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进长安朱温挟天子 受血诏晋王再出征
李克用沉吟片刻,眼圈渐渐泛红,抹把眼睛有些哽咽地对众人说:“本王虽是沙陀野人,但皇上待我如同手足,赐予国姓,恩德如山,永世难报。 只可惜小人离间,造成不少误会,皇上数次问罪,这次若是发兵勤王,唯恐引起天下猜度。 可是坐视不管,又有违心志,唉,进退两难哪!”
杨行密与钱镠的争战以议和而告终,令等着坐山观虎斗的朱温多少有些失望。 更让他不能安心的是,淮南淮北连成一片,势必会给自己造成极大的威胁,这让雄心勃勃的他无法容忍。 他决心要征讨杨行密,把江淮大片沃土收归自己名下。 而军师谢瞳、参军敬翔等人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 谢瞳表示,目前李克用盘踞在三晋,时刻会卷土重来,在这种局面下,不宜再大举向南进攻,以免陷入南北受敌的被动境地。
朱温心有不甘地问:“那照你们所说,目前要先发兵攻打李克用,彻底消灭了这个独眼贼,才是正确之举了?”
谢瞳早有准备地微微一笑:“李克用兵力雄厚,朝廷丞相张浚发兵讨伐,结果大败,足见他实力不弱,无故出击,风险太大。 如今朝廷被李克用打败,皇上手中已经没了什么兵力,主公何不打着护驾的旗号,进兵长安,控制住朝廷? 然后借天子的名头,讨伐李克用,这样师出有名,很容易调动起各方势力共同声讨……”
“哦,对,对。”话未说完,朱温已经恍然大悟,“这就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咱手中有皇帝的圣旨,干什么都是对的。 好,就这样办,进军长安!”
说干就干。 第二天朱温就传令整装待发。 汴梁城内外顿时热闹起来,西门外旌旗蔽日,号角齐鸣,三军浩浩荡荡,奔赴长安。 朱温带领了几乎全部精兵强将,左有参军敬翔,右有大将张归霸和张归厚兄弟,威风凛凛,十分雄壮。 沿途之上几乎没有任何阻滞,很快便兵临长安城下。
闻听朱温赶到,唐昭宗李晔以为朱温确实是来保护自己,并没有多想,慌忙传令,大开城门,要率文武百官到郊外迎接。 而唐昭宗的这一草率举动,却让许多大臣深感不安,他们以吏部尚书程敬思为首,苦劝唐昭宗要小心,朱温绝非良善之辈,他此时来京城,肯定不是为了护驾,更多的可能是劫驾,一旦放他进来,再想送出去可就难啦!
“陛下,常言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朱温向来用心歹毒,阴险而不讲情义。 当初他恩将仇报,背叛黄巢逆贼,在上源驿暗算李克用,足见其不堪信任。 陛下放他进城,分明是引狼入室啊!”众大臣跪倒一大片,纷纷劝阻。
而唐昭宗却并不以为然,他皱着眉头说:“你们说的固然也有些道理,但朕以为,此人还算忠良。 他背叛逆贼,暗算李克用,其实都是忠于大唐朝廷的表现,算不得过错。 况且,上次征讨李克用,朝廷禁军已经损失殆尽,现在有人前来护驾,不是挺好的吗? 朕意已决,你们不必再说了。”
见皇上固执到这种好坏不分的程度,大家也都无话,只能默默告退。有些大臣唯恐朱温知道这个事情后自己会遭到报复,悄悄收拾东西,扶老携幼地出城逃走了。 而性情耿直的程敬思则表现得很是激烈,他一怒之下,竟然一头撞在午门外的石柱上,脑浆迸裂而死。 唐昭宗知道这些情况后,只是摇头叹息他们太过书呆子气,并没有丝毫意识到面临的危险。
朱温顺利进驻京城,手中有兵,自然说话最为管用,他自封为天下兵马大都督,随意呵斥百官,大家唯唯诺诺,谁也不敢冲撞了这位煞星。 而唐昭宗则很快品尝到成为傀儡的滋味,每日如同头悬利剑,战战兢兢,成了朱温的传声筒。 此刻他暗暗叫苦不迭,却已经没了任何办法。
而令朱温同样没想到的是,大权在握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唐昭宗竟然逃跑了! 更让他恼怒的是,主谋者竟然是他最看不上眼的宫中太监! 唐昭宗内宫有两个太监刘季述和韩全诲,掌管着内宫事务。 由于是皇帝身边的人,大臣们一向对他俩很是尊重,无论大小官员,偶尔与他俩见面彼此都要客套两句。 但朱温来后,视百官如同无物,当然更不会把太监放在眼里。 刘季述和韩全诲心中很是愤愤不平,两人便利用职务上的优势,召集内宫禁军,趁朱温不注意,劫持了唐昭宗逃往西岐,前去投奔西岐凤翔节度使李茂贞。 李茂贞原名宋文通,因为立有战功,被唐昭宗赐姓名为李茂贞。 有这样一个活宝送上门来,李茂贞就如同得了尚方宝剑,当然高兴,立刻隆重迎接,把唐昭宗安置在凤翔行宫之中。
本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朱温顿时恼羞成怒,暴跳如雷,迅速发兵,以诛杀阉党保护圣上为名,进军凤翔。 大将张归霸为先锋,率兵五万先期进逼到凤翔城下。 面对气势汹汹的大批兵马,李茂贞自知难以抵挡,便动用手中的唐昭宗,逼他下诏书加封杨行密为吴王,封两川节度使王建为蜀王,令他们立刻出兵增援勤王。 而洞悉朝廷形势的杨行密和王建,比李茂贞想象得要聪明许多,他们单单接受了朝廷封爵,至于勤王的命令,只是散发一通声讨的檄文,而实际兵马却根本没有出动。
外援无望,自己在朱温面前兵微将寡,对手又很快紧逼到眼前。 李茂贞只得硬头皮试着接上一仗,结果并不出乎意料,最得力的大将符道昭被谢瞳略施小计生擒过去,成了人家的部下,而自己的儿子李继徽也差点断送性命,最后以损兵折将大败而告终。 心有余悸的李继徽建议说:“父亲,照这样下去,不出几天,肯定要有灭顶之灾。 我看朱温前来征讨,无外乎想要回天子,和咱们并没什么仇恨。 倒不如顺应形势,诛杀了那几个把天子劫持到这里来的宦官,遂了朱温的心愿。 这样,往小里说可以免除灾祸,往大里讲,也是为了西岐百姓免于遭殃。”
儿子的话确实在理,李茂贞没怎么犹豫,当即答应下来。 他派兵夜袭唐昭宗行宫,抓住刘季述和韩全诲等大小宦官,亲自送到朱温营寨,声称自己也是被蒙蔽,请求和解。
朱温本意就是要把皇上掌握在自己手中,并没有吞并西岐的意思,当下也是心满意足,用酷刑处死了这帮宦官,带着唐昭宗,班师回朝。 为了拉拢李茂贞,稳固这西北后方,还授意唐昭宗加封李茂贞为岐王。 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双方皆大欢喜。
直到此时,唐昭宗仍然认为朱温是在真心保全自己,觉得以前可能对朱温的看法有些误会,于是对他心怀感激。 回到长安后,立刻传旨,晋升朱温为梁王。 可是等到一切内乱平息下来后,唐昭宗渐渐感觉出了不对劲。 朱温率领大军驻扎在长安城内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并且每次上朝,他都气宇轩昂地坐在御案旁侧。 大臣们禀奏的事情,无论大小,都似乎是在说给他听,而他则理直气壮地作出决定,然后命令似的让自己照着意思颁布诏书。 这让唐昭宗非常不自在,原本最显皇帝威风的上朝,如今却成了最难熬的时刻,有许多次,他真想下个诏书让朱温退出长安,回到封地。 但他不敢,他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不但不敢撵他走,而且时隔不久,还违心地再次加封他为大丞相尚书令,眼睁睁地看着朝政大权全部落入他的手中。 此刻唐昭宗李晔终于品尝到了前人所谓的傀儡皇帝的滋味,他知道,不管承认不承认,自己已经沦为了当年的汉献帝。
但血气旺盛的唐昭宗并不甘心于这个局面,他恨朱温,他要反抗,要夺回权力。 可惜朝廷内外的大小臣僚并不和他一心,大家都有奶便是娘,知道朱温手握实权,纷纷投靠到他的门下,把自己这个皇帝丢在了一边。 就是宫里的大小太监,也是见风使舵,成了朱温的走狗,处处监视自己。 这让唐昭宗如同软禁在皇宫中,纵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在万分不利的情况下,唐昭宗还是发现,侍奉自己多年的太监张承业为人正直,始终没和朱温有过丝毫瓜葛,反倒对于这个奸雄的所作所为心有怨愤,这让唐昭宗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拉拢,唐昭宗确信张承业确实可靠,更了解到他和李克用有过私交,唐昭宗忽然灵机一动,产生了一个解救自己的大胆想法。 这天散朝之后,心中满怀羞辱的唐昭宗悄悄把张承业叫到后宫,用刀割破手指,写下一道血诏交给他,两眼含泪哽咽着说:“张公公,放眼整个长安城,朕知道只有你一个人是真忠臣。 朝廷上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朕后悔当初没有听从程敬思等人的忠告,把朱温这个大魔头放进来,如今他欺朕太甚,完全乱了纲常,朕分明就成了他的口舌,任他为所欲为。 长此以往,大唐天下迟早要断送在这个奸贼手中。 朕想好了,唯有请晋王李克用前来勤王,方能制伏这个魔头,还朝政于天子。 故此,朕请张公公冒险跑一趟,前去晋阳把血诏交给晋王李克用,请他火速派兵勤王,解救朕于水火。”说着,抑制不住泪流满面,“扑通”跪倒在地。张承业大惊失色,赶忙跪下以头撞地,呜咽着说:“皇上放心,承业拼死前往河东,一定请来晋王发兵!”
匆匆收拾一番,趁着黄昏时分城门进出百姓最多的时候,张承业把血诏藏在袜子底部,外边套上一双高筒的靴子,骑一匹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却腿脚飞快的战马,混在人流中准备出城。 朱温早就有所防备,特意加派人手盘查出城人员。 把守城门的士卒挨个搜查行人,但来往的人多,匆忙中并未搜出什么,也就予以放行。 张承业赶路心切,翻身上马就走。 不料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个校尉却突然看出张承业穿的靴子是官靴,知道这人一定大有来头,加之看他神色慌张,立刻起了疑心,上前大叫:“快,别让他走了,再仔细检查!”张承业惊骇万分,如果露馅,不但自己死无葬身之所,更重要的是,皇上的性命和大唐天下能否保住都是问题。 这可如何是好?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承业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胆量,突然挥动马鞭狠狠抽向那个校尉,在兵卒们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际,催马冲出城门,绝尘而去,等这帮人回过神的时候,早已不见了踪影。大家唯恐朱温知道了怪罪下来,不敢隐瞒,赶快把这个情况上报梁王府。朱温知道这肯定与唐昭宗对自己心怀不满有关系,但此刻还不是公开和朝廷火拼的时机,只是悄悄派张归弁率领三千精兵围困住内宫,并没有大肆声张。
张承业侥幸逃出虎口,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停息,一路奔波渡过黄河赶到晋阳,直奔晋王府。 李克用听说老朋友张承业此刻赶来,必有大事,忙率领文武大员们出来迎接,谦让着来到王府大殿,略微寒暄几句,便急不可耐地问:“张公公不远千里赶到这里,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唉,晋王在这里逍遥自在,哪里知道如今朝廷的险恶。”张承业端起茶杯“咕咚咕咚”连灌几口,喘着粗气,“奸贼朱温挟持天子,篡权夺位之心日益显露,大唐江山岌岌可危呀! 万岁心中焦急却无一兵一卒可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人横行。 为此割破指头血写诏书,请晋王火速发兵南下,进京勤王,驱逐奸贼,平定天下。”说着脱下靴子掏出血书,双手递给李克用。 虽然在意料之中,李克用还是心头一动,见诏书上黑红的字迹写着:“朱温奸贼意欲夺权篡位,江山百姓存亡系于皇兄一身,望皇兄速发兵勤王,解天下于倒悬,见诏如见朕面。 切切。”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一口一个皇兄,足见唐昭宗心情之迫切和对自己的依赖。 李克用沉吟片刻,眼圈渐渐泛红,抹把眼睛有些哽咽地对众人说:“本王虽是沙陀野人,但皇上待我如同手足,赐予国姓,恩德如山,永世难报。 只可惜小人离间,造成不少误会,皇上数次问罪。 这次若是发兵勤王,唯恐引起天下猜度。 可是坐视不管,又有违心志,唉,进退两难哪!”
张承业神色有些紧张,环顾众人匆忙地说:“诸位,诚如晋王方才所言,晋王与朝廷恩怨,纯属误会,皇上心下也明白过来。 这次皇上写下血书时也是面有愧色。 晋王乃是深明大义之人,诸位也都是忠义之士,国难当头,还是要以大义为重,切不可……”
李克用脸色凝重,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霍地站起身,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提高声音:“别的不用再说了,一者为了解救大唐江山,再者也为了成全张公公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只有再次南下,铲除奸贼,方可表明我沙陀士众的卫国忠心!”
可是令李克用没有料到的是,晋阳正紧锣密鼓整装待发的时候,朱温却先发制人,打着李克用窝藏朝廷叛贼张承业的旗号,兴兵北上,目标直指晋阳。 朱温的梁军气势汹汹,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接连攻下邢州、洺州和磁州三座大城,进而围困战略要地潞州城。 紧急军情接连传来,李克用焦急万分,一旦潞州失守,整个河东就面临危险。 当年的潞州拉锯战如同噩梦一般,令他至今想起来仍不寒而栗。 他立刻派遣大将周德威领兵三万,同时令十二家太保为副将,出兵青山口,堵截住梁军的进攻势头。 以李克用想来,有周德威这样有勇有谋的将领,加上众太保助阵,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
然而李克用还是棋失一着,他没想到朱温派出的先锋大将是葛从周,更没想到葛从周同时带领了王彦章和王彦童兄弟。 葛从周的调兵遣将本领完全可以与周德威旗鼓相当,而王彦章和王彦童则足以是晋军所有将领的克星,这次相遇,结局其实已经没有了悬念。 两军相遇在青山口的张公桥附近,双方大战一场,结果王彦童手持镔铁大枪,一人便接连刺死四太保李存信、七太保李存进和十太保李存贞,晋军顿时乱了方寸。葛从周趁势挥动大军掩杀过来,丧失了斗志的晋军纷纷败退,死伤惨重,丢下无数尸首仓皇退回营寨。
满怀希望等待胜利消息的李克用,闻听初次对阵就折损三家太保的噩耗,简直昏厥过去。 更让他揪心的是,一个王彦童尚且无人可敌,人家还有一个更厉害的王彦章,要是这样,岂不是整个三晋都有覆灭的危险?
张承业也是无比的紧张,他最害怕李克用知难而退妥协自保,这样的话,朱温就更加肆无忌惮,形势也会恶化得更加迅速。 思索片刻,张承业忽然灵机一动,提出一个诱杀王彦童为众太保报仇的计策。 李克用听他说完,略加沉吟,认为可行,依旧任命周德威为领军大将,要他按照张公公的计划,再战王彦童,不杀掉他誓不罢休。 周德威从未有过如此惨败,当即立下军令状,此次出战,必定胜利!
周德威带着参军郭崇韬及众多将领,在青山口附近安营扎寨,将大量兵力埋伏在青山口旁边的鸡宝山,这里地势险峻,两侧山岭高耸,中间只有一条狭长的山谷,叫做人头峪,道路崎岖而陡峭,加之树林茂密,正是伏击的绝佳地形。 周德威令李嗣恩、李嗣本两位太保带兵马三千伏兵鸡宝山东面,见北面号炮响起,杀下人头峪;令李存审、李存颢两位太保率本部三千人马伏兵鸡宝山以西,见北面号炮响起,沿坡杀下人头峪;令大太保李嗣源和八太保李存质,会同石绍雄等将领,率五千人马等待在山谷入口处,等王彦童被引诱进入人头峪之后,在南面封锁山谷,绝不可令其突围,不给他丝毫侥幸的机会。 最后令二太保李嗣昭带领两千人马,正面迎战王彦童,只许败,不许胜,务必要诱敌于人头峪之中。 众人心存大恨,无不怀着誓死除掉王彦童的决心,纷纷摩拳擦掌,分头赶赴指定地点。
王彦童这几天一直沉浸在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骄傲之中。 一场大战连杀晋王三个太保,真可谓是前无古人的勇猛,从众人钦佩羡慕的眼光中,王彦童分明感觉到了这点。 所以当葛从周任命自己为先锋进军青山口的时候,王彦童意气风发,对主帅叮嘱要稳扎稳打的话语,丝毫没有在意。 当他率领五千人马急速进兵至青山口附近时,探马禀报说前方发现晋军二太保李嗣昭已经在前方列阵,王彦童只是冷冷一笑:“又一个送死的太保,我就索性成全了你们!”一边命令丢弃辎重,全速前进。
不到半个时辰,王彦童远远看见李嗣昭率领大约数千晋兵列队等候,他浑身热血一阵涌动,催马上前,横枪大叫:“对面的李嗣昭听着,我乃梁王麾下先锋官王彦童,识相的赶紧滚开,王家铁枪可没长眼睛!”
李嗣昭面色铁青,也不答话,抡起手中的钢叉冲上来,两人叮叮当当战在一处。 四五个回合之后,李嗣昭有些气喘吁吁地嘟囔一句:“哎呀,还真是有两下子!”似乎心虚地狠狠刺出一叉,然后拨马后退。 晋兵见主将败退下来,立刻一窝蜂地向后边逃窜。
“哈哈,算你比那三个聪明!”王彦童忘乎所以地率先追赶过去。 梁军有恃无恐,也跟着追杀上前。 两军一前一后保持着一段距离,渐渐跑进人头峪的山口之内。 道路开始明显崎岖,三拐两拐,李嗣昭连同他的兵士忽然不知闪到哪个岔路上,不见了踪影。 王彦童正有些疑惑地放慢脚步东张西望,忽听前边战鼓大作,一队人马闪现出来,为首的一员大将面色红黑,身材雄壮,头戴紫金国公盔,身披穿山混铁甲,手中一杆长柄大锥,格外威风凛凛。 再看看他身后的大旗上绣着大大的“周”字,王彦童知道,此人原来就是晋军的大帅周德威了,同时他也明白,自己中了埋伏。 不过,强烈的好胜心和良好的自我感觉让王彦童非但没有迅速撤退的意思,反而抱着擒贼先擒王的心态,吼叫着冲上前来。 周德威并没有交战的意思,微微一笑,闪到旁侧的斜路上不见了。 接着山谷中又是号炮响起,震得脚下有些发颤,余响久久回荡,震人心魄。 伴着炮声,山谷两侧的山坡上,旌旗晃动,无数晋兵士卒居高临下,先是一阵密集的箭雨,梁兵躲避不及,死伤不少,紧接着巨石滚落,山谷中一片惨号,血肉迸溅,梁兵又是死伤一大片。 王彦童这才知道中了埋伏的厉害,正要招呼剩余的兵将向后冲出去,话还没出口,两侧的山坡上呐喊着冲下大队人马,为首大将一边是李存审、李存颢,一边是李嗣恩、李嗣本。 大家无不怒发冲冠,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猛扑过来。 王彦童慌忙招架,一百多斤的镔铁大枪被他舞动得如同风车一般,一时间竟无人能够接近。 不过,梁兵却没那么幸运,片刻工夫被砍杀得几乎死伤殆尽,而山谷入口处又有李嗣源、李存质、石绍雄等大将率兵堵截,几乎没有闯出去的可能。 王彦童此刻才真正着了急,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死命刺杀突围,赶来堵截的多员将领都被他刺死刺伤。 大将安金焌躲避不及,腹部中了一枪,正倒在王彦童马前,王彦童看他装束,知道此人是晋军上将,正要补上一枪,忽听耳畔一声略显稚嫩的大喝:“王彦童休要猖狂,你的死期到了!”山坡上飞驰过来一员小将,手持丈八长的开山大槊,劈面就刺。 此刻王彦童心慌意乱,并不知道这小家伙正是李克用的爱子李存勖,他只能挣扎着拼尽力气应战。 两人交锋两三个回合,李存勖毕竟力气小,手中兵器被王彦童一下子挑得飞了起来。 情急之下,李存勖从背后拔出游龙宝剑来抵挡对方枪锋。 但剑短枪长,李存勖更不占优势,顷刻间危急万分。旁边的众多将领都知道万一李存勖遭了毒手,对李克用和整个晋军来说将是怎样沉重的打击,但大家却谁也帮不上手,周德威更是浑身冷汗直冒,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王彦童再次刺出一枪的瞬间,地上的安金焌用尽最后一口气,猛然爬起身把王彦童拉下战马,双臂死死抱住王彦童大喊:“小殿下,快出剑!”王彦童挣扎着还没来得及挣脱,李存勖已经敏捷地跳下战马,双手握住剑柄,“啊”地大叫一声,连人带剑撞到王彦童胸口处。 由于用力过猛,游龙宝剑刺穿王彦童的护心镜,连底下的安金焌也给穿透。 王彦童嘴里喷出一股鲜血,安金焌与他同归于尽。 王彦童一死,晋军顿时松了一口气,没费多大工夫,把剩余的梁军全部消灭。
虽然费了很大周折,但终于除掉王彦童,李克用还是十分兴奋,一边大犒三军,同时准备祭器,用王彦童的人头祭奠阵亡的三家太保和大将安金焌等人。
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梁王朱温闻听消息,如同五雷轰顶,半天没缓过神来。 最难过的当然要数王彦章,他两眼满含热泪,跪倒在大帐内,沙哑着嗓子叫嚷:“请梁王千岁为我兄弟做主,赐我一万兵马,为兄弟报仇!”
刚刚经历惨败,朱温有些心神不定,看看旁边的参军敬翔。 敬翔沉吟片刻说:“万事最易忙中出错。 仇自然要报,但还得讲究策略。 叫在下看,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夺取潞州,潞州是三晋的门户,拿下潞州就有可能攻打晋阳,如果能攻下李克用的老巢,那才是真正为令弟报仇雪恨哪!”
见王彦章着急地要分辩,敬翔接着补充说:“当然,潞州既然是晋军战略要地,攻打自是不易。 这样,咱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佯攻泽州,牵制晋军大部分兵力。 而梁王则率领主力暗中袭击潞州,一定可以得手。”
朱温觉得这样做胜算的把握比较大,当下点头同意,下令各营整治粮饷,准备出动。 一边召集众将领在大帐中集合,分派任务。 命令大将张全义率兵一万,佯攻泽州,只是围住城池,做出攻城的姿态,借以牵扯晋兵主力。 任命王彦章为先锋,奔杀潞州。 同时任命葛从周为大将军,节制各路兵马,朱温自己则担任督军,随时调遣兵力。 王彦章虽然报仇心切,但既然梁王有了决定,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只能领命分头去做出兵的准备。
梁军的动向很快被晋军探马探得消息,飞速禀报到李克用跟前。 李克用不明就里,还以为梁军的目的就是要攻打泽州,慌忙命周德威率领三万精兵前去增援。 而他自己则驻守在沁州察看动向。
调虎离山之计轻易得手,朱温信心大增,亲自督率梁军主力奔杀潞州城下。 这些年来,潞州在梁晋拉锯战中,已经数度易手,城中军民似乎适应了战乱生活,对于敌军突然而至,倒也不特别惊慌,迅速做好防御准备。 此时负责守卫潞州的是晋军大将李罕之,骁勇善战,曾立下许多战功,李克用对他很是放心,特意派他来镇守这处战略要地。
安排好各处防御设施之后,李罕之带领大队兵马,大开城门,出城迎战梁军。 朱温见李罕之如同半截铁塔,相貌威武,手拎巨大的开山斧,显然分量不轻,不用说,必然是员猛将无疑。 正在心里暗暗赞叹着,部将郑霖言催马冲出,挑战李罕之。 两人交战只一个回合,就见李罕之挥动大斧怒吼一声,劈头砸来,郑霖言慌忙横枪抵挡,不料李罕之力大无穷,一斧头下去,把郑霖言的枪柄砸断,脑袋也砸开了花,尸体横倒在马下。 王彦章见此情景,连忙催马迎战。 李罕之毫无惧色,抖擞精神,与王彦章大战了三四十回合,仍难以分出胜负。 朱温见这个李罕之果然是威猛异常,唯恐打斗下去王彦章出了差错,挥手命令鸣金收兵。 李罕之倒也谨慎,并不追击,退回城中积极加强防守。
随行军师谢瞳知道朱温的心思,回到营地便提出个主意:“主公,李罕之是员猛将,照这样看来,若是强攻,必然会损兵折将,不如略施小计,不但可以拿下潞州,还能让这个李罕之为我所用,这样岂不更好?”
朱温当然求之不得,忙问他有没有想好计策。 谢瞳胸有成竹地笑笑说:“我打听过了,李罕之原来是黄巢手下的一个将校,后来归顺了李克用。 主公只要围困住潞州却不攻打,用不了几天,李罕之必然要派出信使向李克用请求增援。 到那时候,机会自然就来了。”
对于谢瞳的话,朱温自然完全相信。 他按照谢瞳的意思,停止攻城,只是不紧不松地围困住,同时在潞州通往各处的路口埋伏下兵卒,专门等着捉拿通风报信的晋兵信使。 果然没过几天,还真捉住了一个,捆绑住带到朱温大帐中,从他身上搜出一封密信。 朱温不大识字,让参军敬翔帮着看看,却不是李罕之的求救信,倒是李克用送来的亲笔书信,说是知道潞州被围,已经派大将马溉和伊镡率三千人马正在驰援潞州,要李罕之注意接应。
谢瞳喜形于色地拍手叫好:“机会来了! 主公赶紧派几员猛将在半路上劫杀马溉、伊镡,然后挑选大将打着他二人的名义进入城中,这样,潞州就可以轻易攻破了。”
“对,对,这个机会真是千载难逢!”朱温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高兴得连连点头,命令胡真和丁会马上出发,率兵抢先挑选一处险要山谷埋伏起来,截杀晋军,定要干净利落。 同时再把书信交给一名聪明伶俐的士卒,让他假装送信的晋兵,把李克用的信送到潞州城中。 胡真和丁会领命而去,正如谢瞳等人的预料,很轻易地就完成了任务,伏击战中杀掉马溉、伊镡,俘获两千多晋军兵卒。 然后由葛从周带领三千精兵,换上晋军的衣服,打起马溉和伊镡的旗号,也做些和梁军交战的姿态,装出突破梁军大营的样子,来到潞州城下。
李罕之已经得知近期有增援兵力赶到,此刻在城头上看见梁军营寨中一片混乱,接着有大队人马奔到城下,都穿的是晋军服装,旗号上也分明写着“马”字和“伊”字,以为肯定是马溉、伊镡领兵赶到了,赶忙下令开门迎接。 随着城门洞开,葛从周带领梁军纷纷涌进城中。 就在李罕之准备上前看个仔细的时候,忽然听士卒禀报说东门吃紧,梁军攻打得很厉害,他赶忙带人去那边察看。 趁着这个空当,葛从周大开杀戒,迅速占据南门,把早已等候在城外的大批梁军接应进来。 等李罕之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南门、西门和北门已经落入梁军手中。 李罕之大惊失色,知道潞州失陷已成定局,慌忙带领少数部从夺路逃窜。 可是刚冲出南门,就连人带马落到陷坑中,被梁军生擒活捉。 潞州再度失守,被朱温所占据。
当李罕之被五花大绑推搡到中军大帐中时,朱温假装惊讶地从帅椅上跳下来,大呼小叫:“哎呀,这不是李罕之将军吗? 你们瞎了狗眼,怎么能如此对待我绿林兄弟!”说着上前亲手把绳子解开,言辞温和地说:“李将军有所不知,我朱温当年也和将军一样,同是黄巢麾下,说来咱们都是同源的兄弟。 如今我效忠朝廷,扶保天子,得到天下赞许,也不枉了大丈夫轰轰烈烈的一生。”拉着李罕之走到葛从周面前,“你看,这位是葛通美将军,昔日也在黄巢麾下,如今我们都是报国的忠良。 罕之,既然咱们都是绿林弟兄,何不再度联合起来,干上一番大事业,不然怎么对得起当初的凌云壮志?”
一番连哄带劝,李罕之顿时没了主张,好像又回到当年的绿林队伍中,没怎么费劲便投靠到朱温的身边。 当晚梁军进驻潞州城中,朱温大设酒宴为李罕之接风,出于感激,李罕之又引荐了自己的好朋友杨师厚,同来军中效力,并亲自出面,劝说潞州驻军将士都归降了梁王朱温。
此刻李克用正坐阵沁州督战,惊闻潞州失守,李罕之投降,心中又愤怒又惊恐,顿时束手无策,众多将领慌作一团。 太监张承业和参军郭崇韬等谋士纷纷劝说李克用赶紧撤回晋阳,沁州城池太小,一旦朱温乘胜追杀过来围困住这里,将是个很大的麻烦。 李克用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正犹豫之际,忽然探马赶来禀报,说梁军攻占潞州后,日夜兼程奔袭晋军大营,目前距离沁州仅有五十里,不足一天的路程。
突如其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整个大帐顿时沉寂下来,人人心头阴云压抑,大家面面相觑片刻,纷纷把目光投向李克用。
“父王,情形紧急,沁州肯定难以抵挡,而其他增援兵马远水不解近渴。”大太保李嗣源忽然上前一步,下定决心地大声说,“请父王带领大家先行撤回,孩儿愿率本部三千兵马断后,保证拖住朱温后腿,确保大军无恙!”
明知道三千兵马拦截十万大军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情况已经不容犹豫,李克用无限怜惜而又无奈地点点头:“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你们见机行事,坚持不住了就迅速后撤!”
等李克用的大部队迅急离开沁州城仓皇北上之后,李嗣源立刻率领三千人马赶到沁水东南岸摆开阵势。 站在滔滔河水之畔,李嗣源脸色铁青,横眉立目,宛若愤怒的天神。 在水流和狂风的巨大轰鸣中,他挥手大喝:“今日我们断后,誓与梁兵决一死战,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时机到了!你们家中但凡有老人和幼子,或是家中独子者,趁梁兵还没来,赶紧领取路费,渡河回家,情有可原,不算违背军规!”
队伍中静悄悄的一片,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知是谁带头,众人齐声喊道:“愿随将军决战,宁死也不退却!”
“好!”李嗣源热血沸腾,冲大家一抱拳,“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这正是我李家兵将的风范! 既然如此,我们就破釜沉舟,不留退路!”说着命令兵卒,火速拆毁沁水河上的木桥,以坚定誓死拖住梁军的信念。
刚把桥给拆掉,脚下的大地就开始微微颤动,朱温率领十万大军奔涌而来。 双方列阵相对,朱温见眼前形势强弱再分明不过,心中又气又恨,既生气李嗣源阻挡住生擒李克用的大好机会,又恼恨李嗣源太过狂妄,竟然不把自己十万大军放在眼里,敢在这里螳臂当车。 他不等人马全部赶到,就已经开始咆哮着下命令:“马步军,把他们尽数杀掉,有取李嗣源首级者,赏银千两!”
先头部队的将领陈宣和乔松听令,立刻带领三千多部卒冲杀上来,混战在一处。 李嗣源抖擞精神,一杆银枪上下翻飞,转眼挑死二三十名梁军。 陈宣挥舞着镔铁大棍劈面打来,李嗣源抬枪迎住,顺势反手刺出,正中陈宣咽喉,将他挑落马下。 乔松随即赶到,抡起大锤劈头盖脸一通乱砸,李嗣源知道,使锤的将领一般都有傻劲,硬碰硬要吃亏,便拨马踏翻两个兵卒,闪到乔松旁侧,迅疾出枪,刺中他的腹部,乔松大叫一声,跌落马背,被后边的兵将踩踏成肉泥。 晋兵此时和梁军打斗正酣,由于木桥被毁,没了退路,大家怀着必死之心,无不以一当十,三千多梁兵竟然不是对手,没多大工夫就节节败退,逼迫得朱温也不得不后退到一个高岗之上。
朱温恼羞成怒,挥动令旗,十万梁兵一拥而上,把晋军团团围住,狠命厮杀。 这场惨烈的战斗一直持续了一个半时辰有余,梁兵却仍不能踏过沁水半步。 李嗣源接连刺死对方数员大将,偷眼看看四周,才发现自己的部下已是死伤殆尽,而敌兵却如同被捅了马蜂窝般越集越多。 他知道再打下去已经没了意义,便招呼身边的部将沿沁水河岸转移,企图向北突围。 朱温站在高处看得清楚,忙摇动令旗指挥众人围堵。 结果在乱军中闯来闯去,身边的几名将领也相继战死,只剩下了李嗣源一人,而他也是浑身上下多处受伤,血染战袍,四肢酸麻,手中的大枪越来越沉,好几次险些被敌兵拖下马来。 情形越来越危急,李嗣源在心里长叹一声,看来此处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特别是看到敌军大将王彦章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来,李嗣源更是知道凶多吉少。 果然,王彦章闪电般来到跟前,手起枪落,正刺中李嗣源胸口,接着横枪杆猛地一扫,把李嗣源打下马来。 此刻李嗣源已经是突围到沁水岸边,掉落马下后翻滚着落到河水中,转眼便不见了踪迹。
朱温看得清楚,他知道李嗣源必死无疑,水流如此湍急,肯定被冲进黄河中了,也就没让人打捞他的尸体。 但他也知道,这场大战虽然取胜,而事实上是失败了,李克用此刻早已逃远,自己错失了大好良机。 懊恼万分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命令收兵返回潞州,看看动静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