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李克用临终遗恨 大太保危局平乱
李克用从中抽出一支雕翎箭,交给李存勖,响亮地说:“朱温老贼弑君篡位,是大唐最大的奸贼。 可惜我与他争斗十余年,却不能将其剿灭,此平生第一大遗恨!”接着抽出第二支箭交到李存勖手上:“幽州的刘仁恭,受我恩惠不少,最后却投降朱温,未能诛杀掉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这是平生第二大遗恨!”喘息片刻颤抖着手抽出第三支箭递给李存勖:“契丹首领耶律阿保机,曾与我结为兄弟,不料他见利忘义,竟暗中勾结朱温,此等无情无义之辈未能铲除,这是平生第三大遗恨! 三大遗恨不除,孤心存不甘,你们定要用心,完成孤之心愿!”
面对突然紧张的局势,驻扎在城外寻机增援解围的周德威焦虑不安,他召集众位大将商议说,朱温已经是气急败坏的疯狗,目前围困潞州的梁军有四十万之多,而我们仅五万兵力,要想解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立刻回晋阳搬兵,与朱温展开一场大战。 众人觉得除此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 张承业站起来说:“我身为监军,理应回去向晋王如实禀报军情,搬兵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周德威点头同意,为了确保路上不出差错,又命大太保李嗣源率三百骑兵护送,军情紧急,务必早去早回。
张承业和李嗣源一行当天出发,一路马不停蹄,第三天清晨时分终于赶到晋阳。 风风火火地跑进晋王府,迎面碰见站在大堂前的八太保李存质。 李存质见两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忙问:“张监军,大太保,你们这个节骨眼上回来,莫非潞州那边情况紧急?
张承业心细,他发现李存质神情黯淡,眼圈泛红,隐约觉察到什么,心头腾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军情十万火急,来不及细说了。 怎么,晋王呢?”
李存质低下头:“父王背上生了一个大脓疮,前几天溃烂发作,卧床不起,情形……不大好。”
张承业和李嗣源心头“咯噔”一下,不由分说,赶忙跟着李存质沿碎石小径抄近道来到晋王寝宫。 殿内已经站满了人,平日里宽大空旷的寝殿此时显得有些拥挤,人人神情慌乱悲戚,不时传出低声抽噎,更显得沉闷压抑。 张承业扫视一下,晋王妃刘夫人和次妃曹夫人站在最内侧,紧挨着她们的是晋王长子李存勖,接着是其他七个儿子,大家眼角挂泪面色沉郁。 张承业心头一沉,看来真要出大事了! 这时晋王的弟弟李克宁和三太保李存璋看见了他俩,从人堆中挤过来,对张承业和李嗣源点点头算是见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太医从内室的屏风后边耷拉着脑袋走出来,冲众人拱拱手压低声音说:“晋王之病看似是背生脓疮,其病根却是在内脏,是多年来情志难酬气积郁结而导致,久而久之,已是肝伤心损,非药物……能治了!”说着撩起袖子擦泪。 “啊?”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众人仍如同听到晴天霹雳一般,惊得目瞪口呆。 想到前线数万将士正翘首待援,这边却又出了这事,张承业不禁脱口大叫了一嗓子:“这……这如何是好?”
忽然内室中传出一个沙哑的嗓音,沙哑中透着虚弱:“是不是张承业回来了?”
说话的正是晋王李克用。 张承业不及细想,忙迈步走进去,绕过屏风来到榻前。 他看见,昔日勇猛如同下山猛虎的盖世英雄,此刻正孤零零地蜷缩在宽大的床榻上,如同一个婴孩般,无助得甚至有些可怜。 张承业心头涌上阵阵心酸,他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声音平稳地说:“老奴参见晋王……”
李克用急促地喘息几下,声音微弱地说:“承业,你这个时候赶回来,是不是潞州那边情况紧急?”
这个时候张承业本不想再说这些,但他了解李克用的脾气,想一下还是照实禀奏:“朱温征调各地兵马会战潞州,目前有四十万之多。 周都督所率援军不过五万,兵力悬殊,难以有效解围。 无奈之下,老奴与大太保赶回来,想多调兵马增援……”
李克用静静听着,忽然轻声长叹:“多调兵马,也就意味着与朱温展开决战,目下时机尚不成熟呀! 唉,想我戎马一生,南征北战,最终却未能平定朱温挽救大唐,有愧平生之志哪!”顿一顿喘息一下:“承业性情正直,一向深思远虑,是我多少年来最放心的人手。 我一时离去,长子存勖少不更事,承业一定要担当起孤的职责,多加指教才是!”这分明就是在托孤了,张承业受宠若惊中又深感肩头陡然一沉,又有一种豪迈的感觉溢满胸中,他“扑通”跪倒,哽咽着答应:“晋王之托,老奴粉身碎骨也当完成。 王爷千万不要多想,保重身体为要!”李克用疲惫地合上眼睛:“去把大太保叫进来。”
李嗣源没想到才几个月不见,李克用竟虚弱到这种程度,流着泪跪倒在榻前。 李克用颤巍巍地抚摸着李嗣源的手说:“嗣源哪,你从十三岁就跟着为父冲锋陷阵,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也立下赫赫战功,现在为父想把王位传承给你……”李嗣源闻言像被火烫了一下,倏地抽回手,伏身以头撞地连连叩头:“孩儿蒙父王养育栽培,已是终生难以报答,再不敢有其他念头。 少主人存勖是父王嫡长子,少年老成,最得父王遗风,将来孩儿唯有竭力效忠,望父王收回方才所言!”
李克用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我知道嗣源的人品与才干,既然如此,孤王封你为柱国将军,永为各太保之首。”见李嗣源叩头谢恩,李克用想一想吩咐,“去,把克宁叫来。”
李克用的弟弟李克宁从相貌和身材上,都与哥哥有几分相像。 李克宁来到屏风后边的床榻前,正要跪拜见礼,李克用摆手止住,指着床前的小凳让他坐下,颤抖着手拉住李克宁说:“克宁不必难过,生老病死,都是自然常理,比起咱们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来,我已是蒙受上天莫大眷顾了。 我朱邪家族世代忠勇,咱们这一辈如今幸存下来的也就咱俩了。唉,恍然如梦啊! 克宁为人仁孝而讲道义,我想,为兄大去之后,由长子存勖继承王位,封你为武将之首,上可以辅佐王位,下可以约束大臣,以保我朱邪家族成就大业。”
“这个,兄长不消吩咐,克宁一定尽心尽力,你放心就是。”李克宁擦一把脸上的泪水,哽咽着回答。
李克用点点头,脸上泛起阵阵红晕,忽然压低声音说:“还有一件最要紧的,克宁一定记住。 倘若存勖胡作非为不堪君王之材,克宁尽可以将其杀掉自立为王。 只要是从大业上考虑,为兄绝不怪罪。”
“啊?”李克宁一惊,脸色煞白,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下来,他翻身跪倒,抓住李克用枯瘦如柴的双手,嘶哑着喉咙说:“兄长说的什么话! 克宁一定会像伊尹和周公那样尽心辅佐小主人,绝不负兄长所托,倘若有半点非分之想,即刻身首异处!”
李克用沉吟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接着把两位夫人叫进内室嘱咐一些家事,随即令人撤去内室的屏风,叫大殿上所有人等一起进来。大家知道,这是晋王要宣布遗嘱了,忙挨次进去,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大殿内外,死一般的沉寂,每个人都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作响。 李克用扫视一下众人,徐徐说:“人生有生有死,孤王将升天而去,你等不必过于伤感。 只是孤征战一生,未能定鼎中原恢复大唐河山,死不甘心。 孤把实现大业的愿望交给存勖来完成,你们一定要事他如事孤,尽心辅佐,不要辜负了孤的一片苦心。”说着再看看众人,最后落在跟前的李存勖身上,忽然提高声音吩咐说:“亚子,把我的箭囊取过来!”
众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俱是一愣。 李存勖忙把挂在墙上的箭囊取下,放在李克用手边。 李克用从中抽出一支箭,交给李存勖,换了一个人似的声音响亮地说:“朱温老贼弑君篡位,是大唐最大的奸贼。 可惜我与他争斗十余年却不能将其剿灭,此平生第一大遗恨!”接着抖手抽出第二支箭交到李存勖手上,话音中夹杂着怒气:“幽州的刘仁恭,受我恩惠不少,最后却投降朱温,未能诛杀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这是平生第二大遗恨!”喘息片刻颤抖着手抽出第三支箭递给李存勖,声音中夹杂着怒气却开始明显力不从心:“契丹首领耶律阿保机,曾与我结为兄弟,一再表示永为盟友。 不料他见利忘义,竟暗中勾结朱温,此等无情无义之辈未能铲除,这是平生第三大遗恨! 三大遗恨不除,孤心存不甘,你们定要用心,努力辅助亚子,完成孤之心愿!”说完已是心力交瘁,“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很快便没了喘息,终年五十三岁。
晋王李克用亡故,晋阳的文武群臣当然是尽数哀悼。 晋王府内外到处白花点缀,帐幔飞舞,哀哀哭声日夜不息。 灵柩停放在前堂,李存勖于灵前接替晋王之位,为父王日夜守灵,哀恸之情溢于言表。 年长些的如李克宁、张承业等人,则穿梭忙碌,筹备丧葬的各项事宜。 不过,张承业心中仍时时牵挂着潞州前线十万火急的战事,眼看这边事务没完没了,不由得暗暗心焦。 有天傍晚,见灵前只剩下李存勖和三太保李存璋两人,便悄悄地说:“少王爷,老奴知道生养死葬乃为人子女的大义,马虎不得。 但国事毕竟高于家事,如今朱温率领四十万大军加紧围攻潞州,随时都有城破人亡的危险。 少主人还是以大业为重,赶紧出面主持军政大事要紧啊!”
李存勖抹一把已经通红的双眼:“张公公,这两天其实我也在为这个事情发愁。 前线军情十万火急,确实需要立刻调度,可是父王刚刚归天,而我的亲兄弟加上众位太保,有十多个,他们无不手握重兵,身边都有心腹势力,如今群龙无首人心动向不明之际,我唯恐一旦站出来发号施令,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激起内乱,那样的话,就不好收拾了!”
“少王爷思虑的倒也是实情。”张承业沉吟着点点头,“那,不如这样,王叔李克宁身为长辈,在军中威望颇高。 少王爷可以假意把王位让给他,试探一下他的意思。 倘若李克宁真如在病榻前许诺的那样忠心,其余的人就不足为虑了。”
李存勖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 我这就去拜见叔父。”说着让李存璋去请李克宁赶紧到晋王府内室来一趟。 当叔侄彼此见过礼后,李存勖单刀直入,神情凄然地说:“叔父,侄儿虽说遵照父王遗命继承了王位,但自知威望尚浅,难以服众,倘若因此耽误国家大事,罪责实在深重。叔父久在军中,德高望重,故此侄儿想把王位让给叔父,为大业计,叔父切勿推辞。”
李克宁闻言一愣,沉默片刻随即厉声大喝:“存勖说的什么话! 你父王刚刚归天,你就如此丧气,岂不令他在天之灵为你伤心? 纵有千斤重任,有叔父和众家兄弟作为左膀右臂,怕什么? 走,咱们这就去大营点兵,我要亲眼看着三军兵将拥护你!”说着自己和李存勖都换上战袍,命令所有文武官员立刻到大营中会合,并亲自击鼓集合三军将士列队站在点将台下。 李克宁拉着李存勖走到高台中央,高声说:“诸位将士,少王爷李存勖受晋王临终遗命继承王位,晋王言犹在耳,我们当侍奉少王爷如同以前侍奉晋王,如有其他非分妄想者,罪同叛逆,人人可诛!”说罢面对李存勖,倒头叩拜,李嗣源、张承业等文武大将和诸多王子、太保,见状也跟着跪倒,台下的三军将士齐刷刷伏地磕头,口中高呼千岁,声震天地,极其雄壮。 李存勖见此情形,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不过,忙乱中他并没有注意到,一双通红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住自己。
李克宁陪着李存勖检阅完三军,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他深感做了一件大事,自豪感还在心中翻腾。 战袍尚未脱下,忽然有侍卫跑进来禀报,六太保李存颢求见,说有要事商议。 李克宁心头一愣,猜不出这个时候他能有什么要事,招呼着让赶紧进来。 由于连夜守灵,和其他王子、太保一样,李存颢也是满脸疲惫,双眼血红,不过精神倒十分抖擞。 走到内室,环顾四下无人,李存颢急不可耐地说:“叔父,你英明一世,今儿怎么糊涂了? 你怎么没事找事要大张旗鼓拥立亚子为晋王?”
李克宁不知他什么意思,张口结舌地说:“存颢,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遵从晋王遗命罢了。”
李存颢“哧”地一声冷笑:“什么遗命? 晋王只知道和自家儿女们亲,何曾考虑过叔父? 我沙陀部族向来是兄终弟及,只有在没有兄弟的情况下才传位给长子,这点谁不知道? 晋王放着自家亲兄弟视而不见,还托什么孤。 更何况叔父南征北战,功勋一点儿不比别人少,难道就真的甘心为他人做嫁衣?”
这一点李克宁倒从来没想过,听李存颢半是认真半带讽刺地一说,心头隐隐升起不大舒服的感觉,是埋怨? 是不满? 抑或还有几许懊恼,一时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李克宁很快镇定下来,铁青着脸盯着李存颢说:“不可胡言乱语! 我朱邪家族世代尊奉礼义……”话音未落,李克宁的夫人孟氏忽然从屏风后边走出来,气嘟嘟地接过话题:“当叔父的倒要给小屁孩侄子下跪,这算哪门子礼义?”李克宁一向生性忠厚,倒是他的妻子孟氏脑子活络,常常在身边出谋划策,并且灵验的次数还很不少,为此李克宁渐渐养成对孟氏唯命是从的习惯。 见孟氏也和李存颢一个意思,李克宁心里便有些动摇,莫非自己真的被李克用父子所愚弄?孟氏走上前扯住李克宁的衣袖,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老爷,我早就说过,你太忠厚老实,叫人家当枪头子使了还不知道。 你想想,李克用活着的时候,给过你多少好处? 现如今他死了,放着老成的弟弟不用,反倒把王位交给那个人事不懂的小屁孩! 这说明了什么,说到底还是人家一家子亲呗! 现在李存勖还需要你当枪使,尊你为大臣头领,将来他翅膀硬了,只怕就是你掉脑袋的时候啦!”
孟氏伶牙俐齿,让李克宁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个道理。 李存颢在旁边察言观色,忙推波助澜地说:“就是,婶娘说得太对了! 历朝历代,替别人打江山开创局面的,有几个下场好的? 更何况李存勖心性狠毒,不是那种大度容人之辈,叔父不提早作打算,祸到临头可就迟啦!”
李克宁脸上忽红忽白,末了狠狠一跺脚:“兄长,你对我不仁,别怪我对亚子不义了! 存颢,多叫几个信得过的人来,火速安排一下这个事情,免得夜长梦多!”
见李克宁下决心要反,他成功之后,自己可就是新朝廷的第一大功臣,李存颢喜上眉梢,扳着指头合计说:“现在晋阳城中手握兵权的,除小侄外还有大太保李嗣源、八太保李存质和九太保李存实。 李嗣源和李存勖走得很近,恐怕不好调遣,反而坏事。 其他人则可以拉拢利用。 另外,我还有个好朋友叫史敬镕,此人文采很好,也把他拉过来,帮着起草檄文之类,如此一来,大事定可一举成功!”
李克宁点头称是,让李存颢立刻把他们都请到了府中内室。 等李存颢说出请他们到这里的意图后,三人都大吃一惊。 沉默良久,李存实犹豫着说:“这样也好,毕竟叔父老成,威望又高,继承王位于国于家都有好处。 不过……如今大敌当前,搞起内讧来,恐怕只会让朱温趁火打劫捡个便宜。”李存颢得意地摇晃着脑袋:“这个不用怕,为兄我已经打算好了。 眼下晋弱梁强,这是明摆着的,事成之后,咱们把李存勖和他的母亲曹氏献给朱温,上书表示称臣,这样既能保住富贵,又能避免战乱,对谁都是好事。”李存质忽然一拍桌案,怒视着李存颢:“说来说去你是在打算投降! 六太保你别忘了,当初咱们都是出身微寒,不是孤儿就是家奴,是父王把咱们拉扯成人培养成材,现在他尸骨未寒,你就谋划着把用命和血换来的江山拱手让人。 哼,你们想干什么我管不着,反正我决不会参与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说着迈大步走出去。 等他们反应过来,李存质已经策马出了府门。
李克宁脸色惨白,望望李存颢和李存实。 李存颢狠狠一笑:“开弓再无回头箭。 不管李存质告不告密,都不能留他了! 叔父放心,他的大限就在今晚,我会安排的。”说着看看身旁的史敬镕,“起事文告怎么写,你还得多费心。 要有鼓动性,能激起众愤!”史敬镕面无表情,拱手答应。 几个人再商量一番如何调兵等事项,直到深夜才散。
刚才乍听李存颢说明意图后,史敬镕就做好告密的打算。 只是他不像李存质那样鲁莽,一直掩饰着和他们周旋下来。 走出府门,史敬镕沿大街往回家的方向走出一截,看看没人跟踪,急忙抄近道直奔晋王府。走到府门前,思谋着此刻李存勖一定在守灵,身边人多嘴杂,便指名要见李克用的刘、曹两位夫人。 两位夫人连日悲伤劳顿,此刻已经睡下,当听下人禀报说史敬镕有特别重大的事情要谈,忙穿好衣服来到前厅。 当听史敬镕说到李克宁和几个太保合谋造反,顿时惊骇无措,面面相觑。 史敬镕顾不上安慰她们,一边催促她们赶快和李存勖商议对策,一边提出要连夜再去拜见李嗣源,如今有实力的将领中,除了李克宁就是李嗣源,如果他忠心未变,就比较容易化险为夷。
大太保李嗣源住在晋阳城南门附近的兵营中,当他听完史敬镕的讲述后,拳头捏得嘎巴作响:“多亏先生深明大义,先生放心,有我李嗣源在,这帮无情无义的小人绝不会得逞! 不过,我部下兵将大多驻扎在城外,我这就去调集兵马!”说着穿好作战的衣甲,连夜出城到亲兵大营中安排。
李存勖从两位母亲那里听到这个骇人的消息,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他赶忙召来张承业和李存璋商议对策。 没说几句,忽然有侍卫一脸恐惧地来禀报:“少王爷,八太保李存质方才在府门外不远处遭遇刺客,打斗中又被暗箭所伤,不幸归天。”
“啊?”李存勖腾地跳起来,额头上的汗粒在烛光中闪着红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有一个侍卫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少王爷,方才守城兵将传话说,大太保李嗣源带领数名亲兵连夜出城,说是有紧急军情,出城后去向不明,大概是去了他的亲兵大营!”
“哎呀! 倘若大太保也和他们是一伙,真的就大势已去呀!”本来已脸色苍白的李存勖更加面无血色,趔趄一下差点儿摔倒。 张承业上前扶他一把,示意侍卫们退下,一边低声安慰说:“少王爷莫慌。 老奴与大太保共事多年,他和李克宁、李存颢绝不是一路人。 现在不管外界如何变化,我们一定要沉住气,假作什么也不知道,借此迷惑敌人,延缓他们的计谋,给我们争取时间和机会。”见李存勖平静些了,张承业想一想又说:“少王爷明晚可召集所有文官武将来府中赴宴,商议丧葬事宜。 然后在两侧帐帷后边埋伏好刀斧手,等李克宁和李存颢一到,立刻杀掉!李克宁尚未准备充分,唯恐露了破绽,他一定会来的。”
果然,李克宁听王府差人传话说,邀请自己及众文武官员到王府赴宴议事的消息后,心中总有些忐忑。 正好李存颢赶来报信说已在晋阳北营安排好兵马,等李克宁这边做好准备后便可以开始进攻王府。 李克宁心神不定地说:“存勖在这个节骨眼上召集群臣集会,莫非他觉察到了什么风声?”
李存颢却不以为然:“李存质当晚就已灭口,那两个是绝对信得过的,叔父不必担心。 正好借赴宴的时候令九太保率兵包围王府,擒拿住李存勖,叔父当场号令群臣,自立为王,这可是天赐良机呢!”
李克宁觉得也只能这样了。 当天傍晚时分,宴会安排在晋王府的武英殿,已经安排妥当,数十名最得力的亲兵躲藏在帐帷后边,单等李存勖一声令下,便直扑李克宁和李存颢。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李存勖命令,大开府门,迎接百官。 武英殿内,李存勖内穿精铁打制的细软铠甲,外边罩着素白蟒袍,看上去英气勃发,精神抖擞。 张承业与李存璋也是各穿官袍,神情严峻,分立两侧。 随着殿门大开,两排素白灯笼照耀下,文臣武将如李克宁、李存颢、郭崇韬等人按先后次序进到大殿,先冲李存勖拱手施礼,然后陆续落座。 看看人数差不多了,李存勖站起身来手举酒杯说:“诸位,亚子初继王位,事务纷乱,还望诸位鼎力相扶。 既食俸禄,当忠王事,凡有异心者,人神共诛!”话音渐渐严厉,众人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呆愣地看着他。 李存勖双目喷火地盯住李克宁和李存颢,话题一转大声说:“叔父与六太保连日为大丧操劳,尚且不肯歇息,又连续召集部众密谈,难道不觉得辛苦吗?”
李克宁脑袋嗡地一下,知道不妙,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李存勖手中酒杯狠狠摔在地上:“叔父与李存颢合谋篡位谋反,还不快给我拿下!”声音未落,埋伏在两侧的亲兵仗刀冲出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其他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目瞪口呆不敢动弹,大殿上鸦雀无声。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个侍卫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大呼小叫地禀报:“不好了,九太保李存实带兵占领两门,已经接近府门!”
正恐惧得变了脸色的李克宁如蒙大赦,不禁哈哈大笑:“小子,你到底嫩了点儿,老夫已布下天罗地网,这是上天见你继位也觉得不公,有意让老夫取而代之,非是老夫绝情!”李存颢更是如绝处逢生一般,刷地抽出腰刀大喝:“想活命的听我调遣,诛杀李存勖者,赏赐千金!”但是众人被这突然而至的变故弄得昏头转向,根本不知道听谁的,而那些李存勖的亲兵,也僵持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成了僵局,自己分明命悬一线,李存勖口舌发干,头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尴尬地对峙片刻,外边突然传来阵阵喊杀声,刀枪撞击声与负痛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应该是交战相当激烈。 李存勖有些奇怪,单凭王府的这点兵力,根本不可能对李存实的众多兵将形成阻力,是谁的兵力加入进来了呢? 他现在不敢去想后果对自己是福是祸。 而李克宁和李存颢也怀着同样的心思,等待局势的进一步明朗,每刻都如走在针尖般难挨,终于有侍卫大踏步跑进来:“报,大太保率精兵由城外杀来,已打退九太保兵马,正向王府疾进!”
李存勖在心头打个寒战,不知该喜该忧。 他最担心的是,李嗣源固然不会跟李克宁一伙,但难保他不会在这个混乱时刻将自己与李克宁一网打尽,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世事险恶,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啊! 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忽然脚步声四起,李嗣源手提带血宝剑大踏步进来,身后跟着安休休、石绍雄和史敬镕等人。 李嗣源走到近前,烛光映在脸上,更显得双目如炬,威严无比,他挺剑指住李克宁和李存颢:“快把这两个逆贼拿下!”身后兵将一拥而上,不等两人反抗便按倒在地捆了起来。 略顿片刻,见李嗣源没有要捉拿自己的意思,李存勖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不等李嗣源过来见礼,自己几步上前,拉住他的手:“大太保怎么在这个时候赶来? 真是如神兵天降啊!”
灯影幢幢人头攒动中,李嗣源这时才发现李存勖,忙刀剑入鞘拱手施礼说:“嗣源不得已惊扰大驾,王爷恕罪! 史敬镕向我透露李克宁谋反的消息后,我连夜出城调兵。 听到西门有打斗声,情知是他们行动了,便急忙冲进城来保护王府。 幸得父王在天之灵佑护,正好与李存实的兵马相遇,激战一场,把他们杀得大败,李存实也被生擒,这三个反贼都在此,请晋王发落!”
事情发展到这里,众文武大臣终于明白了其中原委,望着眼前一片狼藉,都没了吃饭的心思。 李存勖叫人收拾场地,把桌椅碗筷全都清理出去。 众大臣分列两侧,李存勖端坐在王位上,喝令把三人押过来,当众训斥一番。 眼下败局已定,再说什么也没用,三人只能跪地求饶,希望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能侥幸活命。 但李存勖没给他们丝毫喘息的机会,下令立即将三人斩首示众,李克宁的夫人孟氏也被赐毒酒自尽于家中。 一场夺位风波就此云烟散尽。
内乱总算有惊无险地得以消弭,但李存勖心有余悸,他开始担心起率领重兵在外作战的周德威,他会不会给自己再来一场外患? 张承业认为这个担心倒不完全多余,还是处处小心为好。 两人悄悄合计一番,决定立刻送书信令周德威率兵返回晋阳。 若是他服从命令,则万事大吉;若他借故推托不肯回来,那就要考虑采取紧急措施了。 李存勖立刻亲笔写一封书信,派人日夜兼程,送往潞州前线。
此刻的周德威正苦苦与梁军对峙,等待晋阳方面的援军到来。 当接到书信展开看过后,周德威与众将领无不相顾失色。 在信中,李存勖大概讲述了李克用病故及李克宁谋反的情况,末了要求周德威立即带兵返回,祭奠晋王。 得知李克用亡故,众将领特别是几家太保伤心不已,不过对于立即回师的命令,大家却看法不一。 多数认为,目前潞州城危在旦夕,一旦这点援军再撤回去,那后果很可能非常严重。 但周德威力排众议:“亚子初继王位,这是他对军中的第一道命令,无论对错,都要照办。倘若推三阻四,后果会更严重!”当即传令,连夜悄悄拔寨北撤,第二天,等梁军有所觉察的时候,晋军已是走出了很远。
在北寨领兵的梁军将领是太子朱友裕,他最先发现了这个情况,赶忙跑到大营禀报。 当时朱温尚赖在被窝中逍遥自在。 朱友裕一头闯进寝帐兴冲冲地说:“父皇,前些日子传闻说李克用已死,看来确凿无疑了。 晋军的五万援兵,一夜之间撤得干干净净,分明是晋阳大丧,下令让他们赶回。”
“哎呀!”朱温一脚蹬开被子,在床上蹦起来,手舞足蹈哈哈大笑,“李克用,你跟我作对十几年,我终于把你给熬死了! 哈哈,晋军群龙无首,少不得又要争权夺位,支撑不了几天了!”说着跳下床穿衣服,一边传下令去,任命大将刘知俊为行营都督,太子朱友裕为大营监军,又任命三子朱友珪为南营大将,负责监视潞州守军。 而他自己,则抽调三万兵马,任葛从周为大将,去攻占晋军另一个重要门户泽州。 在朱温看来,失去外援的潞州,长期被困不战自败,只是个时间问题,不用自己再多费心思。
周德威率大军昼夜奔波,第四天头上终于赶回晋阳。 远远望去,晋阳城南门紧闭,吊桥高高拉起,城头守兵挺枪持弓,如临大敌。 周德威见状,命人到跟前报信。 城头上的守将大声喊道:“周将军,晋王有令,请大军后退十里驻扎。 大将军与几位太保入城,其余兵将静候消息。”周德威知道这是李存勖对自己怀有戒心,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便传令照办,自己带着李存审、李嗣恩和李嗣本等太保进到城中,在侍卫引领下,直奔王府。 来到前殿,李克用的灵柩已经下葬,周德威等人对着牌位恸哭祭拜之后,再到偏殿拜见李存勖。 进到殿中,李存勖身穿重孝,端坐在大案之后,府中文武官员侍立两侧,人人神情肃穆,心中却捉摸不定这位如今兵权最重的周将军会有什么举动。 周德威快步走到殿中央,擦一把满脸泪痕,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地伏地跪拜:“南面行营都招讨元帅周德威拜见晋王千岁,吾王千岁千千岁!”跟随而来的几位太保也都跟着跪拜。
见周德威对自己如此恭敬,李存勖彻底放下心来,也没必要再端架子,站起身来招呼说:“周将军与众位太保辛苦,快,坐下说话!”
众人落座之后,周德威详细讲述了潞州方面的情况,大家颇感棘手。沉默一阵,郭崇韬提议说:“有了! 晋王在百姓心目中一向是忠心朝廷,颇受爱戴。 听说李柷不久前被朱温害死,咱们何不挂孝南征,打起为大唐复仇的旗号? 这样同仇敌忾,定能获胜!”众人都觉得可行,当即草拟檄文,由李存勖亲征,任命张承业为总监军,郭崇韬为祭酒军师,周德威为左军都督,李嗣源为右军都督,动员兵力共约七万余人,号称天军十万,一律内穿铠甲,外罩孝衣。 以大将丁会为先锋官,浩浩荡荡,南下奔杀潞州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