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战徐州吴国建国 攻董昌钱

立业
董昌重新当皇帝的消息,立刻传遍四方。 反应最为激烈的当然是钱镠。 他拍打着桌案大叫:“董昌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反复无常,真是活腻歪了! 传我命令,立刻南下,诛杀乱贼!”
领命之后,葛从周率领大军南下,一路上浩浩荡荡气势冲天,淮北各路镇守一方的军阀见对方势大,都本着保全富贵要紧的念头,不等交战,便主动归顺了梁军。 半个多月的工夫,葛从周大军已经兵临徐州城下。镇守徐州的时溥却抱着投靠一方就要忠于一方的想法,毅然举兵抵挡。为了不让梁军靠近徐州城,他亲自率万余兵力驻扎在徐州城外的铜山,作为前哨。 葛从周知道时溥作战经验丰富,不敢掉以轻心,命令庞师古为先锋,前去与时溥对阵。 两军交锋,时溥虽然英勇善战,但毕竟上了年岁,不是庞师古的对手,没办法,只好听从副将贺程的建议,放弃铜山退回徐州城内,一面派人飞马报信,请求远在扬州的杨行密火速增援。
葛从周顺利占据铜山这个有利制高点后,不敢松懈,立刻调动兵力,将徐州三面包围,徐州以南则没有布置防守。 监军朱友恭视察阵地时很快发现这个问题,脸上带着冷笑,一副终于找出毛病的神情,质问葛从周说:“葛将军,你也是沙场老将了,怎么能如此马虎大意? 既然围困徐州,就要包围得密不透风,怎么留下一面空缺,难道成心让时溥这个老东西逃走不成?”
葛从周故作没留意他神情的样子,很认真地回答说:“少王爷,兵法上讲,围师必阙,我们故意留出破绽,徐州守兵见有活路可以后退,必然会军心涣散,斗志便没有那么坚决,这样的话,我军攻打徐州就会减少许多伤亡。 倘若包围得过于严密,对方知道没有活路,就会破釜沉舟,即使最后能攻下城池,也会给我军造成很大的伤亡。”
朱友恭却不屑地摇头晃脑连连摆手:“兵法,兵法,纸上谈兵最终失败的例子还少吗? 你想想,我大军人数占绝对优势,还用得着怕他拼死力战? 要是敌人全都逃跑了,咱们就算夺取一座空城,又有什么意思?我父王说了,斩杀敌人者立功,又没说夺取一块破地盘有功,赶快把徐州四面包围起来,活捉时溥这个老东西!”
葛从周知道朱友恭虽是朱温养子,却一向深得宠信,他本人年龄不大,但素来骄横跋扈,气量狭小,也就不愿招惹是非,不和他作过多的辩解,按照他的意思,重新分配兵力,把徐州团团围困起来。
朱友恭觉得徐州内外无援纯粹是孤城一座,这下子时溥插翅难飞,抢功露脸的机会来了,便一改往日胆怯,亲自督阵攻城。 在他的指挥下,碉楼高耸,士兵从上边往城头发射劲弩,压制住守兵,接着无数云梯搭在城墙上,梁军在长官的驱使下,拼命地往上攀爬。 时溥早年追随黄巢南征北战,对此见怪不怪,他亲自登上城头,指挥士兵先是发射火箭烧毁对方的碉楼,同时往城下投掷檑石,又是泼洒热油。 徐州城下顿时鬼哭狼嚎,喊杀声震天,惨烈的攻城守城如同拉锯一般,你来我往,双方死伤都很惨重。
驻守在扬州的杨行密得到徐州告急战报,不敢耽搁,亲自率领三万大军北上增援。 但由于路途遥远,而徐州城小兵少,几天下来,已是摇摇欲坠。 朱友恭更是立功心切,不顾士卒死活,一个劲儿地催促强攻,眼看徐州就快守不住了。 时溥和众多守军一样,日夜坚持在城头上,不断砍杀爬上来的梁军,但梁军越来越多,而城内能上阵的兵力却越来越少,情势一刻比一刻危急。 翘首南望,援军却迟迟不见踪影。 部将程贺见状,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拉住时溥说:“将军,不能再拼啦,再拼可就死绝啦!援军一直不来,还是赶紧想办法突围吧!”
时溥眯起眼睛看看眼前的血肉狼藉,摇摇花白的脑袋:“朱温原本和我一样,都是黄巢部下。 可惜他为人阴险奸诈,决不是可以共事之辈。正因如此,我才投靠了杨行密。 若是突围不成反被擒获,岂不是活了一大把年纪又要受他羞辱? 我相信杨行密一定会来增援。 实在不行,我就与徐州共存亡! 只是……你……抓紧时间,带领得力兄弟赶紧突围逃命吧,这里有我一个人殉葬就足够了。”
程贺红着眼圈抱拳说:“老将军待我等如同家人,将军坚守,我们岂能逃生?”想一想忽然眼睛一亮,“将军,若是这样,我有一个绝杀之计献上,就算梁军能攻打下城池,咱们也要和他们同归于尽,不叫他们占到便宜!”
“哦?”时溥沉吟片刻,“你的意思,莫非是……”
程贺点点头:“如今正值雨季,河流上涨,咱们不妨掘开黄河故道和通济渠,引水漫灌徐州,让梁军一个个都变成鱼鳖!”
“可是,这样一来,百姓都要跟着遭殃……”时溥紧张地思索片刻,身边的喊杀和惨叫让他不能再犹豫下去,他长叹一声,“罢,罢,毒虫蛰手,壮士断腕,如今顾不上这许多了。 就这么办吧,将来遭到天谴,都归到老夫一人身上好了!”
于是程贺率数百精壮士兵和百姓,悄悄挖掘河道。 第三天的时候,黄河故道和通济渠同时决口,大水比梁军更凶猛百倍,水势迅速吞没城墙,整个徐州地区,顿时成为一片泽国。 时溥、程贺等守城官军和攻城梁军同归于尽,全部被洪水卷走。 葛从周距离城墙远些,率部分兵马仓皇退到附近山上,而大部分兵力则没能幸免,被淹死的人马和丢弃的粮草辎重,不计其数。 朱友恭被众人连拖带拽,好容易爬上山坡,也顾不上风度,惊魂未定地哇哇大哭。 这狗东西,要不是你催促着非要四面围困,何至于有今天的惨剧? 葛从周心里恼恨得真想给他两个耳光,但表面上却只能好言宽慰,临时驻扎在山头上,等待水势回落。
此时杨行密率援军已经赶到徐州附近,忽然得到探马送来的急报,说是时溥掘开了黄河故道和通济渠,整个徐州地区已经成了汪洋之地,根本无法通行。 杨行密立刻明白,这是时溥宁死不肯投降,和梁军同归于尽了。 心中又是敬佩又是心痛,只好暂时停止前进,让人抓紧时间征调附近百姓家里的小船,准备渡河北上,消灭徐州附近残余的梁军,算是为时溥报仇,也借此激励忠心于自己的将士。
大军驻扎在水边,直到十多天后,洪水才渐渐退去。 杨行密立刻兵分两路,一路乘船快进,一路从陆路迅速跟上。 大将朱瑾率兵从水路出发,沿通济渠北上,最先逼近徐州城。 接着杨行密带领两万精兵也随后赶来。 沿途所见,到处是残垣断壁,尸体四处零落,景象惨不忍睹。 由南门进到徐州城内,更是萧条不堪,偌大一座城池已经成了死城,连条野狗的踪影也见不到。 杨行密正在感慨间,有探马跑过来禀报,说是葛从周率领大队梁军此刻正从北门开进徐州城,双方眼看就要碰面,是战是退,请迅速定夺。
“来得好!”杨行密在战马上一拍大腿,“若不是梁军苦苦相逼,时溥将军就不会和他们同归于尽,弄得百姓也跟着遭殃。 诸位打起精神,跟我去杀尽朱三的余孽!”
众人初来乍到,士气正盛,立刻呐喊着呼应。 当下兵分四路,由大将徐温和李承嗣为前锋,向北门方向冲杀过去。 李承嗣原本是沙陀部的将领,在上源驿遇险一战中,李承嗣与大队人马失散,只好向南投奔了杨行密,深受重用。
徐州城面积不算很大,片刻工夫,两军遭遇,一时间杀声四起,展开了惨烈的巷战,沉寂的徐州城顿时由死城沦为地狱。 葛从周和朱友恭、庞师古等人没料到对方来得这么迅速,交战中显得有些仓促。 而梁军遭到洪水吞噬,死伤已经过半,侥幸存活下来的也是个个胆战心惊,心有余悸。 这样两军对比,杨行密这边更显得越战越勇,巷战持续了半个多时辰,葛从周发现梁军损失严重,再拼下去弄不好要全军覆没,赶忙吆喝着撤退。 大将庞师古也看出形势紧迫,自告奋勇地断后,掩护朱友恭等人后撤。 结果一场恶战下来,庞师古战死在乱军之中,梁军另一员虎将霍存也被李承嗣一箭射死。 梁军遭到最惨重的损失。
徐州一战,让杨行密名声大震,整个淮北全部落入到自己囊中。 从此他虎踞江淮,随后又自称吴主,成为十国之中的第一国。
就在淮南一带风起云涌的时候,江浙这边也同样酝酿着一场巨大的变故。 盘踞在两浙的霸主董昌,当初曾依仗钱镠打败浙西节度使刘汉宏兄弟,从此有了资本,成为一方诸侯。 董昌治理江浙地区,苛捐杂税不算很多,加之这里物产富庶,倒也让百姓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手中有钱财,董昌对待朝廷也格外殷勤,每年进贡给朝廷的赋税,比其他地方要多出两三倍。 为此摇摇欲坠的大唐朝廷对他很是器重,给他一个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册封为昌德郡王,成为名副其实的王爷。 不过,天高皇帝远,董昌对于王爷的名号渐渐有些厌倦,他也想和远在长安的天子一样,过一把皇帝瘾。
面南背北成为九五之尊,是每个霸主梦寐以求的事情。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就再也收不住了。 虽然有许多部下反对,唯恐树大招风,引来祸患,但董昌还是决定孤注一掷。 凡做天子者必定不是一般的人,否则百姓就会不服。 于是董昌悄悄让人刻制铜印一枚,上边雕刻有鸟兽龟蛇图案,埋在一处农田中。 接着又差遣心腹扮做农夫,假装在田间干活的时候,挖出了这枚大印,然后四处宣扬,说这是天降祥瑞,江浙要出圣人了。大印献给董昌后,董昌手下的众多幕僚又是引经据典,又是著文立说,总之从各个角度证明这确实是天降祥瑞,是上天给人间降临天子的明证。董昌还把这东西悬挂到街头,让百姓随意围观,这样,越州一带的百姓深信不疑,都知道董昌是命中要当皇帝的神人。
看着时机成熟,大唐乾宁二年(895)二月初三,董昌在越州称帝,定国号为大越罗平,年号为“天册”。 他自称作圣人,特意制作一枚大印,上边刻有“顺天治国之印”几个大字。 以后无论大事小事,每次颁布诏书的时候,董昌总要在皇帝印章旁再亲笔署上自己的名字,还振振有词地说:“要是不亲自署名,天下人怎知我是天子?”董昌想过把皇帝瘾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董昌自立为皇帝的消息顷刻间传遍大江南北,朝野上下无不为之一惊。 当时朝廷衰微,所谓大唐皇帝不过是个摆设,这当然是事实,而且各地有实力的军阀都有称王称霸的心思,大家也都是心照不宣。 但董昌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率先称帝,撩动起大家最敏感的神经,还是让众多军阀们感到震怒。 距离董昌最近的镇海军节度使钱镠,最先做出反应。 钱镠身边的幕僚皮光业,是唐朝著名诗人皮日休的儿子,为人机警而多智谋,他出主意说:“董昌称帝的举动,已经引起天下人的愤怒,钱将军此时发兵征讨,师出有名,谁也不会反对。 到时候钱将军打着讨伐逆贼的旗号,占据富饶的江浙地区,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钱镠正是这个心思,当即表示同意。 他让皮光业留守湖州,任命大将顾全武为先锋,火速召集起将近两万兵马,打起“诛杀叛贼,匡扶唐室”的旗号,奔杀江浙。 大军一路之上旌旗蔽日,士气高涨,几乎没遭遇什么抵抗,便顺利进逼到杭州城下,杀气腾腾地摆开攻城的阵势。
负责守城的杭州刺史李邈,见情况紧急,连忙召集部下文武将官商议对策。 李邈身边有个叫吴程的幕僚提议说:“钱镠此人文武兼备,不可小觑。 他当初曾两次借雾渡江大败刘汉宏,名震江浙。 如今兵临城下,大人只可智取,不可强攻。”见李邈满是期望地盯着自己,便不再绕弯子,语气直接地说,“杭州城内兵少难以坚守,大人不妨先诈降于钱镠,等他进城之后再伺机刺杀。 这虽是险计,但只要做得好,出奇制胜,必定能够得手。”
放敌人入城,确实是有些冒险。 李邈心下犹豫不定。 旁边的大将司徒跃很不服气地叫嚷:“先生的计策太不稳当,倘若钱镠进城之后先把咱们给抓起来杀掉呢,岂不是束手就擒,徒留笑柄? 我就不相信他钱镠有多厉害,先让我会会他,如果确实不敌,再做别的计较!”
有司徒跃打气,李邈更觉得不能冒险,他撇着嘴角说:“我看,吴先生刚才的见识不过是照搬书本的酸腐计谋,若是按你说的去做,迟早要和你的名字一样,吴程,一事无成。”说着哈哈大笑,“就听司徒将军的,先和他钱镠比试比试,要是真打败了他,咱们可就是立大功一件。 即使失利,再想别的出路也不为迟。”
众人跟着哄堂大笑,吴程被羞辱得面红耳赤,再说不出别的话来。于是大家分头安排,调兵准备迎战。
钱镠大军围困住杭州城的第二天,还没开始攻城,城头上连响三声号炮,城门大开,一队兵马汹涌而出。 司徒跃头戴镏金铁盔,身披虎纹铠甲,骑一匹高头红鬃战马,挥舞着长矛,威风凛凛,冲到阵前。 钱镠提前得到战报,说是杭州城中并没有多少兵力,本以为对方不敢出战,没料到人家却比自己还要气盛,赶忙列阵抵挡。 司徒跃纵马在两军阵前来回驰骋一圈,耀武扬威地大叫:“谁是钱镠,快快下马受降,违逆了真命天子就不怕遭了天谴!”
钱镠又好气又好笑地用枪指着司徒跃:“你这不知死活的莽夫,连真命天子是谁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天谴,真是可笑!”先锋官顾全武早已急不可耐,手提凤嘴枪嚷嚷:“将军不用和他罗唆这些,让在下叫他领教天谴就是!”说着飞马入阵挺枪直取司徒跃。 两人大战了十多个回合,司徒跃一个闪失,被顾全武刺中胸口,摔落马下。 钱镠趁机冲对方大喊:“众位兄弟,你们看到了吧,这就是追随叛贼的下场。 大家赶快掉头诛杀反贼,共同报效朝廷!”司徒跃部下的将士纷纷响应,引导着钱镠兵马反攻。 李邈站在城头一看这等情形,大惊失色连连叫喊:“快关城门,快关城门哪!”由于事发突然,谁都没能反应过来,降兵在前引导着钱镠大军,大家蜂拥入城,杭州城内立刻血肉横飞。 大战持续一个多时辰,杭州守兵或死或降,以钱镠全胜告终。 刺史李邈和众多文武将官都在巷战中被生擒。 替董昌卖命自然都是叛贼,钱镠看也不看这帮人跪地求饶,命令统统推出去斩首,让大家都知道叛贼的下场,以起到震慑的作用。 不过,在众多磕头哀告求饶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特别引起钱镠的注意,他看上去一身儒生打扮,却昂首挺胸,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这个人正是吴程。 钱镠把他叫到跟前有些疑惑地问:“你是什么人? 怎么不和他们一样求饶? 或许本将军还可以饶你一条活命。”
吴程神情严肃,义正词严地说:“我不过是李邈属下一个幕僚,山阴人吴程。 要是李邈当初听从我的建议,今天丧命的是谁,还很难说呢!我虽是一介寒士,但也知道杀身取义,献媚敌首最最可耻!”听吴程言辞如此不逊,左右将士大呼小叫,要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乱刀砍死。 钱镠却不以为意,微微笑着说:“正所谓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亦可以丧邦。吴先生胆识过人,钱某钦佩! 只可惜李邈不重视贤人,自取其败。 来人,给吴先生看座。”说着起身走到吴程面前,双手抱拳,“吴先生请受钱镠一拜!”吴程吃惊地跳起来赶忙还礼:“哎呀,吴程何德何能,折煞在下了!”钱镠一脸正色地说:“我早就听说过先生博文通达,有经邦济世之才。 如今天下大乱,凡是希图建功立业者,都应当求贤若渴。 不知先生可愿与钱镠同心协力,共创大业?”
吴程扑通双膝跪倒,红着眼圈哽咽地说:“良禽择佳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事。 将军如此英明,真令吴程相见恨晚。 以后我愿为将军竭忠尽智,虽死无憾!”众人见状,纷纷鼓掌,为钱镠的大度和胸襟感到钦佩。趁着高兴劲头,钱镠下令,任命吴程代任刺史一职,负责守卫杭州。 其他归降的所有大小官员,一概官复原职。 就这样,杭州很稳定地归属到了钱镠的名下。
凡事顺水顺风处,最容易好事成双。 钱镠夺取杭州占据了一个富庶大都不久,朝廷便有圣旨来到,加封钱镠为浙东、浙西各路兵马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正式授命他全力讨伐董昌。 如此一来,既兵力大增又名正言顺,钱镠更加信心十足,依旧任命大将军顾全武为先锋,直逼董昌老巢越州。
有了攻打杭州的威名,加上奉旨讨伐逆贼的名义,沿路之上更加顺利。 前锋部队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抵达越州城下。 大军驻扎在西门外,号炮齐鸣,旌旗遮天蔽日,气势十分高涨。 没想到钱镠会来得这么快,董昌只得在城西的迎恩门外布下战阵,仓促应敌。 两军对阵之后,只见越州兵马阵营中高悬着一面大旗,上边写有“大越罗平国”五个大字。大旗下董昌头戴九龙冠,身穿杏黄色蟒袍,骑在一匹雪白的战马上,还真有几分皇帝的气势。 钱镠上前两步,在马背上拱手施礼:“王爷已经被朝廷册封为昌德郡王,可谓是富贵已极。 何苦又做出这等有悖君臣大义的举动,岂不是自取灾祸? 还望王爷能够迷途知返,向朝廷请罪,免得兵将和战士跟着遭殃。”
面对钱镠大军,董昌明显感觉底气不足,他知道,眼下钱镠大军士气正旺,兵多将广,又有朝廷为他撑腰,真的打起来,最终兵败倒霉的肯定是自己。 想了想,董昌做出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说:“唉,钱将军有所不知,走到这一步,也是身不由己啊! 你看这样行不行,到底何去何从,容我考虑上一夜,明早再给你个答复。 若是将军不满意的话,到时再兵戎相见。”
钱镠明白他的心思,当即一口答应。
回到城中,董昌和最得力的谋士李瑜商议眼下情况,最终觉得还是妥协了比较合适。 可是,自立为皇帝不是个小罪名,就算投降了,恐怕也难以保住王爷的富贵,弄不好连命都得搭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起:必须找个替罪羊。 李瑜眨巴着眼睛问:“当初称帝时,谁表现得最为积极?”
董昌想了想:“应该是大学士吴瑶了吧,他又是起草即位诏书,又是制定各种礼仪,出力最多。”
李瑜点点头说:“那好,替罪羊就是他了。 大王应当立即诛杀这个吴瑶,以谢罪当今朝廷,就说是受了他的蒙蔽和威逼,自己身不由己。 如此一来,不但可以让钱镠退兵,或许还可以保住地盘和荣华。”
董昌沉吟片刻,长叹一口气:“吴瑶对我确实不错,唉,如今事出无奈,也只能委屈他啦!”于是当晚就派出兵将,把大学士吴瑶给捉拿住,押到越王府中。 董昌拉住他的手垂头丧气地说:“吴瑶呀,本王知道你辅佐我开国有功,可是钱镠如今率军问罪,咱们根本不是对手,只好借你的人头来缓解越州危急了。”说着连连摇头,不等吴瑶辩解什么,就挥手让人押下去斩首了。
第二天一大早,董昌改穿上王爷的衣袍,身边只有几名侍卫,从西门耷拉着脑袋走出来。 钱镠不知他要耍什么把戏,赶忙率兵列阵。 只见董昌手捧一个木匣,跪倒在钱镠马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钱将军,昌德郡王董昌特来请罪。 都是这个什么吴瑶,非逼我做出这等糊涂事情,我已经把他杀了,这是人头,请将军千万为我在朝廷跟前美言,我当永世不忘将军之恩!”
董昌能有这样的举动,也在钱镠意料之中,他慌忙下马,双手扶起董昌,面带欣慰地说:“自古都是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王爷受小人蛊惑,情有可原,如今警醒回头,实在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啊! 王爷放心,在下一定尽全力为王爷说明情况,请圣上明白王爷的苦衷。”
董昌知道,钱镠能这样说,大半是没什么可怕的结果了,心下一松,眼泪真的流了下来,拉住钱镠的手信誓旦旦,一再保证会安分守己,还像以前那样侍奉朝廷。 为了稳住钱镠,董昌当即许诺说:“杭州城就由钱将军治理,另赠送黄金白银两百万两,绫绡八百匹,用来犒赏三军。”钱镠心里清楚,董昌眼下正在风口浪尖之上,要真是一举吞并他的地盘,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另一个众矢之的,能捞取些好处已经不错了。 忙谦让着答应下来,一边动手写奏折,陈明情况,请朝廷发落。
奏折派人送到长安,大唐昭宗皇帝明白,如今军阀割据的现状下,事情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确实非常给自己面子了。 加之想到董昌当初进贡纳赋颇有功劳,便颁诏书赦免董昌罪过,让其官复原职。 接到诏书后,钱镠算是圆满完成任务,既扬了自己的威名也取得不少实在好处,大家都心满意足。 大军休整几天,便开始陆续回撤,驻扎在淮南。
送走这帮要命的客人之后,化险为夷的董昌长出一口气。 但没过多少日子,董昌发现,过惯了皇帝的日子,再回头像郡王一样生活,着实有些憋屈,没什么兴味,心中忽然又蠢蠢欲动起来,召集麾下的文武官员,商量着是不是继续当皇帝。
董昌的想法让大家暗吃一惊。 李瑜率先走出班列反对说:“钱镠刚刚退兵,王爷既已改过,现在再次称帝,恐失信于天下呀! 要是钱镠回头杀过来,王爷何以应付? 只怕再没改过的机会了。”
已经被皇帝梦迷住心窍的董昌毫不在乎,摆着手说:“钱镠现在率兵驻扎在淮南,距离越州遥远,岂是说杀回就杀回来的? 再说,上次之所以失利,一个最主要原因是他发兵突然,我们措手不及。 这次只要做好准备,先下手为强,让钱镠找不到机会,他不来,我大越罗平国还要征讨他呢!”其他众人还要再说什么,董昌喝令大家住嘴:“就这样定了!”立刻传令下去,张罗着改旗易帜,再次竖起大越罗平国旗号,改年号为顺天,任命李瑜为宰相,李畅之为大将军。 为了防备钱镠南下,抢先在浙北设立乌敦和光福两座大营,相互成犄角之势,以抵挡外兵侵入,同时本着以攻为防的策略,率先发兵进攻嘉兴。
董昌重新当皇帝的消息,立刻传遍四方。 反应最为激烈的当然是钱镠。 他拍打着桌案大叫:“董昌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反复无常,真是活腻歪了! 传我命令,立刻南下,诛杀乱贼!”
坐在一旁的吴程对江浙情况最是熟悉,建议说:“这次董昌有了防备,我们也应当格外慎重。 将军应该兵分两路,一路救援嘉兴,防越兵继续北上。 另一路兵马驻守杭州,以便寻机随时进攻越州。”皮光业等人对这个办法也表示赞成,钱镠便按照大家的意见,命令大将顾全武率兵一万火速赶赴嘉兴,自己率领三万主力进驻杭州,寻找战机。 同时让皮光业起草奏章,飞报京师,还和上次一样,让征战名正言顺。
这次出征杭州,钱镠还有个意外的收获。 他驻扎在杭州等待出击机会的时候,偶然在城外寻访到一位当世非常有才名的大隐士,名叫罗隐。罗隐早年是个屡试不中的秀才,因战乱频起,朝廷动荡,就隐居在老家著述自娱,自号江东生。 钱镠和他谈及当今天下形势说,如今大唐朝廷衰微,群雄四起,梁王朱温不过是个泼皮无赖,却趁着大乱之际独霸中原。而晋王李克用,依仗漠北胡虏,虎踞三晋,大有争夺天下的势头。 另外,江淮杨行密、荆楚的赵匡凝、两川的王建,还有西岐的李茂贞等各路军阀,都是拥兵一方,虎视眈眈地等待着扩张势力的机会。 又谈到自己如今虽然有志于解救天下百姓,平息战乱,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每想来,倍感焦虑。
罗隐含笑听完,按钱镠所列举的情况一一评析说,将军不必过于自谦。 纵览天下形势,梁王朱温和晋王李克用虽然实力强大,但他们的着眼点还是在中原,于将军的发展无关大碍。 至于荆楚赵匡凝和西岐李茂贞等人,不过是蜷缩一隅苟且偷生罢了,根本成不了什么大事。 眼下将军不正是有个好机会吗? 讨伐董昌,既能讨得朝廷信任,又有忠臣名声,还能够拥有富饶的江浙之地,将来能和朱温、李克用并驾齐驱的,必定是将军啊!
罗隐这话句句说到钱镠心坎上,喜形于色之际,他一再请求罗隐出山,辅助自己共谋大业。 罗隐本就很看好钱镠,略略谦让一番,也就答应了下来。 有贤人在侧,加上罗隐对自己的那番评价,钱镠更是信心十足,雄心勃发。
顾全武作为先锋,率兵来到嘉兴,发现董昌已经在嘉兴城外构筑了乌敦和光福两座大营,分别由大将徐淑和魏约各领一万多兵马把持。 再仔细察看,发现两座大营分别修建有十多丈高的土墙,高大厚重,每隔五丈修有箭楼,弓箭手们虎视眈眈,居高临下瞭望四周。 土墙外边有栅栏围住,上边绑着刀尖朝上的利刃,防守格外严密。
抱着试探一下的心理,顾全武命令部队列阵,首先向乌敦大营挑战。乌敦守将徐淑率领兵丁冲出来应战,顾全武抖擞精神,没几个回合,把对方的一员偏将挑下马来。 徐淑见顾全武甚是勇猛,自知不是对手,早有准备地仓皇退入到寨中。 顾全武趁热打铁,命令擂鼓进攻。 不料箭楼上埋伏的弓箭手开始发威,箭如飞蝗,漫天乱飞。 而土墙之上更有石头和檑木雨点般砸下。 片刻工夫,顾全武这边连死带伤,倒下去一大片,却连对方的栅栏都接近不了。 再硬拼下去,非得丢了血本不可,顾全武慌忙传令撤兵,退到附近一处高地上另做打算。
乌敦大营难以攻下,想来光福大营也是如此安排,面对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顾全武一时还真是没有办法,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唯恐钱镠大军赶到,到时候耽误了军机,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在愁眉不展之际,奉命跟随在军中的军师吴程却有了新的发现。这天下午他巡查归来,一脸喜色地对顾全武说:“顾将军不必担忧了,我看这两座营寨,外表确实难以攻破,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营寨修得坚固,就会失去转移灵活的优势。 再者,登高远望,土墙后边的敌军大营,多用原木和帐篷搭建,若是能让他们内部大乱,土墙箭楼之类就不足以成为威胁了。”
顾全武却有些泄气地连连摇头:“唉,军师也是一时糊涂了。 我们连人家营寨都无法靠近,如何能让他们内部大乱?”
吴程神秘地笑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尺把长的竹筒:“将军请看,这就是可让他们大乱的利器。 这竹筒里夯有火药,筒底有引线。 点燃引线后,竹筒底部喷火,就会如同流星一般飞落到敌人营寨内,火药引燃帐篷木头还不是手到擒来?”说着拉顾全武到外边一处开阔地方,亲手打火点着引线,青烟缭绕片刻,只听“砰”的一声,竹筒冲天而去,斜着身子飞出五六十丈,落下时已经变作火球,烧了许久才渐渐熄灭。
“果然是好东西!”顾全武跳着脚拍手,“快,传令下去,按照吴先生的吩咐,加紧赶制火药竹筒,越多越好!”
吴程笑着摆手:“顾将军,这东西有名字,叫做流星火珠炮。”
“对,流星火珠炮。 别管它叫什么,能杀敌就是好东西!”顾全武乐呵呵地跟着大笑。
恰好当地竹林众多,材料并不难寻,两天时间就做出了五百多个流星火珠炮。 为了更好地达到让敌人大乱的效果,顾全武选择在夜里实施计划。 三天后的一个下半夜,顾全武率领兵马悄悄逼近乌敦大营。 箭楼上的守兵发现有人偷袭,便按照以前的做法,使劲往下放箭,土墙上的士兵也开始投掷石块。 顾全武则不慌不忙,让人把流星火珠炮依次摆放好,一声令下,百炮齐发,五百多个装满火药的竹筒照亮整个夜空,真如同流星雨一般划过天际,落在乌敦大营内部。 没过多大一会儿,营寨中开始有火苗蹿出,各个营帐都被引燃,火势越烧越旺,士兵们团团乱窜,却干着急没办法,情形一片混乱。 此时徐淑还在墙头上指挥抵御,忽听身后不大对劲,回头一看,大吃一惊,连忙传令救火,可是火势一旦起来,加之风头正猛,火烧连营,根本救不过来。 顿时人心大乱,士兵们各自忙着逃命,哪里还有心思守卫营寨。
看时机已经到来,顾全武挥动令旗,一马当先冲杀过去。 顷刻间栅栏被连根拔起,土墙也被士兵借助云梯翻越过去。 身后是随时葬身的火海,前边是如狼似虎的敌军,乌敦大营的兵将无不气丧胆寒,没怎么抵抗便纷纷逃散。 徐淑此时已经没有办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只好单枪匹马拼命吆喝。 慌乱间,顾全武已经冲到跟前,趁他不注意,一枪上去,刺中心窝,徐淑栽倒在乱军丛中被踩踏成肉泥。
乌敦大营顺利拿下,旁边的光福大营自然也就轻易许多。 顾全武照葫芦画瓢,利用流星火珠炮,一鼓作气,让光福大营也成了一片火海,魏约也战死在乱军之中。 嘉兴之围彻底解除,董昌的主力部队也在这场稀里糊涂的交战中损失殆尽。 紧急军情飞马报到越州,刚刚坐热龙椅的大越罗平国皇帝董昌险些栽下座位,赶忙召集大臣们商议对策。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最后还是宰相李瑜提议说:“陛下,乌敦和光福两座大营不但是越州赖以保全的前哨,更集中了我大越罗平国全部精兵。 如今被敌兵攻破,已无力组织大规模守卫。 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求救于淮南节度使杨行密。 杨行密这几年养精蓄锐,手下兵强马壮,若是他愿意遥相呼应南北夹击,一定能熬过这场危难。”
董昌知道,这怕是最后一线机会了,双目灼灼闪光,忙欠身说:“杨行密这家伙是个奸雄,不大好对付。 看来只好劳烦李爱卿亲自跑一趟,我大越罗平国百姓的身家性命,都指望着爱卿呢!”
李瑜身为宰相,又是自己出的主意,当然义不容辞。 为了表示隆重,董昌亲自率大越罗平国的众多官员为李瑜壮行,一直送到越州城郊十里长亭外。 李瑜装扮成普通百姓模样,身边几十名护卫则扮作商贩,或远或近地随行保护。
经过十多天的风餐露宿,李瑜终于来到扬州城中。 此时的杨行密内外无事,正一身轻松,在节度使衙门内和几个幕僚闲谈。 听说有大越罗平国密使求见,心头“咯噔”一下,满脸疑惑地看看众人:“董昌这老东西自封为皇帝,眼下正是万夫所指的众矢之的,跑这儿来干什么?”众人当然也不敢作什么判断,一致建议说不妨见见,问清楚具体情况后再商议对策。
杨行密觉得也是,便吩咐在后堂接见这位使者。 不过,杨行密见到李瑜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他发现李瑜这人虽然号称是大越罗平国的宰相,可是刀刃一样的狭长脸,稀疏的眉毛下边眼睛不住转动,似乎有些心虚,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国家重臣,倒有几分狗头军师的样子。 李瑜冲杨行密拱手施礼:“大越罗平国使者李瑜,特来拜见杨大人。”
杨行密上下打量着他,冷冷一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宰相啊! 难得,难得。 你家董昌如今成了皇帝,怎么有闲心来找我啊?”
李瑜顾不上和他绕圈子,拱手说:“如今钱镠率兵苦苦逼迫,越州情势危急,我大越罗平国皇帝特意来请杨将军出兵,南北夹击,共破钱镠,然后均分战果。”
“均分战果?”杨行密不屑地哈哈大笑,“你家主子怪不得敢自称皇帝,还真是胆大包天、恬不知耻。 你也不看看,董昌叛逆造反,已经成了天下英雄的共同敌人,他还能挣扎几天? 钱镠出兵讨伐,名正言顺,我若是出兵相救,别说分什么战果,只怕要落得和你家主子一样身败名裂。这等傻事,除了董昌,谁还会干!”
“杨将军乃是智者,当然不会做出傻事。”李瑜早已想好对词,不慌不忙地再拱一拱手,“可是杨将军想过没有,钱镠是世之奸雄,占领地盘唯恐不够大,他若是真的吞并我大罗平越国,接下来,只怕就轮到将军的淮南啦!”见杨行密渐渐严肃起来,李瑜振振有词地继续分析:“唇亡齿寒,户破堂危,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先不说我主称帝到底是对是错,单是钱镠吞并富庶的江浙,势力大增之后,将军能否保住眼下的地盘,就很难说了。 所以将军不趁现在出兵相救,只怕将来后悔不迭呀!”
“这,这,”杨行密眨着眼睛,神情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我若不发兵,就等于坐以待毙? 既然这样……我不妨先发制人,就助你家主人一把。 你……先回去,就说我尽快出兵,要他做好接应的准备。”
送走了李瑜,杨行密心里一直不能平静。 虽然厌恶李瑜这家伙獐头鼠目,但他的话似乎确实有道理,杨行密觉得应当认真对待一下。 他找来最信任的军师袁袭,想听听他的看法。 袁袭捻动胡须沉吟说:“钱镠确实是志向高远,他若拥有江浙之地,对我们肯定是有害无益。 若是能趁这个机会前后夹击,倒也是个好事。 可惜,董昌如今声名狼藉,打着出兵救他的旗号,只怕要招来非议呀!”
杨行密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我也正是担心这个。”
“唔,”袁袭沉默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这样,我们何不来个假道伐虢? 我们不说救助董昌,而打起帮助钱镠平定朝廷叛贼的旗号,挥兵南下苏州,就说是借路。 这样,不落恶名还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杨行密当即表示这个办法周全,立刻命令大将徐温为先锋,高举“助钱将军讨贼”的大旗,出兵三万,挺进苏州。
此刻钱镠正会合顾全武,率领所有精锐部队南下围困越州城。 董昌虽然盼到了李瑜带来的好消息,但杨行密的实际救兵却迟迟不见踪影。眼看城池就快坚守不住,只好硬着头皮带兵出城交战,希望能捕捉到突围的战机。 不料两军刚刚对阵,钱镠部下的老将杜陵和他儿子杜建徽先后出马,接连取胜,斩杀大越罗平国仅存的猛将李畅之,越军大败。 钱镠乘机猛攻,一举杀进城中。 董昌逃避不及,被生擒活捉。
这次失败,董昌再没了狡辩的借口,钱镠也不和他废话,派人将他押解京师,请朝廷发落。 而钱镠自己,则整顿兵马,回杭州驻扎。 自此,江浙一带的广大区域,悉数归于钱镠名下,他征讨的目的终于全面达到。董昌知道到了京城会死得更惨,便在押解途中,趁人不注意跳进钱塘江中,算是最终了结了这场称王称帝的黄粱美梦。
志得意满的钱镠刚回到杭州,便得到一个令他吃惊的消息,杨行密率大军渡过淮河,正快速向苏州进发。 而根据探马报来的情况,杨行密沿途宣扬是帮助钱将军铲除叛贼,并未受到多少阻力。
钱镠倒吸一口凉气,伏卧在淮南的这只猛虎终于要出动了。 他连忙叫罗隐来到府中,来不及寒暄便急急地开口说:“罗先生,杨行密明知道董昌已经败亡,还要继续进兵,其用意再明显不过。 看来,江淮一线要有一场大战啊!”
罗隐也已经了解了这个情况,神色严肃地提议说:“杨行密盘踞淮南,势力不容小觑。 不过,他既然有这个心思,一仗不打,他肯定不会死心。 若是能胜他一阵,接下来是战是和,就容易许多。”情况紧急,钱镠不敢耽搁,立刻组织兵马出征,任命顾全武为主将,阮结为先锋,共率两万余兵力,力图把杨行密阻挡在运河以北,以确保苏州不致丢失。
然而向来用兵沉稳的顾全武,这次却犯下了一个大错,使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势,顿时急转直下。
顾全武率部驻扎在苏州河以南时,杨行密的大军已经在运河以北站稳了脚跟。 为了防止敌军渡河南下,顾全武安排水军在运河河道中设置栅栏,阻挡船只通过,并沿河建起大营,拉开长期据守的架势。
杨行密本想速战速决,但双方隔一条大河,想挑战、偷袭都难以做到,又恐对峙下去,粮草会发生短缺,为此很是焦虑。 军师袁袭在河边仔细观察后出主意说:“如今情势,即便我军渡河到南岸,也很难有胜算。要是能引诱他们过河来决战,倒完全有把握大获全胜。 我们不妨先小败,然后再大胜。 顾全武一介武夫,未必思虑如此周全。”按照袁袭的思路,杨行密命令台蒙和柯厚两员熟悉水战的将领,带领千余名水兵,趁着夜色,分乘小船前去拆除水中的栅栏。 南岸守兵很快发现动静,立刻禀报给顾全武。 顾全武正发愁找不到出战的机会,据此,立刻传令各营寨的兵将,埋伏在河边,等待敌人上钩。
台蒙和柯厚带领水兵很顺利地拆掉栅栏,然后迅速渡河登上南岸,准备先搞一场偷袭。 他们刚弃船上岸,还未来得及观察地形,就被等候在河边的伏兵一拥而上,迎头痛击。 双方刚刚接战,台蒙和柯厚便大呼小叫地叫喊着“中计啦,中计啦”,抢先跳上战船,带着众兵将仓皇逃窜。想象中的一场大捷这么草草收场,顾全武兴致上来,觉得实在是意犹未尽,指挥大军要追过河去和杨行密展开决战。
号令刚发出,副将阮结急忙劝阻说:“顾将军,出征的时候,军师曾有过交代,一定要据守河道,在南岸寻找战机,决不可冒失。 敌人虽然逃窜,但丝毫没受什么损失,不能追击呀!”
顾全武却中了魔似的不管不顾,挥舞着双臂大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们不过河,咱们就这样一直僵持着不成? 我看他们这帮家伙的熊样,也不过如此,追过河去杀他个痛快!”说着跳上战船,挥师追击,一直登上北岸,在夜色掩护下,横冲直闯,冲进敌军大营。 不过,冲杀中顾全武忽然觉得很是奇怪,按说此刻已经冲到敌军大寨的核心处了,遇到的却全是零星兵马,并未遇到大规模的抵抗,这与杨行密的兵强马壮似乎有些出入。 正疑惑间,阮结率领部队也跟了上来,焦急地说:“将军,我们闯了几座大营,都是空的,我们八成是中计了,快退兵吧!”
顾全武立刻如梦初醒:“遭了! 快,后队改作前队,立刻登船回去!”
然而话音未落,四周喊杀声骤起。 杨行密和众多大将各率部众,总计五六万人之多,他们明火执仗,又有连天号炮助威,个个凶狠异常,把顾全武的兵马团团围住,狠命厮杀。 顾全武这边措手不及,仓促应战,根本摸不清敌人底细,无不气丧胆寒,边打边往河边退却,结果还没有上船却被敌人给砍杀进水中。 不到半晌工夫,杨行密率领淮军取得决定性胜利,顾全武手下的兵力几乎全部损掉,他自己也被绳索绊倒成了俘虏。只有阮结和数十名水兵跳河逃回南岸,仓皇跑到杭州报信。 苏州城轻而易举被杨行密占领。
闻听苏州惨败,钱镠和罗隐都深感吃惊,严重的危机感顿时弥漫心头,大殿内一片沉默,气氛格外压抑。 见大家神色惶恐,罗隐徐徐开口说:“主公,诸位,苏州失守,下一步就会危及到湖州。 而湖州能否坚守得住,尚没有把握。 眼下杨行密是乘胜前进,我们是败后抵御,士气上先是没了优势。 故此,还是想办法和杨行密讲和为上策。 我愿作为使者前去向他讲明利害,化解掉这场危机。”
总算有了解决的办法,众人顿时轻松许多。 钱镠也长出一口气:“只要杨行密愿意罢兵,条件若是不甚苛刻,都可以接受。 军师自己把握尺度就是。”
苏州和杭州虽然距离不近,但由于沿途水路居多,加之罗隐唯恐形势进一步恶化,几乎是日夜奔波,来到苏州时,已经是衣衫褴褛,在客店里换洗一番才直奔杨行密的大营。 听说有钱镠的使臣前来,杨行密立刻把袁袭找来,两人先商议一下对方的来意,然后命令大营内众将士打起精神,不要让对方小看了去。 匆匆安排好后,袁袭出大门迎接,请罗隐进来说话。
罗隐跟在袁袭身后,目力所及,只见到处兵强马壮,营盘布局井井有条,威武气势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另外,他还发现,迎接自己的这个袁袭,言谈高雅,胸中似有无限韬略,这更让他意识到求和的正确性。 接连穿过三道营门,终于来到中军大帐。 杨行密披挂整齐,威风凛凛,端坐在正中的帅案后边,目光威严,凛然不可侵犯。 罗隐知道,这肯定就是杨行密了,不待介绍,躬身行下大礼:“镇海节度使钱镠帐下罗隐,奉我家主公之命,前来拜见杨将军。”
杨行密微微点一点头:“唔,我与钱将军同为大唐臣子,既然罗先生大老远赶来,必有所赐教。 来,请坐下说话。”
罗隐施礼道谢,在一旁坐下,语气平和地说:“杨将军坐镇淮北,威名远扬,深令天下英雄敬佩。 我家主公钱将军深知二虎相争必然两败俱伤,特意差遣在下前来请和。”
被他视作强硬对手的钱镠也这样看待自己,杨行密心里很是受用,不无几分得意地冷冷一笑:“钱镠倒也是条好汉。 可惜他心存不轨,借助讨伐董昌的名义,大有吞并江浙进而占据整个江南的心思。 我看不过去,前来提醒他一下,有何不可啊?”
“杨将军所言极是。”罗隐面含微笑,不卑不亢,“但凡事都有个限度。 杨将军此番扬威江南,已经达到提醒的目的。 倘若再继续出兵攻打下去,只怕有这样几种情况。 其一,我家钱将军有天子的讨贼诏书,而杨将军如今是师出无名,再交战下去,未免理亏,大有为逆贼董昌报仇的嫌疑,很容易为众英雄侧目。 其二,淮北刚刚经历过毕师铎和孙儒等人引发的战乱,杨将军不抓紧时间休养生息,却一味穷兵黩武,未免要大伤元气。 其三,江浙一带水道蜿蜒,河流众多,而将军部下大多是不熟悉水战的北方人,深入下去,只怕要吃大亏。 其四,朱温乃世之奸雄,他对将军势力逐渐壮大早已心怀猜忌,若将军深陷在这里,朱温趁机大举进攻,联合钱将军前后夹击,将军首尾不能相顾,那可是灭门之灾啊!”
罗隐把道理一条一条地说得很有条理,而这一条条理由如同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杨行密心上,他暗暗有些后怕。 是啊,本以为自己加大攻打力度,一举吞并了钱镠,前景将是无限光明,现在看来,分明是一步步迈向鬼门关呀! 他脸上尽量保持平静,声音却有些发抖:“那……钱将军准备怎么个议和法?”
“这个简单,”罗隐语调更加轻松,“常言道,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知饶人。 杨将军既然深明大义,其余的都好商量。 将军若能就此罢兵,淮河以北尽属将军所有,淮河以南归属我家主公,另外,再馈赠将军黄金两千两,白银三万两,作为退兵粮饷。 另外,我家主公也希望能财散人聚,结交天下豪杰,归还百姓太平。”
“好!”杨行密忍不住拍一把桌案,这些条件已经很是满足,特别是那么多黄金白银,更让他高兴,“你回去禀报钱将军,就这样定了!”
罗隐起身拱手说:“两家从此议和,英雄惺惺相惜,实在可喜可贺。不过,被将军生擒的顾全武,是我家主公麾下爱将,交情深厚,情同手足。钱将军表示愿意以长子钱元僚为人质,换回顾全武,不知……”
“哎,既然成了交好之邦,谈什么人质不人质,”正在兴头上的杨行密格外豪爽,大手一挥,“钱将军爱惜人才,我岂是不通情理之辈? 回去禀报你家将军,我恰好有一爱女,愿招钱少将军为婿,永结秦晋之好,守护一方百姓的平安!”
此话一出,立刻皆大欢喜。 罗隐也就成为座上宾,被好吃好喝地招待一通,隆重送回杭州。 此时为了防止战局恶化,钱镠已经率领主力部队进驻到湖州,做好战斗准备。 罗隐把出使的情况说给大家听后,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钱镠大张旗鼓地准备一番,让阮结护送公子钱元僚去苏州,随行带去许诺的黄金白银和许多珍珠玉器。 杨行密也当场兑现承诺,放还顾全武,宣布要择日为钱元僚和自家女儿完婚,一边撤出苏州,退回淮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