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第九章 壮志未酬
第九章 壮志未酬

崇德七年(1642)二月。雪后的后宫花园里到处积满厚厚的雪,绵绵白雪将初春待发的树枝变成了琼枝玉叶,粉装玉砌,皓然一色。福临下早课过来给母亲请安,布木布泰眼前一亮,小福临锦衣玉缎,身上还挂着玉佩饰,好一位帅气、富贵的公子哥儿。

“苏茉尔,今儿个怎么给福临打扮得这么漂亮?”布木布泰问。

“回主子,昨天纳喇氏妃带六阿哥高塞过来串门,我见六阿哥穿得好,咱们阿哥显得素了,想想咱们是五宫不应比旁人差,阿哥要穿得体面才好!”

布木布泰沉了脸说:“苏茉尔,咱们皇上一国之主,从不伤财害民,尚能常存节俭的美德,现在福临还小,以后要以他皇阿玛为垂范,教育他节俭,切记不可自恃皇子就颐指气使,生活奢靡,从小就要给他立下好的规矩!懂了吗?”

苏茉尔唰地红了脸,给布木布泰跪下了:“嗻,主子,苏茉尔记下了。”

“好了,咱们去花园张弓射箭,福临,和额娘比比怎样?”

“太好了!”福临欢呼雀跃。

雪地里堆了大大的雪人,雪人的手上立着一块箭靶,箭靶上三支箭正中靶心,福临伸出三个小手指头,对布木布泰喊着:“额娘,我射中了三个!”福临的小手冻得通红,却开心得不得了。几天前他父皇携皇子们出猎叶赫,众人颗粒无收,只有福临在噶哈岭射中了一只狍子,受到父皇表扬,五岁的福临好骄傲,引发了他练功的兴致。布木布泰心疼地想,福临小小年纪每天凌晨四点就起来上学,还要练剑习武,天天如此,这么小就辛苦透顶,大清皇子金枝玉叶看似尊贵,其实也是怪可怜的,可要将来文武全才,小时不吃苦也不行呀。

“主子,好消息!”永福宫内管齐朗从花园外进来兴冲冲说,“咱大清军攻破了松山关,睿亲王多尔衮和肃亲王豪格活捉了洪承畴!”

“真的?太好了!”布木布泰大喜。

“多尔衮已将洪承畴押解到盛京,就关在三官庙。”

“走,去看看!”布木布泰想看看这位明朝重臣是什么样子。

明朝降将张存仁站在三官庙主殿门外,往里探头探脑,布木布泰知道是皇上派他来劝降的。看见庄妃娘娘和皇九子到来,张存仁赶紧行礼,闪在一边。布木布泰踮着脚从窗户往殿内看。

先是看见了范文程,正在苦苦相劝炕边坐着的明朝将军。再看那人一副视死如归引颈就戮的样子,一定就是洪承畴了。

还没有容布木布泰再细细观瞧,就见那人腾地站起,指着范文程的鼻子大骂道:“你背叛了大明,投降了满州,你个叛贼,有何脸面和我说话,给我滚!”

洪承畴清秀的眉目,被愤怒移位,眉毛立起,秀目圆睁,怒斥范文程。骂到至极,他挥拳向范文程打去,范文程一个趔趄跑了出来。卫兵见状,进屋一脚将洪承畴踹倒在地,替范文程出气。

范文程红着脸出来,看见庄妃,就更不好意思,揉着胳膊,摇摇头,嘴里喃喃道:“不识好歹,不识好歹。”

福临见状,捧着肚子笑起来,平日严厉的老先生今天挨了打,弄得这么狼狈,倒是件好玩的事儿。布木布泰拍了福临一下:“不许没礼貌!”就又往窗户里看。

屋里,洪承畴从地上爬起,弯腰掸去身上的土,拽平衣襟儿,又坐回炕头一语不发。布木布泰想,这洪承畴倒是干净人儿,都这份儿上了还讲究。

清宁宫,皇太极在沉思。松锦之战明清双方各投入十多万大军,已打了两年多,如今大清军采取围城打援战法,让明军辽东精锐损失殆尽,宁远、锦州防线彻底崩溃,胜利就在眼前。生擒洪承畴可算称心,要说如意,就是必须要让他投降,这个洪承畴不可多得,清军入关的道路还要靠他这样的明将来扫平。劝降洪承畴手段也用了不少,可他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硬是顶着不降!前去劝降的明朝归臣文武将领和他的旧日好友,一律被打骂赶出,现在又绝食三天,水米不进,这人要真死了,对我大清不利呀,洪承畴必须拿来为我所用,可如何让他降呢?

皇后哲哲过来对皇太极说:“皇上,多尔衮、多铎、范文程求见!”

“快请进来。”

多尔衮、多铎、范文程进来行礼,皇太极赐坐。

“皇上,大学士范文程刚刚从三官庙回来。”多尔衮说。

“那洪承畴如何?”皇太极着急地问。

“唉,皇上恕臣无能,洪承畴无一丝悔意,还挥拳将臣打了出来。”范文程苦着脸。

“皇上,现在明朝投降我大清的文臣武将已然不少,不缺他洪承畴一人,不如杀了算了!”多铎赌气地说。

“不可,兄弟说的是赌气话,这洪承畴价值不一般,杀不得。”多尔衮说。

“十四弟说得对,如今我大清松锦之战全胜在即,祖大寿尚未降,宁远守将吴三桂是洪承畴的部下,招降洪承畴对明朝是个震撼;再者,清军入关,一统中原的道路上尚缺一盏明灯,通观所降明将,皆不能胜任,只有洪承畴,非他莫属!一定要让他投降,以备重用!”皇太极点点头,坚定地说。

正说着,清宁宫的门被推开了,庄妃布木布泰来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布木布泰行礼后又说,“皇上在商量事情,臣妾来得不是时候。”

“全是家里人,范学士也不是外人,过来坐吧。”皇太极大悦,他希望庄妃能想出好主意。

皇后哲哲让布木布泰坐在自己身边,小声说:“正商量洪承畴的事呢。”

“臣妾也是正想着这事呢。”布木布泰也小声对皇后说,声音虽小,可是皇上听见了。

“庄妃,看来你有些想法,你说说,如何能让这洪承畴降我大清?”皇太极指着布木布泰说。

“皇上,臣妾刚刚进来,不敢胡言乱语。”布木布泰不敢贸然。

“朕知道你是爽快人,今天怎么吞吞吐吐起来?”

“皇上让说,嗯,臣妾就说。”布木布泰看看大家,说下去,“刚才我带九阿哥去三官庙看热闹,刚巧看见洪承畴打骂范大学士。不知范老注意没有,那洪承畴从地上爬起时,不是揉被士兵踢痛的地方,而是先掸身上的土,抻平衣襟儿。一个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怎还如此注重外貌?说明他潜意识里对生活充满希冀,这样的人是自绝不了的!范老您说呢?”

范文程点点头:“庄妃娘娘所说,臣也注意到了。这人骨子里并不想死。”

“好,爱妃说得在理!”皇上来了兴趣,“庄妃,你说说,能有什么办法使洪承畴投降?”

布木布泰沉思片刻,说:“皇上,臣妾想这个洪承畴,只可软取,不可硬攻,这个人吃软不吃硬。”

“可是,我们一直在劝他呀?”多铎说。

“劝的方法不对,不到火候。”布木布泰不紧不慢地说,“我看洪承畴乃性情中人,又听说洪承畴日常举止岸然体面,特别在女人面前是谦谦君子。我想,要是由女子出面劝他,至少他不会怒目相对、拳脚相加,有些话就好劝解了。”

“哪里有可以胜任如此重任的女子?”皇太极问。

“臣妾想出面劝降。”布木布泰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不可以,嫂嫂,你是皇妃,不能出头露面!”第一个反对的是多尔衮!多尔衮急切地说:“那洪承畴一如困兽,狗急跳墙再伤了嫂嫂,那可不行!”这是他的心里话。

皇太极不语,看着红头涨脸的多尔衮。

“庄妃娘娘说的,不妨一试。”大学士范文程点点头表示同意。

皇太极还是不语。

“嫂嫂出面劝降,如果皇上不反对,我也同意。”多铎表态了。

皇太极仍不说话。

“庄妃的汉语说得好,人也机敏,男人们劝的结果不好,现在也只有试试庄妃的主意了,不知皇上意下如何?”皇后问皇上。

皇太极看着布木布泰,还不说话。

“大清问鼎中原就在眼前,劝降洪承畴是国之大计。我大清女子,从小马革缠身,骑射原野,没有汉人那样多的封建礼教束缚;再者,这几年,在皇上的教诲下,臣妾对汉族文化稍有积累,汉语流利,用满汉共通的道理劝解洪承畴,容易取得共识;还有,以后妃的身份出面,说明皇上很看重汉族官员,我想会打动他的。皇上,臣妾愿为皇上效力解忧,就让我试试吧!”布木布泰起身给皇上跪下了。

“本布泰,你可想成熟了?”皇太极终于开口了,“你一个女子独闯监牢,真就不怕世间的风言风语?万一那洪承畴伤害于你,如何是好?朕也不放心哪!”

“皇上,其实劝降洪承畴我一个人是做不来的,我要苏茉尔跟着,这样可以挡住世俗的风言风语,更重要的,我还要请皇上在门外护着我,只要洪承畴心意回转,皇上就出面安抚他。只有皇上您亲临,此人才可服我大清!”

“好!”皇太极龙颜大开,“庄妃的主意好,为我大清,你我出面唱一台好戏,就这样定了!”

多尔衮还要再说什么,见皇太极主意已定,便将话咽在了肚子里。

回睿王府的路上,多尔衮闷闷不乐。打江山是爷们儿的事情,怎么能让女人独自承担风险,更重要的是,他在意布木布泰的安危!皇上同意,他无可奈何,就像自己的宝物被别人掏走了一样,心里空落落的。转过念来又想,唉,这就是本布泰,一个女人关键的时候能站出来,有勇有谋,舍身取义,这是他想忘也忘不掉她的原因之一。他明白,心里仍旧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的魅力不是来自容颜,而是她内在的人格,不管过多少年,尽管她已是皇妃娘娘,想拥有她的念头不会熄灭。

三官庙内,大殿东墙上的一抹夕阳余晖渐渐地移走了,室内暗了下来,冷气渐渐袭来。洪承畴蜷缩在土炕上,冰冷的炕席硌得他浑身痛,水米未打牙已经是第七天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心想自从受崇祯皇上之命,率八总兵,十三万军队,一年粮草,出山海关驻镇宁远,往救锦州以来,自己主张且战且守,步步为营,才使战局稍见好转,偏偏皇上又派兵部尚书陈新甲来督战,还有那个张若麟跑来监军,从中作梗,自己难以从容布阵。退守松山后,遭清军四处伏击,存放在笔架山的粮草就被劫了,一困就达半年之久,粮尽援绝,处境艰难。即便如此,要不是该死的松山城守副将夏承德与清军密约为内应,自己也不至被俘身陷囹圄。到盛京后,清军劝着剃头易服投降,真太可笑!想我洪承畴二十三岁中举,二十四岁中二甲进士,从文历任刑部主事、郎中、两浙提学道佥事、江西兵备道按察副使、粮道参政、延绶巡抚;从武任三边总督、授兵部尚书、总督关外五省军务转战中国南北沙场,为明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一个大明重臣,堂堂七尺汉子岂可向外族低头!想让我剃头,那就伸出脖子让他们直接砍了,痛快一死!

前几天,来劝降的人全被洪承畴打骂走了,到了现在,洪承畴已经没有精力再骂谁打谁了,他面壁而卧,一语不发。今天,饭照样按时送,他照样不吃不喝,和前两天不同的是,整整一天没有人再来理他。昨天他骂张存仁,打范文程,脾气发出去,心里很痛快,今天少了劝降的说客,他觉得有点寂寞。躺着躺着,忽然就想起昨天在赶范文程出去的时候,他好像看见院子里有两位年轻满族女子领着一个小孩儿,这让他眼前出现了家里的老老小小,先是父亲母亲,再就是儿女,还有妻子和几房爱妾,心中思念和担忧搅在一起。自己被俘的消息,京城皇上一定已经知道了,围着北京城西南面的是李自成的军队,东北面是大清的军队,皇上现在也是焦头烂额,临危之际谁来救驾?崇祯皇上一定又在发脾气了,发了脾气又不知是谁来做替罪羊。皇上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疑,谁也不信任,自己被俘了,就是活着回去了,皇上今后还会重用吗……想到此,洪承畴更是但求一死。转念又一想,自己受了这么大的苦,遭了这么大的罪,为大明死了,皇上将来对自己的家人会怎样呢?皇上求求你,一定要善待我的家人……

正胡思乱想,就听见殿门“吧嗒”一声,有人进来了。

一声轻柔软语:“洪将军,这几日身体还好吗?”带来一缕香风。

是女人?牢房里怎么会进来女人?

绅士意识让洪承畴翻身坐起,一阵心虚,眼冒金星,晕眩过后,他才看清进来了两位年轻女子,汉人打扮,前面的女子华丽尊贵,落落大方,后面的像是侍女,也是亭亭玉立,手中拎着一个陶壶。

“你们是何人?来此地做什么?”

“我们敬重洪将军,听说洪将军被俘英勇不屈,特来看望。”

“将死之人,有何可看望的!”洪承畴说完,就觉得有些眼熟,猛然认出就是昨日看到的在窗外带小孩儿的女子,他立刻警觉起来,疑惑地说道,“昨日在窗外女子想必是你们吧?昨日是满人着装,今日为何又变为我汉室着装?”

“不瞒将军,昨日正是我们,那小孩儿是我的儿子,是放学路过这里。洪将军好眼力,我们是满族女子,只因洪将军是汉人,为了尊重您,故而特换了汉服来见。”布木布泰落落大方地回答,接着又不失时机地问,“洪将军有几个孩子?”

“囹圄之人,谈何儿女,只怕是今生再也难见了!”

“洪将军太过悲观了,将门出虎子,想必洪将军的孩子个个优秀,将来可以替父孝养高堂。只是,洪将军父母妻儿可知将军今日之状况?”

提起高堂父母、家室儿女,洪承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们,他五内俱焚,不由得“唉”地长叹了一口气。

“将军弃世之前可有话要留给他们,我可以想办法给将军带过话去。”

“你们到底是何人?如何可以给我带过话去?”

“我是大清皇上的庄妃,仰慕汉文化久矣,早就闻听大明朝有一位文武奇才洪承畴,恨不得见。今日得我们皇上同意,特来一见英雄,给洪将军送行。只要明朝的皇上不加害洪将军的家室,将来我们去了北京,会给将军家里的人捎话儿,将军为明朝而死,大义凛然。只是,可惜那时明朝的皇上早就没有了。”

“你是……皇妃?”大英雄的眉头第一次皱了一下,伴着疑惑的眼神。

布木布泰点点头说:“怎么,洪将军不相信?”

“那么你们来,你们的皇上是知道的?”

“当然知道。我们皇上非常敬重洪将军,在我们面前谈起洪将军来是钦佩有加。皇上说,明朝的皇上要是多用一些洪将军这样的人,少信一些宦官宠臣,明朝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布木布泰的这番话说到了洪承畴的心里,他不由得对眼前这位皇妃另眼看待起来。洪承畴下意识又长叹一口气。

“人人皆知,现在的明朝纪纲紊乱、吏治腐败、财政竭绌、边备废弛,民怨积深,各种社会矛盾不断积累恶化;李自成起义军正风起云涌般攻城略地,北京城腹背受敌,朝野上下惶惶不可终日。不怕洪将军不爱听,明朝灭亡就在眼前,不可避免。大清不会让李自成占了北京,大清要入主中原接替明朝!我们皇上是要建立大一统的华夏国家,满汉本一家,那时,国家的治理还要靠洪将军这样的人才。大清皇上爱才若渴,将军应该也知道,大清学习汉化体制,推行汉化改革,网罗数百汉族文人名士,对明朝投奔过来的英才,封王封侯,荣宠备至,就是为了给当世的英雄豪杰们一个施展抱负的机遇,让国家和老百姓受益。古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投明主,择秀木。我们皇上惜才,不想让洪将军无谓地去死,才几次三番派人前来劝慰将军。”

洪承畴低头不语。这些道理,前几天范文程、张存仁等人来劝解他也苦口讲过,他当时不是没有听进去,而是“一臣不事二主”的信念在支持着他。他也暗想过,皇太极的礼贤下士和宽广胸怀确实不一般,就此一举清朝就有可能成功,而明朝的腐败已很难重振基业。今天,这些道理又从这位皇妃口中娓娓道来,更让他感觉到清朝巨大的政治影响力。

布木布泰见洪承畴心意已动,面露惋惜地说:“当然,我来不是劝降将军的。我懂得‘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志也’,将军之志不可夺,将军可以不弃旧图新,我只是替将军可惜。想明清两军交战以来,你们明朝的将士有谁立了功名,保了身家呢?不是阵亡就是被你们皇上责难。将军就是活着回去,等着您的恐怕也会是严刑峻法!将军为昏君去死,值与不值,咱们各有结论,也不强求一致。今天洪将军绝食而死,小女子也不拦着。只可惜世上少了一位精英,阴间又多了一个袁崇焕!”

庄妃的“一个袁崇焕”,霍地让洪承畴想起了北京城西市那个血淋淋的场景,他闭上了眼睛。袁崇焕,那是大明一代英豪,是洪承畴敬仰的人,他的死曾让洪承畴彻夜难眠。此刻洪承畴的心火辣辣地痛了起来。如果崇祯皇帝不逼自己改变战略,不派人监督自己干扰自己,岂能落到这步田地?自己为大明守节,可是大明的皇上却不信任自己!现在他是求死死不得,求生生不得啊!洪承畴不禁又长叹一声。这第三声长叹,他就觉得山要崩,地要陷,一切在眼前晃动起来了!

庄妃看到这个大英雄已经不似传说中的那般坚毅,在她成功的喜悦中骤然夹杂了一丝惋惜。她定定地看着洪承畴,眼睛一眨不眨,就像一个猎人盯着不远处的猎物,尽管它曾经凶猛暴烈,此时已遍体鳞伤血流如注,但它仍可能奋起一搏致人死命。她要在洪承畴站立不稳的膝弯处狠狠地踹上一脚,让他彻彻底底地跪下!

洪承畴也在看着庄妃,他不明白自己的坚如磐石,何以在这个异族美女面前忽然显得单薄起来了。自己可以算是阅人无数,以今天阶下囚的身份,对这个女人的美色绝无半点奢望,可是,就在刚才不多的言语交锋中,他感受到了在那美艳如花的俏脸后面,有一股强劲的力量让他不由得按照她的思路去想问题,这样的思路,是他从没有想过的,当然,这种新奇也伴随着一种自己并不熟悉的……认同。想一想,不无道理。但是,沿着这样的思路走下去,结果会是怎样的呢?洪承畴不敢再想,他想到了皇上、自己的僚佐和族亲……

不给洪承畴更多的思考时间,庄妃淡淡一笑:“我知道你现在只求一死,尽忠皇上,名垂千古,将军放心,大清日后横扫中原挥师平南一统天下,忘不了给你们这些勇烈军魂树碑立传。”她故意停了一停,给洪承畴一个说话的气口儿。

洪承畴很君子地施了一礼:“谢谢皇妃的美意。我洪承畴今天虎落平阳,只求慷慨而去,留给天下一个壮烈。生是大明臣,死是大明鬼。有什么痛快的,来吧,我绝不眨一下眼睛!”

“好!我佩服洪将军的决绝,感天动地!说句实话,大清皇上知道无法让洪将军投降,更是敬佩有加,特让我们穿上汉族服装来给你送行,让你最后看着汉族女人闭上你的眼睛。”她扭头说,“苏茉尔。”

苏茉尔会意地从提壶里倒出一碗茶,双手端给庄妃。庄妃接过,转过身,恭恭敬敬端到洪承畴面前:“洪将军,让我来成全你的壮烈吧。这是一碗下了毒的茶,皇上要给将军留一个全尸,重金厚葬。请将军……”声音的哽咽中,眼里有泪光闪动。

洪承畴愣了一下,他看到小碗里茶水在微微动着,端着碗的漂亮手指在微微颤抖。这个美丽的女人竟具有他想象不到的魔力……那个思路的尽头就在眼前,他却不知道是怎样走过来的……

无论如何,一切都是多余的了!他端起碗,一饮而尽,顺手把碗扔在地上。坚毅,重回到他脸上。

庄妃此时才像是第一次发现,这本是一张相当男人的脸,棱角鲜明,气质上有一点儿像……多尔衮。她要说话,要阻断自己的思绪:“洪将军,喝下毒,意味着什么?”

“马上就要走了。”

“也就是说,这些天慷慨陈词的洪将军为国尽忠了?”

“当然。”洪承畴腹内依然固我,莫非女人下的毒起效慢……

“洪将军!如你所言,原来的那个洪承畴刚刚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庄妃的笑中,横生出几丝非同寻常的妩媚。她知道,成功就在眼前。门外的皇太极,你可要沉得住气呀!

洪承畴惊愕得闭不拢嘴,半天没吱声……

庄妃走近了几步:“大清皇上一向敬重洪将军。这些天,将军宁愿肝脑涂地的忠烈,证明了将军是光明磊落的真豪杰。刚才,咱们共同把那个洪承畴送到了他该去的地方。大清要一统天下,结束天下生灵涂炭的惨状,必须有洪将军这样深明大义之士的襄助啊!大明,危机四起,大势已去;大清入关,旦暮之间。天意昭昭,天意难违呀!”

洪承畴在嗅到女人芳香的同时,神智清醒了。尽管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空中一个不确定的点,神情木然,但对庄妃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那个洪承畴”已经走了,生灵涂炭,大清入关,天意难违……呼地一声,洪承畴轰然倒下,跌坐在地。

庄妃看了苏茉尔一眼,又马上急切地叫道:“洪将军……”

苏茉尔重重拍了拍双掌,门外随即传来护兵的声音:“皇上驾到!”

洪承畴一震,泪眼中,他看到庄妃和侍女恭恭敬敬地给来人行礼,闪在一旁,一位身材伟岸、气宇轩昂的男人走进来,面色白皙气度非凡,这是清朝的皇上!和崇祯不一样,皇太极的神态坚毅中透着慈祥自若,散发着一股亲和的人格魅力,双眼透出严峻凛冽威慑之美,让人不可抗拒。这是一个能治国安邦成大事的男人!

“洪将军,朕来看看你,这几日让你受惊了!”皇太极微笑着说。

洪承畴没想到清朝的皇上会亲自来看他,刚刚庄妃的一席话已让他的心经历了大起大落,一切来不及再思考,他禁不住双肩颤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皇太极环顾四周,见囚牢殿内冷冰冰,洪承畴在瑟瑟发抖。他对洪承畴说:“殿中这样冷,将军冻坏了吧!”说完,皇太极走到洪承畴身旁,脱下身上的貂裘大衣,亲手将大衣披在洪承畴身上。

只这一个动作,彻底让洪承畴坚冰化解!崇祯皇上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臣下,两朝之君两样襟怀,以清代明,大势所趋。洪承畴泪流满面,口中喊道:“真命之主!我洪某人今日不拜,天理不容!”

自此,洪承畴归顺了大清,以文韬武略,成为开清功臣,直到康熙四年二月十七日,病逝北京,终年七十三岁,葬于北京西直门外八里庄。

布木布泰第一次在政治上崭露头角,就以她的聪慧机敏、善于捕捉心灵的言辞取得了成功,为成就夫君皇太极入主中原,争取到一位难得的向导。这件事为她带来了荣誉,皇上为此赏赐给她一块玉珮,对她宠爱有加。在后宫,她的地位开始发生变化,皇后哲哲大事小事总爱找她商量,继妃也不敢再酸溜溜地找事儿。从政成功的喜悦,让布木布泰重新认识了自己,她发现自己有一种应对挑战的潜能,似乎只要有一个舞台,她就可以叱咤风云,舞出一个别样人生。

崇德七年(1642)三月,明朝总兵官祖大寿率锦州守军降清,至此,关外锦州、宁远、松山、杏山四座重镇全部归属清朝,持续近三年的松锦之战奏捷。努尔哈赤萨尔浒大战是“太祖一战而王基开”,皇太极的松锦大战是“太宗一战而帝业定”,皇太极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就要实现,大清挥师入关,横扫中原就在眼前。

一个白色毛茸茸的小球蹦蹦跳跳落在地上,两岁的十一阿哥小博穆博果尔开心地“咯咯”笑着弯腰捡起,用力抛给对面的小侍官,稚嫩的小手动作笨拙,小球没有飞远,却飞向跑来的福临。福临一把接过小球,拿着球,拉着六阿哥高塞跑了。

小博穆博果尔追着喊:“福临哥哥,那是我的小球,还给我!”

“谁抢到就是谁的!不给!”

小博穆博果尔愣了一会儿,“哇”地大哭起来。

听到哭声,布木布泰赶来。

“为什么抢弟弟的小球?”布木布泰一把拉住满脸得意的儿子。

“谁抢到就是谁的!”福临把球藏在身后。

布木布泰从儿子手中拿下小球,还给博穆博果尔,博穆博果尔破涕为笑。这回是福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苏茉尔赶紧抱起福临,布木布泰一把拦住:“苏茉尔,放下他!”

福临站在地上,仰着脸,双眼紧闭,故意大声地哭,布木布泰摇摇头,别过脸去不理他。福临哭了一会儿,紧闭的眼张开一条缝儿,偷偷用余光看着母亲,见母亲不理他,于是又加一把劲儿,哭声大增。

苏茉尔搓着手团团转。

僵持了一会儿,宝贝儿子哭得声嘶力竭,布木布泰心软了,叹一口气,对苏茉尔说:“去吧,去器械房拿个小球给他,别再让他哭了。”

这场战争母亲败下阵来,儿子胜利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母子俩将有无数次这样的战争,在儿子面前,布木布泰往往是战败者。

福临刚被苏茉尔抱走,就听见永福宫外一阵嘈杂,布木布泰往外一看,一群人从东配宫侧院出来,是大阿哥豪格,看来是刚刚去了母亲继妃那里。就见豪格穿着父皇刚刚赏赐给他的战袍,青春得意,好不威风。松锦之战,豪格战功凛凛,又俘获了洪承畴,父皇夸奖,阿哥们也羡慕,豪格翻身上马,前呼后拥而去。布木布泰动了心思,这个豪格真是不能小看,前几年,因为他岳母莽古济想谋害皇上犯了事,豪格对他父亲说:“我是皇上的儿子,妻子的母亲想谋害皇父,我怎么能与谋害皇父的女人同处呢?”回到家,二话不说拔出刀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竟然亲手杀了和他青梅竹马的妻子,也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这几年他跟随他父皇南征北战,屡拔城池,克敌建功,战功卓著,三年不到,皇上封他为和硕肃亲王,授予册印,成为拥有正蓝一旗强大实力的六大和硕亲王之一。豪格身为皇长子,三十五岁正当年,在诸皇子贝勒中前程远大,风光无限,怪不得继妃总以豪格为荣,人家的儿子也确实争气。自己的福临还小,又这么任性,唉,不争气的儿子几时才能长大成事呀。

天渐渐黑了下来,一弯新月升了上来,细细的,弯弯的,像一把镰刀挂在西边天上,满天的繁星镶嵌在墨蓝的夜空里。布木布泰坐在庭院里乘凉,皇上还在崇政殿办公,她有点儿不放心。夫君戎马在身,松锦大战浴血征战,胜利了也还这样日夜操劳。为了让皇上散心休息,昨天,她和大臣们陪着皇上去西山打猎,谁知回来的路上,皇上偏偏要绕道浦河,起初谁也不知皇上的用心,等到了浦河边宸妃墓,大家才明白,原来皇上惦记着宸妃,皇上在墓前痛哭了一大场。自打姐姐去世,夫君一直也没有解脱忧伤,身体状况明显不如以前,好几次流鼻血,真是令人担忧。

“额娘,您看,天上有一只弯弯的小船。”是儿子福临来了,苏茉尔拉着他,小家伙指着天上的弯月亮。

“福临儿来啦?”

“额娘,是我。”福临乖巧地趴在母亲的腿上,嘟着小嘴说,“额娘,还生气吗?白天是福临错了!”

“知错就是好孩子,以后要听话。”布木布泰亲亲儿子的小脸儿。

福临点点头。

“苏茉尔,提上我给皇上煲的阿胶黄芪子鸡汤,咱看看皇上去。”

崇政殿灯火通明,皇太极在灯下批着奏折,见庄妃带着九阿哥来了,非常高兴。

给皇上行礼拜过,布木布泰说:“皇上,这么晚了,还在忙着,臣妾放心不下过来看看,皇上歇息一下吧。”

皇太极放下御笔,摇摇头说:“歇不得呀,白天北京那边派兵部尚书陈新甲过来议和,明天要给他答复。”

“明朝来议和?那崇祯是觉得打不过了吧。”

“内地耳目来报,李自成的大顺军正往北京逼近,崇祯腹背受敌,难受着哪!”

“夫君,那我们不如乘势而入打过去,还和他议什么和呢?”

“爱妃这个想法不少大臣也和朕提过,清军入关是早晚的事情,不过不是眼下。”皇太极愿意和布木布泰讨论一些事情,“眼下我们要是入关,将面临明朝和大顺两支力量,以一虎抵两狼,虎欲胜也是难,可说是事倍功半!况且我们松锦一战耗时三年,战后民生亟待养息,如果大清不休养民生,一味征战,也恐起民怨。现在明朝来议和,这是给了我们机会,将主动权交给了我们,你看看我刚刚拟写的议和条件,他要是答应,我们趾高气扬国威大张,他要是不答应,我们随时可以开战入关!”皇太极说完,将桌上的一纸文书递给布木布泰,布木布泰接过来细细阅读。

只见上面写着“为了休兵战,养息人民,清国同意议和,两国互通庆贺吊唁,明廷每年要向清国缴纳钱币,互换叛逃人员,定国界,开通互相交换商品的市场”等林林总总议和条件。

“皇上说得太好了!过去我们要为明朝进贡,现在反过来要让他给我们大清缴纳钱币,仅此一条,可说是扬我大清国之威,不管他明朝接受不接受,灭他那还不就是我们易如反掌的事了。夫君远见卓识,所言极是!”布木布泰从心里钦佩夫君。

见布木布泰赞同,皇太极笑了。庄妃就是这样善解人意,携皇子来看他,带来的是轻松愉快,这就是他最好的休息。他抚摸福临的头,仔细地端详,从这孩子出生,皇上顾不上亲近,一晃过去五年多了,福临长大了。孩子瘦瘦的,看得出将来会是个高挑儿的精明小伙子,白皙的皮肤、挺拔的额头像父亲,清秀的眉目像母亲,整体看上去像母亲更多些,不知怎地这孩子身上还有海兰珠的影子,皇上温情涌起,轻轻抱起福临放在腿上。

福临高兴,从来没有和父亲这样亲近过,他好奇地看着父亲身前书案上的书籍文案说:“皇阿玛,您这里有这样多的书呀。”

“皇儿,你的书读得如何?说给朕听听。”

福临歪着头想了想说:“皇阿玛,孩儿现在每天都去学堂读书,我们已经读到《礼记》第四十二篇《大学》了。”

“哦?《经》和《传》全读了吗?”

“父皇,我们刚刚在读《经》一章,老师说《经》是孔子的话,先解透孔子的精神,然后再学习曾子的十章《传》,就会容易多了呢。”

“《大学》为初学入德之门,要学透彻不容易。皇儿,你要记住,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以修身为本,父皇现在也还在学呢!”

“嗯,福临记着。”福临眨眨眼,点点头。

“福临,好皇儿,你长大要向你豪格哥哥那样,为国建功立业,你豪格哥哥很小就去征战,没有像你这样学习的条件,武有余而文不足,这是他的遗憾,你现在作为皇子,切记勤勉学习。还有,我爱新觉罗子孙,八旗子弟,建基业开疆土,不光学文也要习武,要骑马射箭,文武双全才是栋梁之才,知道吗?”

“皇阿玛,孩儿记住了,孩儿一定不辜负父皇的期望,好好学习。”

看着皇上放松了身心,和儿子沉浸在天伦之乐中,布木布泰长出了一口气。她更高兴的是,儿子竟能和他父皇讲究学问,对答如流,看来这几年对儿子的教育没有白费心思。布木布泰转过身,接过苏茉尔手中的提壶,为皇上倒上一碗热汤,亲口试了试,汤汁温热正可口,她轻轻放在皇上案头说:“皇上,这是臣妾亲手煲制的阿胶黄芪子鸡汤,补养气血,喝一点儿,补补身子吧。”回头对福临说:“福临,快下来,让你皇阿玛好好歇歇。”

“嗯。”福临乖巧地从皇太极腿上下来,仰起小脸儿对父亲说:“皇阿玛,您歇歇吧,福临听话。”

皇太极笑了,自己的妻儿如此体贴入微,他端起汤,一饮而尽。

皇太极走到布木布泰身边,当着儿子和苏茉尔,他没好意思再有什么亲热举动,拉起她的手使劲攥了攥,轻轻说:“朕的爱妃,回去吧,我刚刚传了范文程、多尔衮、济尔哈朗和豪格过来一起商议议和之事,还要再忙一会儿,你们先回去,也早些歇息。”皇上的深情从手上流到心里,布木布泰感到了温暖和满足。

得到了父皇的夸奖和关爱,福临高兴,出了崇政殿就兴奋地在前面跑跑跳跳,布木布泰在后面喊他:“天这么黑,别跑,当心摔着!”

福临跑远了就停下来等一会儿,看着母亲和苏茉尔姑姑,“哎呀,你们女人就是走得太慢!”说完就又跑,快到凤凰楼时,欢蹦乱跳的福临撞上了从协中斋出来的一个人,那人“哎呀”一声,小福临立即乖乖定在原地,既不蹦了也不跳了,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十四叔,是我。”

布木布泰一看,是多尔衮。

多尔衮喜出望外,笑着说:“是你们,这么晚了,来看皇上?”

“嗯,十四弟,我们刚从皇上那里出来。”尽管是黑夜之中,布木布泰还是感觉到多尔衮热辣辣的眼。

“天这么黑,你们要当心,小福临别跑了,当心摔着!”多尔衮说。

“知道了,谢谢十四弟,皇上在等着你们呢,快去吧。”布木布泰笑着说。

“好,我这就过去。”多尔衮说完大步向崇政殿走去,高大的身影在黑夜中一晃一晃的,布木布泰看着他走远。

福临不再跑了,他紧紧拉住额娘的手,好像怕额娘跑了,心绪一下子跌下来。不知为什么,他不喜欢十四叔,福临特别不喜欢十四叔看着自己额娘的样子,尽管十四叔对他也很好,还时常抱他,管他叫儿子,可是他总感觉十四叔是一座山,要压倒他,他大气不敢喘,他有些怕他,怕他抢走额娘。

布木布泰见刚刚还撒欢儿的儿子蔫儿了,还以为多尔衮给他撞疼了,关切地问儿子:“怎么了,儿子,撞疼了?”

“额娘,我没事儿。”福临摇摇头,拽紧母亲的手,加快了脚步,不再说话。

崇德八年(1643)八月九日一大早儿,永福宫穿衣镜前。布木布泰给皇上系好衣扣,整好朝服,见皇上脸色不好,就轻轻给皇上揉后背放松。

皇太极皱着眉头说:“本布泰,这两天我总觉得左边膀子不得劲儿,胸口也不时地痛。唉,这真是山太险峻就会倒下,树木太高容易折断,人老了就会衰弱,岁月不饶人哪。”

“皇上说的是哪里话,男人五十一枝花,正是年富力强,怎么就老了呢?”

“古人云‘五十而知天命’,不服不行啊。”皇上感叹道。

“皇上,身体不舒服就别上朝了,歇息吧。”布木布泰关切地说。

“歇不得,今天又有不少的事情,一会儿就要接见土默特部落前来贡马的甲喇章京大诺尔布、小诺尔布,还要会见从西藏远道而来的格隆喇嘛,还有许多的奏折没批呢。”

“皇上太累了,千万要注意休息,臣妾也帮不上忙,中午皇上到永福宫来,我再给皇上好好揉一揉。好吗?”

“好,本布泰,我的好女人。”皇太极轻轻抱了她。

布木布泰不会想到,这是夫君给她的最后一个拥抱!

皇上上朝去了,永福宫安静下来。整整一上午布木布泰就觉得心里慌慌的,干什么事情都没着没落。过晌儿了,皇上也没来永福宫,知道皇上还在操劳没时间回来,布木布泰靠在凉榻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就觉得自己提着提篮去崇政殿给皇上送饭,刚进大清门就又遇见了那个红衣喇嘛,那喇嘛癫癫狂狂喊:“庄妃、庄妃,这回你可要孤单喽!”说完,就用手中的禅杖将布木布泰拎的提篮挑走了。布木布泰使劲追,腿就是跑不起来,一步一步地好艰难,她气极了,忽地醒了,原来又是一个荒唐的梦!布木布泰起来,腿还真是有点麻,梦魇一场,心里觉得怪怪的,怎么老梦见这个红衣喇嘛呢?她没心思吃饭,叫上苏茉尔,去了清宁宫。

正赶上皇后大女儿固伦公主马喀塔回来省亲,马喀塔扑在皇后身上,母女俩抱着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布木布泰触景生情,自己的女儿雅图十四岁就嫁给了弼尔塔哈尔,远在科尔沁也很少回来,不禁心也是酸酸的。

傍晚,皇后设家宴,招呼大家一起进餐。晚宴皇上没有来,还在崇政殿和大臣们忙着商议事情。

就在这天夜里,内官来报:“庄妃娘娘,皇后请您速去清宁宫,皇上病重了!”

“啊!”布木布泰心“咯噔”一下提到嗓子眼儿,夜已深,皇后没有大事是不会叫她的,皇上肯定病得不轻!她不顾一切往清宁宫跑。

宫内一片慌乱,宫里的御医们也在往清宁宫跑,后宫的几位主子也往清宁宫奔来!在清宁宫门口,侍卫奉命拦下其余人,只让御医和五宫皇妃进门。

东暖阁里,皇上平卧在炕上,御医们满头大汗地抢救着。

“白天还好好儿的,从崇政殿忙回来,说是有点累,要一个人在东暖阁的南炕上坐会儿,一下子就昏过去了!”皇后哲哲哭着说。

“御医,御医,快,快抢救皇上!”布木布泰哀求着。

为首的御医,扑地跪下,浑身颤抖地对皇后说:“娘娘,恕臣无力回天,皇上驾崩了!”

皇后瘫倒在地。

众皇妃、王爷和满汉群臣在清宁宫内外跪倒一片,顿时,清宁宫哭声大作!

巨星陨落,举国哀伤。在清军入关前夕,崇德八年(1643)八月九日亥时三刻,皇太极端坐在清宁宫东暖阁的南炕上,心脏病突发,英年离世,年仅五十二岁。

大行皇帝的丧礼庄严肃穆,举国哀痛。太庙立宣奉祀,以皇太极有德可尊,追尊名号清太宗,谥号应天兴国弘德彰武宽温仁圣睿孝敬敏昭定隆道显功文皇帝。布木布泰泪眼扑簌地望着她的夫君,开国皇帝爱新觉罗·努尔哈赤第八子,大清第二代皇帝爱新觉罗·皇太极静静地睡在一片白色的海洋里,面容安详,夫君抛下他的妻妾、儿女、兄弟,抛下他的建国大业,抛下他的群臣子民,断然走了!皇太极是布木布泰的第一个男人,他是她的导师,他给了她父亲般的爱,他让她的人生绚丽多彩,她爱他,敬他。布木布泰吞咽着流到嘴里的泪水,在震天的哀乐和哭声中,那个梦涌上心来,“庄妃、庄妃,这回你可要孤单喽!”今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丧礼过后,布木布泰来到了崇政殿。悲伤笼罩下的崇政殿出奇地安静,一缕阳光照射在夫君坐的鹿角椅上,光束中尘埃渺渺,布木布泰就觉得皇上还坐在那里批着奏折,处理着军国大事。就在前几天,夫君还坐在这把椅子上抱着福临和自己唠家常,夫君那轻柔的拥抱余温尚在。布木布泰走上宝台,轻轻抚摸着围护在鹿角椅上的鹿角,那尖尖的角枝,犹如把把锋利的刀剑,还在尽职尽责地等待护卫它的主人,睹物伤情,令人心碎。

回想夫君的一生,这位爱新觉罗家族的杰出男人,从赫图阿拉城一路走来,和他的属相一样是一条叱咤风云的巨龙。他继承汗位,创建大清,开基称帝,在位十七年,他加强集权,改革体制,设立了都察院和理藩院等“三院六部二衙门”的政府架构;他发展经济,“治国之要,莫先安民”,将“各处余地”归公,发给民户耕种,体恤民力,使百姓能“专勤南亩,以重本务”;他协调满洲、蒙古、汉人之间的关系,“譬诸五味,调剂贵得其宜”,通过考试儒生,网罗汉族知识分子,重视汉族地主和明朝降官降将,对他们采取招降收买政策,大凌河战役后,对大批降将赐以庄田、奴仆、马匹并委以官职,“仁声远播”,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沈志祥等明朝将领纷纷自愿来投;他强兵建国,统一漠南,屡败朝鲜,四面结盟,加强八旗兵的战斗力,不断颁布军律和加紧制造火器,满洲八旗之外创立了汉军八旗和蒙古八旗。这个男人,遭遇了十二岁生母早亡的人生最不幸,承受了最痛心的爱妃早死和爱子夭折,经历了最失意的兵败宁锦,坚强地走过他的人生坎坷。他跟随父汗夺得萨尔浒之战的胜利,智除袁崇焕,恩招洪承畴,亲自指挥松锦之战夺得胜利。眼看着就要进军中原,完成统一中华之大业,却突然倒在胜利的门槛前,这位“上承太祖开国之绪业,下启清代一统之宏图”的创业之君,储位未定,大勋未集,带着遗憾猝然离开了人间!布木布泰又想起夫君对自己的恩宠,从辽阳的东京城到沈阳的永福宫,共度十八个春秋,夫君给了她这个科尔沁来的小姑娘别样人生。忘不了婚礼上夫君怕自己这个蒙古族女孩儿不习惯满族的装束而摔倒,紧紧地牵着自己的手;忘不了在新婚之夜引导她成为女人,给她最体贴的柔情蜜意!还有十八年如涓涓溪流般的嘱咐教诲,错了罚,对了夸,这个男人是父亲,是兄长,是她的天,如今她的天塌了,所有的这一切全随着这个男人的突然离去而带走了!今后她将孑然一身独自走在人生的路程上,有谁会再来扶她、牵她的手!布木布泰禁不住趴在鹿角椅上失声痛哭。

不知哭了多久,布木布泰只觉得手脚麻木,身心俱碎,她有一刻竟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听见苏茉尔轻轻呼唤自己:“主子,主子,别再哭了!”“主子,再哭就要哭坏身子了!”

布木布泰渐渐醒过来,苏茉尔搀扶起她,为她擦去眼泪,心疼地说:“主子,我们回去吧。”布木布泰无力地点点头。

在凤凰楼的回廊里,一个宫女拎着提篮急匆匆往东配宫走,险些撞在布木布泰身上,苏茉尔扶着布木布泰闪开了,谁知那宫女竟然连个礼也没有,更别说赔不是了,扭身就要过去。

苏茉尔大喝:“站住!不懂规矩的东西,不认得庄妃娘娘?”

那宫女涨红了脸,无奈地站住,给布木布泰跪下赔礼。

布木布泰无心思和她计较,挥挥手说:“罢啦,以后走路当心。”

宫女起身对苏茉尔撇撇嘴,小声嘟囔:“主子还没说什么,你倒神气!”说完转身往东配宫走,嘴里还在嘟囔着:“哼,再过几天,我们主子做了太后,看你还狂气!”

这句话,布木布泰听到了,一个侍女竟如此猖狂!她站住,问苏茉尔:“苏茉尔,这是哪个宫的?”

“好像是继妃那里的。”

“哦,继妃?”布木布泰的心沉了下来,她意识到,你死我活的争夺皇位之战已经拉开序幕!谁人将端坐在夫君留下的宝座上?自己还沉溺于悲伤之中,可是,已经有人在迫不及待地准备登场了!

刚回到永福宫,婉儿传皇后话儿,叫布木布泰到保极宫,皇后召见亲王、郡王商议要事。布木布泰到的时候,王爷们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五宫以皇后哲哲为首,身穿重重的丧服上座。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礼亲王代善、肃亲王豪格坐在右边,睿亲王多尔衮、英郡王阿济格、豫郡王多铎、颖郡王阿达礼等人在左侧坐成一排。

皇后说:“大行皇上撒手走了……”刚刚只说了这几个字,人眼圈就红了,声音哽咽起来。

皇后擦擦泪接着说:“朝中诸事亟待处理,我们请大家来,今天没有外人,咱们家里人先商议一下眼下的大事。”

豫郡王多铎快人快语:“皇上去了,大家都难过,不过,国无君,日不宁,眼下的大事就是赶紧定下来谁是新皇上,其他的事全好说!”

“豫郡王说的是。”皇后点点头。

代善的孙子颖郡王阿达礼站起来说:“我推举睿亲王多尔衮继位,睿亲王战功卓著,经验丰富,治国安邦非他莫属!”

阿达里的话音刚落,就见豪格的双眼立即瞪了起来,他咬着牙,太阳穴青筋绷了起来。

“不行,父位子继为妥!”郑亲王济尔哈朗说,代善跟着点点头。

“哪一条规矩只说是父位子继,兄亡弟承史上也不乏先例!”英郡王阿济格反驳道。

豪格沉不住气了,腾地站起,对殿外一挥手,就见呼啦啦进来一队豪格的正蓝旗兵士,刀光戟亮凶呼呼地站在豪格身后。

多尔衮一看,登时火冒三丈,老子一言还未发,这小子倒上了脸,还搬来了自己的蓝旗军!多尔衮向多铎一使眼色,就见多铎也向外一挥手,两白旗军涌进来,明晃晃的兵械直晃得人心惊肉跳。

殿内空气紧张,两方虎视眈眈,两王争斗,一触即发!

“皇上刚去,皇后在此,是要欺我们后宫无人了吧!”关键时刻布木布泰腾地站起,大声呵斥,一脸凛然。

见永福宫庄妃挺身而出怒目相对,两边都有些尴尬,原地站着,一时间殿内静了下来。

礼亲王代善挥挥手:“还不快下去,愣着干什么?”

皇后从惊吓中缓过劲儿来,愤怒地说:“家里人在一起议事,谁让你们陈兵于此!既是如此,不议了,散了!”众人悻悻而去。

一场原本指望亲情和睦的家庭会议,居然变成剑拔弩张的战场。布木布泰看清楚了,为了抢夺皇位,睿亲王多尔衮和肃亲王豪格预备殊死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