,每天晚饭后的散步是必不可少的。
晚风清凉,圆月初升。布木布泰笑着对苏茉尔说:“百姓坊间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咱们也不求九十九,活过六十就满足了。”
苏茉尔会说话儿:“太后能长寿百岁也不死呢。”
布木布泰笑了:“苏茉尔也学会奉承人了,百岁还不死,不就成了老妖精了!”
“太后,今儿不是又往武英殿去?”
“随便走走罢了,没有目标。”布木布泰说的显然不是心里话,苏茉尔也不揭穿,主仆二人说着走着,沿着小路旁的十八棵槐树,一路向南而来。
武英殿东有一座元代的古石桥,弯弯的拱形曲线,犹如天上的彩虹,布木布泰叫它彩虹桥。斑斑树影下,彩虹桥格外美丽,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从桥那边晃晃地过来了。
苏茉尔眼尖,笑着对布木布泰说:“太后,您说是不是想谁谁就来呢?”
夜幕中,布木布泰脸红了:“死丫头,就你会说,你想了?那我明儿就嫁了你。”
“太后,奴才早就说过了要伺候太后一辈子,今生不嫁!”
对面的人来了。月下,年轻的摄政王多尔衮更显英俊潇洒,见到布木布泰她们,多尔衮欣喜有加,走上前一把拉住了布木布泰的手。
“我说王爷,提醒您,孟子可说男女授受不亲呢!”布木布泰往回抽手。
“我可当不了孟夫子!”
这是多尔衮的真性情。苏茉尔看着这两个相爱的人,笑着躲开了。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是不是要来看我?”多尔衮明知故问。
“济尔哈朗给罢了,咱大清就剩下一个皇叔摄政王了,国事繁重,独裁独断,日夜操劳,累坏了皇叔,我也于心不忍呀,当然惦记着啦。”布木布泰话中有话。
多尔衮不傻,听出布木布泰的话音儿。
“我说本布泰,你就光想着国事,想想我呗。”
“冤家,我要是不想你,怎么会黑更半夜地往这儿走?”
“本布泰,你放心,我一会儿回去就代皇上拟旨,宣布封济尔哈郎为和硕郑亲王,恢复辅政王身份!其实我也想着呢,处理完豪格他们我就后悔了。”
“唉,多尔衮,什么时候改改你遇事冲动的毛病!”
“这豪格总和我对着干,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他说我短寿没福气,要不是他咒我,我也就娶你结婚了!”
多尔衮的心布木布泰懂了,多尔衮最在意的就是娶自己!她心生波动,爱意喷薄而发,不由自主地靠在多尔衮肩膀上。多尔衮回手顺势搂住她,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倚在彩虹桥栏杆上。夜幕中,槐花飘香,桥下的潺潺流水声和万籁虫鸣声如丝竹和旋般优美,桥上的一对情人相拥,互诉衷肠。灿烂星汉中,北斗七星那巨大的勺把向东伸展,天下已皆春,布木布泰和多尔衮的春天什么时候到来呢?
仅仅一个月后,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由多尔衮代行的皇上圣旨下来了,又封济尔哈郎为和硕郑亲王,重新辅政;后来,多尔衮再封济尔哈朗为定远大将军,讨伐湖广,朝中渐渐平静了。为报答多尔衮,布木布泰授意,皇上提升多尔衮叔父摄政王为皇父摄政王。
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三个月以后,豪格不忍凌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竟然在狱中自杀了!福临将这笔仇,记在了多尔衮身上。
顺治六年(1649)是个多事之年。就在湖南平定、山西平定、陕西平定、江西平定的声声捷报之中,三月丁丑日,刚刚才升为辅政王参政的豫亲王多铎,在京身染天花,不治身亡!多尔衮从平北前线阵地赶回来,抱着多铎的遗体,痛不欲生,几次哭晕。他一母同胞的好兄弟,最喜爱、寄予重望的好兄弟,在他鞍前马后,为他出生入死,在几乎打下整个中国之后,猝然而去,年仅三十六岁,英年早逝!布木布泰不顾闲言碎语,往来武英殿,陪在多尔衮身边。
那段时间,布木布泰拜在佛堂前,为多尔衮祈祷,求无所不能的释迦牟尼保佑。然而,更重的打击还是接着来了。
四月,姑姑孝端皇太后突然病重,咳喘不止。布木布泰一刻不离地陪在她身边。多尔衮从小在哲哲膝下长大,视嫂为母,感情深厚,他为孝端皇太后请遍京城名医,用遍医术,可哲哲的病依然不见起色。十七日一早,孝端皇太后看着气色见好,布木布泰大喜过望,扶起姑姑。
“姑姑,您的病就快好了。”布木布泰为姑姑梳着头,高兴地说。
孝端皇太后摇摇头,心里明白寿数已到,现在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她让布木布泰坐在床头,双手颤巍巍地握住侄女的手,放在胸前。
“我的孩子,姑姑一直拿你做亲生女儿,我亲生的三个女儿远嫁在外,不如咱们娘俩儿亲。”姑姑的眼里流露着慈祥。
布木布泰点点头,自己也同样把姑姑当作了母亲。
“孩子,姑姑明白,姑姑就要离开你们了,有一件事,我走前必须对你讲明白。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否则,我在阴间也不放心!”
“姑姑,您不会离开我的!”
“我知道,你和多尔衮从小青梅竹马,那年在科尔沁,多尔衮和小玉儿定亲,我就看出你们来了。我想过解除多尔衮和小玉儿的婚事,撮合你们,可是王室的婚姻从来是政治第一,婚姻不需要爱情!就这么着,耽误了你们,姑姑给你道歉。”孝端皇太后激烈地咳了起来,布木布泰赶忙给姑姑捶背,揉胸。
喘息之后,哲哲又接着说:“姑姑带你入宫,一是姑姑真的喜欢你,姑姑自私,想让你伴我身边一生。二是我们科尔沁女人要有儿子,要巩固科尔沁的地位,要让爱新觉罗后代的脉管里流淌着伟大的成吉思汗的血液。这个任务你能完成,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孝端皇太后露出满意的微笑,接着说:“孩子,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多尔衮的事情。多尔衮是我从小拉扯大的,这孩子重情重义,文武全才,不差我们夫君皇太极,是做领袖的英才;他抬举福临做皇上,是因为他深明大义,为了避免大清内乱内战,做出了牺牲。还有一条也必不可少,那就是他深爱你和福临!”
孝端皇太后停了下来,喘息好一阵,布木布泰忙端来茶水,让姑姑润润口。
“姑姑,那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和多尔衮结婚呢?是因为要为夫君守贞吗?”
孝端皇太后摆摆手,吃力地说:“我们满蒙民族,没有那样多的礼教,那是汉人的陋俗。孩子,我是为你和福临着想啊!”
孝端皇太后往后靠了靠身子,继续说下去:“多尔衮从小失去母亲,性情孤傲中含着自卑,脾气上来如烈马般难以驾驭,以他的雄才大略绝不会久居人下。”
“姑姑,现在多尔衮听我的,我们成婚后,他还会对我们更好!”
“我糊涂的孩子,这就是让我最不放心的地方!”孝端皇太后叹了口气,“在我们帝王家,爱情就是个奢侈品,皇权容不得爱情,婚姻是一场政治!作为过来人,你应当知道爱情的激流会过去。当爱进入涓涓细流,就很可能难以抵御酷暑风霜,骄阳会把它晒干,风霜会把它吹平!火热的激情燃尽以后,就不会保持太久的温度。姑姑比你年长,看透了天下男人,绝大多数的男人对到手的东西是不会珍惜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小玉儿也算优秀,做了他的大福晋,他珍惜了吗?你现在已不年轻,花容月貌还有几年?多尔衮将来做了太上皇,甚至皇上,漂亮女人有的是,就算多尔衮还爱你,恐怕也不会言听计从了!”
“姑姑,那夫君对海兰珠姐姐可是一片痴情啊!”
“夫君是人过中年以后遇到的海兰珠,男人老了以后对心爱的女人占有欲是残酷的,当年夫君年轻时对我也曾是一片痴情,难道对你没有过情爱吗?多尔衮和他八阿哥一样,他八阿哥有天下,有女人,他多尔衮将来也要占有天下,占有女人!到那时,他对你的爱欲会被新来的女人所替代,他的权力欲压倒对你的爱,你的儿子福临还会稳坐皇上吗?到时天下大乱,你们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姑姑,你冤枉了多尔衮!”布木布泰不愿意相信姑姑的话。
“唉,孩子你想想,多尔衮报复豪格,眼下的豪格是什么下场!”
布木布泰打了个冷战:“那我该怎么做呢?”
“不要让他轻易得到你,得不到你,他就会爱你一生!福临就会坐稳天下!”
布木布泰心乱如麻,她不能理解姑姑的话,她相信多尔衮的爱,多尔衮会像夫君爱海兰珠姐姐那样爱自己!这是布木布泰一生中最憧憬的幸福。如果人生真像姑姑所说,就太可怕了,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为了福临的皇位,不要嫁给多尔衮,答应我!”姑姑的眼里忽然流过一丝亮光,继而那光亮开始渐渐暗了,布木布泰见过姐姐离世,突然她明白了,姑姑要走了!她拼命握紧姑姑的手,大声喊:“姑姑,我的亲人,我的母亲,你别走!”姑姑的手,软绵绵地松开了,无力地下垂在床边。
布木布泰号啕大哭。博尔济吉特·哲哲,清太宗爱新觉罗·皇太极的正宫皇后,顺治皇帝的孝端皇太后,在她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走了五十一年,在有清开朝三代的政治风云中,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左右了布木布泰大半生的女人,在身后依然还想左右布木布泰。
孝端皇太后的丧期刚过,又一个丧信儿来了。十二月,多尔衮的大福晋元妃小玉儿突然死了!多尔衮命令两白旗牛录、章京以上官员及官员的妻子统统为小玉儿服丧,其余六旗的牛录、章京以上官员摘去红头缨,满朝停止娱乐七天。这是皇后的待遇,布木布泰同意了。
布木布泰亲临睿亲王府吊唁。白色的幔帐下,多尔衮丧服加身,咬着嘴唇,抓着自己的头发,低头坐在小玉儿灵前,没有一滴眼泪。
一旁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劝着多尔衮:“王爷,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王爷节哀,保重身体!”布木布泰轻声劝多尔衮。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从多尔衮十四岁起,小玉儿就陪伴他了,多尔衮隆重举丧,也是弥补对小玉儿的一片歉意。布木布泰想起多尔衮对她说过的话:“本布泰,你知道吗,为了你我冷落她,小玉儿因为你守着活寡!”她心中凄凉,给小玉儿深深一拜。
慈宁宫西书房,郑亲王济尔哈朗和范文程抱着一沓奏折求见。
请安落座后,郑亲王说:“太后,睿亲王病了,这些奏折他已看过,让我们拿过来请太后定夺。”
布木布泰一惊,怪不得多尔衮好几天没过武英殿来。还是去年五月,多尔衮就因身体劳碌,时常把印鉴带回王府,有一些不重要的常规公文就在家批示了。原以为这一段时间没有要事,他不过是在家办公了,哪承想是病了!今天打发郑亲王和范文程来送奏折,看来病得不轻。
布木布泰看过奏折,没有可异议的事情。她将奏折归拢好,说:“睿亲王既是已经看过,公务上的事还是你们几个共议吧,我相信你们可以为皇上把好这个家,我就不参与政事,只在后宫安享了。”
“睿亲王是什么病?”这是布木布泰最关心的。
“积劳和抑郁所致,已经卧床好几日了。”郑亲王回道。
“苏茉尔,快,吩咐内务备车,我们去睿亲王府!”
太后一贯的矜持不见了,焦急挂在脸上,细心的范文程从上面看到了一个女人心中的关切。
多尔衮面色疲倦,半靠在床上,布木布泰来了,他高兴,这几天躺在病床上,想的就是她。碍着众人和太后的身份,布木布泰不能说太多的话,看到多尔衮病恹恹她心疼。她详细地问了太医,又吩咐侍卫好生伺候,关切地嘱咐多尔衮好好歇养,早日康复。布木布泰的心意让多尔衮感到身子清爽,病好了一大半。
“皇上怎么样?听说书读得很刻苦,这几日没见到他,还真是有些想。”多尔衮一语双关,不过他除了想布木布泰,还是真的想福临。他视福临如子,人在病中,思亲尤甚。
多尔衮的深情,布木布泰心领神会,她轻轻地对多尔衮说:“王爷,皇上还不知道王爷生病了呢,知道了一定会来!明儿我们娘儿俩再来看你。”
回到慈宁宫,布木布泰传吴良辅,吩咐明日要皇上停课半日,安排去探望皇父摄政王。时候不大,吴良辅就回来了,跪在太后面前说:“回太后,皇上说明天是钦天监监正汤若望讲伽利略的超大天文望远镜,没有时间去看皇父摄政王。”
布木布泰气炸了肺,她万万没想到儿子居然拒绝她!这个浑儿子,且不说多尔衮一厢情愿想福临,就说作为皇上,皇父摄政王病重不去探望,在朝中产生的后果会是什么!这不行,万万不行!
“小吴子,你马上让皇上到我这里来!我有话说。”
“嗻,太后!”望着太后的一脸怒气,吴良辅磕头虫似的爬起,小跑着走了。
皇上讪讪地来了。
“孩儿给皇额娘请安!”
“甭给我请安!”布木布泰沉着脸。
“哎呀,皇额娘,不就是看十四叔嘛,他过几天病就好了,看什么呀!”福临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
“你十四叔为你呕心沥血打下江山,现在又披星戴月操持着这么大的家业,他病了,作为皇上,你不应该去看看吗?!”
“我现在是什么皇上,他是皇上!他披星戴月,他呕心沥血,那是为了你!他愿意!”福临愤愤起来。
“你个孽障,生要气死我!”福临的话噎得布木布泰捶胸顿足,儿子大了,越来越逆反,“他为了我,我又为了谁?你也老大不小了,为娘的苦心你难道就不懂吗!”布木布泰说不下去了,抓过绢帕,捂住脸呜呜哭了。
福临不说话了,惹哭了皇额娘,他心里还是不忍。
“好好,我的亲额娘,我明天去不就行了嘛。”福临为额娘递上一块干绢帕,娘儿俩的这场战斗就此平息。
从紫禁城出东华门不远就是睿亲王府,这里原来是明朝的南宫。王府威严气派,房基高阔,楼阁交错,层楼耸立,绿瓦覆顶,宫脊及四边俱用金黄瓦,显示着皇父摄政王不可逾越的尊贵等级。皇上到睿亲王府探病的第一句话就是:“好气派的王府,比我那位育宫威风啊!”
布木布泰小声警告儿子:“皇上,金口慎开好不好!”
皇上的话声音不大,但是多尔衮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