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第九章 三垂岗上百年歌 潞州城下血成河
第九章 三垂岗上百年歌 潞州城下血成河

二十二员大将如同下山猛虎,混战成一片。 宽阔的两军阵前立刻陷入到无边的杀气之中,烟尘弥漫笼罩住整个军阵,几乎看不清他们拼杀的招数,大家屏住呼吸,擂鼓的士卒忘记了手中的鼓桴,沉寂让厮杀显得更加悲壮和惨烈。 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完全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

驻守潞州的晋军守将是李克用的三弟李克修和四弟李克恭。 开战头一天,梁军先锋朱友谅和大将朱珍先后出阵迎战李克修和李克恭,四人武艺相当,混战一场也没分出个高下,双方草草收兵。 朱温正在阵前观战指挥,忽然发现东南方向烟尘滚滚,似有千军万马席卷而来,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众人只能收束战阵准备迎战,一颗心悬到嗓子眼上。 等来到跟前才看清旗号,原来是各路梁军赶来增援。 朱温大喜过望,立刻趁热打铁,组织所有兵力和战将,猛攻潞州城。 此时李克修和李克恭还没退回城中,他们也发现远处兵马踏起的烟尘,也想看看是不是大哥派兵赶来共诛朱温,便等候在护城河旁观望。 朱温发动的攻击突然而凌厉,晋兵来不及退回城中,只能迎头拼死一战,由于众寡悬殊,晋兵大部分或战死或投降,只有零星兵马冲出去落荒而逃。 李克修、李克恭两兄弟无一幸免,被乱刀砍死,尸体也被践踏成肉泥。

落荒而逃的晋兵日夜兼程跑回晋阳,向李克用禀报军情。 闻听潞州失陷,两个弟弟惨死,李克用如同五雷轰顶,痛哭失声,立刻集合兵马,命庶长子李落落为左军主将,与大太保李嗣源一起为先锋,率领三千精兵先行,自己则亲率八万铁骑,随后跟进。 当时李克用的次子李存勖,小名亚子,刚满十岁,虎头虎脑而不乏机敏聪慧,深得李克用喜爱。 李存勖见大家都要出发,便吵闹着要一块儿去。 李克用拗不过他,也想让他从小多长些见识,就把他带在身边,并托付众将军好生照顾。

李嗣源和李落落率领先锋部队火速南下,为大队人马打探沿路情况。 不过,李落落自小生长在王府,众星捧月,养成高傲和过于自信的性格,李嗣源纵然生性稳重作战经验丰富,但在如何进军的问题上总是做不了主。 快要接近潞州地界时,要穿过一处名叫洞子沟的山谷,李嗣源认为此处地势险要,不可轻进,应先派少许人马仔细打探,确保无虞后再通过。 李落落却不耐烦地叫嚷:“先锋先锋,快速先行。 我们日夜不停急速行军,就是为了不让敌人知晓,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如今眼看就到潞州城了,再磨磨蹭蹭,被敌人发觉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传我命令,不许耽搁,火速穿过洞子沟!”

殊不知正应了李嗣源的担心,朱温早就在山谷两侧的悬崖之上派驻重兵,檑木、滚石和箭弩堆得满满当当,只等晋军前来受死。 又有上万精兵,分别埋伏在峡谷的出口与入口,务求一网打尽。 等李落落和李嗣源这三千先锋队伍完全进入洞子沟后,伏击战立刻开始,晋军顷刻陷入檑木、滚石和箭弩织成的漫天暴雨之中,根本无处躲闪。 被打蒙了头的晋兵拼命掉头往回冲,企图赶紧摆脱这噩梦一般的惨杀。 但梁军堵住两头,如同屠夫见到猪羊,狠命砍杀,能够逃得出去的,寥寥无几。 混战一场的结果是三千晋兵基本全军覆没,李落落被乱箭穿身,死于山谷中。李嗣源和部将石绍雄还有少数亲兵,在混战结束后,丢盔弃甲,全没了晋兵身份的标志,竟然混在同样衣甲不整的梁军队伍中,一直进入到潞州城内,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李嗣源他们本打算先保住性命,再伺机跑回去。 进城之后李嗣源才发现,有不少李克修部下的降兵,自己以前曾指挥过,彼此见面,还都认识。 由此李嗣源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要利用这些旧部,反败为胜,拿下潞州城! 拿定主意后,李嗣源等人先暂时在军营中充作兵卒,隐迹藏身。有那些降兵照应,倒也没让梁军将官发现破绽。 随后李嗣源写好一封密信,让一名亲兵贴身藏好,趁着跟随梁军出城巡逻的机会,偷偷溜走,直奔李克用大营。

此时李克用已经知道了前方战况,也知道长子李落落惨死于乱兵之中,悲愤交加,卧病在军中。 当他打开密信,见上边写着:“父王千岁,孩儿嗣源无能,未能保护好少主人,罪不可恕! 孩儿现藏身于潞州城内梁军大寨,身边旧部颇多,欲约父王于月底夜半三更,举火为号,父王发起猛攻,孩儿内中接应,里应外合,诛杀朱贼,以报所有前仇! 切切。”仔细看过几遍,又让督都周德威等人过目,大家一致觉得,确实是大太保李嗣源的笔迹,可以相信。 李克用腾地跳下床,咬牙切齿地大叫:“立刻召集将领帐前听令,让朱三狗贼,活不过这个月去!”

为了迷惑敌人,李克用命令大军走走停停,一直到月底那天黄昏时分,距离潞州城还有七八十里,探马报到城中,朱温并不特别在意,命令各营寨官兵早些歇息,明日准备迎敌交战。 等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没有半点月色的夜晚黑得出奇,几步之内便不辨人影。 李克用突然下令,急行军直奔潞州,必须在三更之前赶到城下! 接着又严令各队,谁也不准弄出丝毫亮光,更不准点火把之类的东西照路,完全摸黑前进,不得让人发现任何行踪! 命令下达后,大家不敢懈怠,立刻开拔前进。 道路虽然崎岖不平,所幸深沟高崖并不是很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大半个时辰后,大家逐渐适应了摸黑前行,速度明显加快。 将近三更的时候,大批晋兵如同巨大的乌云,渐渐笼罩住潞州城池。

三更的梆子刚刚响过,李嗣源带着石绍雄从北门城墙上探身下望,只见城下霎时火把并举,一瞬间亮如白昼,紧接着喊杀声冲天,直冲城门而来。 李嗣源点点头,冲身后打个手势,亲兵们见状,立刻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引导晋军进城。 而另外一些降兵则按计划高举火把,冲向各个营寨又是砍杀又是放火,整个潞州城从北门开始立刻陷入到无边的混乱之中。

朱温和各大营的将官们一样,此刻正是熟睡的时候,火光映天喊杀声四处响起时,他们才从睡梦中惊醒。 朱温一直怀疑是在梦中,但怎么摇晃脑袋都弄不醒自己,他踉跄着走出屋外,正碰上风风火火跑进来的葛从周。

“葛将军,发……发生了什么事?”

“晋军已经从北门杀进来,主公,快随我从南门出去!”葛从周一把拽住朱温往大门外跑。 这么多年的作战经验让朱温比谁都明白,没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他也不多问,顺手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柄宝剑,在亲军簇拥下,从南门夺路而逃,溃败至附近的泽州,才暂时站稳脚跟。

一夜的放火和混战,梁军先前的战果全部丧失,还搭上三万多精锐部卒。 潞州城内外到处都是尸体和半死不活的伤兵,一直忙活了三四天才清理干净。 李克用虽然反败为胜,重新夺回潞州,但没能抓住朱温,心中毕竟深感遗憾。 况且朱温并未跑远,实力犹存,李克用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而朱温狼狈败退泽州后,来不及反省到底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吃了败仗,眼下最迫切的是确保不再有丢掉性命的危险。 似乎是上天有意眷顾,就在朱温惶恐不安的时候,梁军的各路人马接踵而至,几天之内集结了将近十万。 更重要的是,让朱温引以为利器的那些猛将,如王彦章、王彦童、庞师古、张归霸、张归厚等人,随军陆续赶到。 这下朱温有了主心骨,丧失殆尽的底气立刻十足起来,他忍不住手舞足蹈地拍案大叫:“俺有这么多好兵好将,怕什么李克用? 杀回去!”

李克用正与众将筹划着如何把朱温从泽州赶走,以确保三晋门户万无一失,忽然部将前来禀报:“梁军号称二十万,从泽州杀来,目前已接近潞州城下!”李克用一愣,招呼众人:“集合兵马,出城迎敌!”

潞州城下,两军对阵时李克用才知道,几天不见,朱温从里到外已经焕然一新。 他精神抖擞,嘴角撇着冷冷的笑意,丝毫看不出刚吃过败仗的颓丧。 李克用明白,他的精神抖擞自有其原因,看看人家身后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千军万马,再看看猎猎战旗下簇拥人家两侧的众多战将,一个个都是威震四方的传奇人物。 李克用倒吸一口凉气,忽然觉得心里实在没底。 随着战鼓擂响,梁军阵营中率先冲出一员战将,此人身材高大,骑在健硕犹如游龙的枣红战马上,仍如半截铁塔一般,马匹都相形见绌地显得小了。 他身披散发着乌亮寒光的铁甲,本来就一团黑气的脸膛更映衬得如同天神,令人望而生畏。 不用通报姓名,许多晋军兵将都知道,这就是武艺异常高强号称“王铁枪”的王彦章了。

王彦章高举镔铁打制的长枪,指着对面高喊:“谁敢出战,与我王彦章大战三百回合!”

晋军将领多半只是听说过王彦章的威名,并没真正见识过他的身手,有些人畏怯躲让,唯恐点名点到自己头上,但更多的大将则是不相信他能厉害到何种程度,跃跃欲试地想要领教一下。 最先出战的是老将薛克勤,他怀抱豹尾大枪,朝李克用拱一拱手,便打马跳跃出去。 李克用本能地伸手想拦他一下,但来不及了。 薛克勤追随李克用已有十多年,所有重大事件如云州哗变、深入大漠败走戈壁、南下东征剿灭黄巢,他都一一经历过并立下汗马功劳,正因如此,不祥的阴云才更让李克用忐忑不安。

薛克勤挥动手中长杆大枪,飞马冲入阵中。 王彦章也挺枪来迎,两人往来冲杀,战了有六七个回合。 叮叮当当的铁枪撞击中,王彦章渐渐感觉出了门道,他利用薛克勤上了年岁,眼光不太灵便的空当,在两马错镫的一瞬间,使了个神龙摆尾,“嗨”地发力,一枪杆把薛克勤打落马下。不等薛克勤从地上爬起,甩手又是一枪,正刺在他的小腹上,枪尖挑动,薛克勤胸膛被整个挑开,肠子心肺等花花绿绿的东西随着热血“嘭”地喷溅开来,场面惨不忍睹。

薛克勤惨死,令李克用痛彻心肺,他大叫一声就要冲上去和王彦章拼杀。 驻马站立在旁边的安福迁说声:“王爷慢着,让我来为薛老将军报仇!”打马挥起手中两只大铁锤冲上前去。 两人也不搭话,拼命死战。不料安福迁的铁锤固然有力,但属于短兵器,一时贴近不了王彦章。 王彦章也发挥出自己长枪的长处,铁枪挥舞得呼呼生风,不停地刺向对方各处要害,弄得安福迁手忙脚乱,招架不迭。 安福迁的两个弟弟安福顺和安福庆见哥哥危急,连忙催马冲入阵中,安福顺手持狼牙棒,安福庆使一柄双翅画戟,一起围攻王彦章。 四人走马灯似的团团乱转,一直大战了七八十个回合,仍然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王彦章知道再打下去,一双胳膊和六只手过招,难免有失手的时候,必须使用杀手锏了。 王彦章虚晃一枪,拨转马头往自己队伍方向退让,作出想逃走的姿态。 安家三兄弟如何舍得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战果? 争先恐后地追杀上去。 这样一来,他们防守的心思就削弱大半,王彦章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他见安福迁已经距离自己近在咫尺,回身挺枪猛刺。 由于距离实在太近,而王彦章的动作又出乎意料,安福迁“哎呀”大叫一声,被刺落马下,当场阵亡。 安福顺知道情况有变,但还没来得及缓过神,王彦章就来到眼前,手起枪到,铁枪插进安福顺的心窝,安福顺连喊叫都没来得及,便口吐鲜血栽倒在地。 安福庆见状,知道不妙,连忙掉头往回跑,可是王彦章的马快,转瞬就追到身后,恶狠狠地吼叫着:“老子送你们兄弟团聚!”铁枪捅进安福庆后心窝,安福庆未及作出任何反应就气绝身亡。

王彦章一连斩杀晋兵四员大将,耀武扬威。 朱温则趁机挥动令旗,大军趁势掩杀过来,晋兵大败而逃,仓皇退入城中。

安顿好兵马后,李克用仍是面色蜡黄,额头上冷汗不断渗出。 想想薛克勤和安氏三兄弟的惨死,大家心情沉重,计无所出。 周德威见大家这副模样,便建议说:“梁军其实并不可怕,只是那王彦章武艺高强,缺少克星而已。 晋王还是立刻派人前往汾州,把十三太保李存孝调来,有十三太保在这里,王彦章就容易解决。”

大家都知道李存孝的武艺,简直可称之为天下无敌手,王彦章在他跟前,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不过,见大家这么推崇李存孝,四太保李存信心里不大舒服,他气哼哼地上前一步大声说:“十三太保固然厉害,但没有他,我们这仗就不打了? 我们随父王千岁南征北战,什么场面没见过? 不用费事搬兵,我愿立下军令状,明天大战王彦章,不拿下他的人头,誓不回潞州城!”

李存信开了头,其他诸如八太保李存质、九太保李存实和十太保李存贞以及众多猛将,也纷纷请战,表示愿意立下军令状,和梁军决一死战。 见众人士气恢复,李克用也是信心猛增,拍案而起:“好,这才是我沙陀的英雄好汉! 周都督,你立刻赶往幽州,请幽州节度使刘仁恭速派燕京兵马赶来助战。 本王这就发调令,让十三太保也带兵赶来潞州。 明日本王要与梁军决一死战!”

周德威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见众人精神高涨,已经有些忘乎所以,犹豫一下抱拳领命:“是,我这就动身前去幽州!”

然而李克用不知道,此刻的潞州城外,朱温大帐中也正秘密酝酿着一个计谋,而计谋的终极目的,则是要他李克用和全体晋军将士的性命。

萧瑟秋风呼啸着吹了一夜,第二天阴云密布,天地间一片昏暗,处处透着凄惨和冷清。 刚过辰时,晋军已经出城列阵,做好了决战的准备。朱温闻听战报,立刻传令各路兵将,按昨天的安排行事,各自迅速集结到指定地点。 朱温自己则率领王彦章、王彦童、氏叔琮等大将正面迎敌。

两军对阵,纛旗猎猎翻飞,鼓声阵阵,号角呜咽,空气也变得有些凝滞,让人窒息。 双方都憋足了劲,刚刚布阵完毕,王彦章的弟弟急于像哥哥一样扬名立功,首先催马出战。 十一太保李嗣恩抡起镏金镗上前应战。 两马盘桓,刀枪碰撞,大战了十多个回合。 王彦童的枪法和王彦章同出一路,使得是神出鬼没,李嗣恩渐渐难以招架。 李克用唯恐昨天的悲剧重演,连忙示意众将领上去替换。 九太保李存实、十太保李存贞和十二太保李嗣本都是昨天立过军令状的,满腔的激愤正好得以发泄,三个人立刻同时冲上去,围攻王彦童。 王彦章见状也害怕弟弟有所闪失,便大吼着挥动镔铁枪冲向阵中,替弟弟解围。 四个太保大战王家兄弟,战阵之中顿时烟尘冲天,六个人打得难分难解,令人眼花缭乱。

梁军这边,朱温所依仗的正是王家两兄弟,见对方人多势众,便招呼身边的大将们:“你们都上,趁着这个劲头,把李克用这个独眼贼一举灭掉!”

众人答应一声,葛从周、庞师古、氏叔琮和张归霸、张归厚兄弟等号称梁军十虎的众多大将,喊杀着冲上去,把四个太保包围起来狠命砍杀。

情况危急,以大太保李嗣源为首,二太保李嗣昭、三太保李存璋、四太保李存信、五太保李存审、六太保李存颢、七太保李存进和八太保李存质等人也纷纷打马挥动兵器,到阵中迎战梁军十虎。 二十二员大将如同下山猛虎,混战成一片。 宽阔的两军阵前立刻陷入到无边的杀气之中,烟尘弥漫笼罩住整个军阵,几乎看不清他们拼杀的招数,大家屏住呼吸,擂鼓的士卒忘记了手中的鼓桴,沉寂让厮杀显得更加悲壮和惨烈。 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完全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

半个多时辰过去,二十二人的捉对儿厮杀,强弱渐渐显露出端倪。所谓梁军十虎,大半威力来自于王家两兄弟和葛从周,他们三人愈战愈勇,牵扯住十二太保大部分力量,其余的七虎则趁势发起猛攻,晋兵这边似乎开始力不从心。 李克用看得很清楚,他心里暗暗着急,照这样下去,只要有一个太保受重伤或阵亡,其他太保就极其危险。 来不及犹豫,李克用挥动手中的帅旗,声嘶力竭地大喊:“诸位将士,随我冲上去,活捉朱温小人!”自己一马当先,舞动铁杆大戟冲入阵中。

晋兵立刻响应,近十万人马呐喊着如波涛拍岸一般,猛冲过去,将交战的十虎和十二太保冲散到各处。 朱温见李克用孤注一掷,正合了自己的心意,连忙擂响战鼓,催动十万梁军冲杀迎战。 潞州城外空旷的荒芜原野上,二十万人马混战在一起,喊杀、惨叫、哀号,刀枪穿透铠甲皮肉撕裂、战马咆哮着轰然倒地,各种各样的声音搅混在一起,伴着无边的烟尘,形成人世间最奇特的一道惨烈情状。 鲜血蔓延开来,打湿了地上的黄土。 碎裂的肢体四处散落,被绊倒的兵将在刀枪和踩踏下尸首分离。

两军狠命厮杀到正酣处,忽然位于山冈之上的梁军帅台上鼓角齐鸣,尖利的声音刺透阴暗长空。 随着鼓角的召唤,从东西两侧的沟壑中,忽然冒出无数人马,飘扬的大旗上赫然一个血红的“梁”字。 东边的梁军由大将邓季筠率领,西边的由大将李谠领队,各自有一万多精兵,他们呼啸而来,直扑晋兵后方。 正全力往前拼杀的晋兵,腹背受敌,立刻陷于被动和慌乱,顷刻间倒下一大片。

李克用这才明白过来,他大喊着砍死两名纠缠在身边的梁兵,回头对大太保李嗣源高叫:“我们中计了,快指挥人马,火速撤入城中!”

李嗣源满身满脸都是半干不干的血迹,拧着眉毛喊叫:“父王,你看!”

李克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邓季筠和李谠率兵一边在背后袭击晋兵,一边已经分兵冲入城门洞开的潞州城,城上的大旗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换成了梁军帅旗! “哎呀!”李克用急火攻心,一阵晕厥,险些跌落马下。 “快,让大家后撤,拉开与梁军的距离! 快……”话没喊完,嗓子眼一热,鲜血喷薄而出。

“父王!”李嗣源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想扶住他。 李克用狠命摆开,厉声大叫:“别管我,立刻后撤!”话音未落,李克用忽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如同当头一棒,他打马往城门方向砍杀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李嗣源也反应过来,晋王的爱子李存勖尚在城中!他若有所闪失,父王真就是性命难保了,非心疼死不可! 恰好李嗣昭等人冲到跟前,李嗣源慌忙指挥:“嗣昭,你随我杀进城中救亚子,其他人,立刻保护晋王后撤,撤得越远越好!”

众人有了明确的任务,行动立刻有序许多,拼命抵挡着梁军的冲杀,把李克用簇拥在中心,步步向后退却。 李嗣源和李嗣昭则带领几员悍将,逆着人潮,舍命冲进城门。 好在朱温的伏兵人数不多,在城中并未站稳脚跟,还没来得及杀向帅府。 李嗣源等人把亚子抱在马上,旋风般冲了出来。

李克用率领数万晋兵一路败退,一直退到长子谷,梁军害怕中了埋伏,方才停止追杀。 李克用不敢大意,继续向后边撤兵,又走出一个多时辰,探路兵卒回来禀报,前边有一处地势险要之处,名叫三垂岗,易守难攻,可以作为营地。

看看身后众兵将一个个人困马乏垂头丧气,李克用在心里长叹一声,传令下去:“驻扎在三垂岗歇息休整。”

三垂岗地势果然险要,地面虽然不是特别大,但驻扎这些兵马还是绰绰有余。 大家忙着安营扎寨,安置伤员,人人筋酸骨痛,一屁股坐下就不想起来。 李克用却丝毫没有歇息的意思,他心头汹涌澎湃,这场大败,使得潞州得而复失,让他不断涌上来说不出的滋味。 好在没多大一会儿,帐前营官报上这次大战的损失。 晋兵当然损失不小,不过看看上边写的,梁军方面,氏叔琮被李嗣源斩杀,孟方立被李存审砍死,至于官阶低些的将领,更是死伤不少。 这么说来,梁军虽然表面得胜,损失也不比晋兵少去多少。 李克用心里略微得到些许安慰,他信步走到岗上,周围荒草漫芜,野风呜咽,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似乎近在咫尺,却又感觉远在天边。 环顾四周,李克用发现不远处有一座玄宗古祠,显然是当地百姓为纪念唐玄宗开元盛世所建。 略微沉吟片刻,李克用朝古祠走去。 众太保和将领见状,忙紧紧跟在身后。 走进大殿,一一遍览神灵塑像,李克用感慨万端:“诸位,想当初开元盛世,我大唐威震四海,士民百姓无不安享人生之乐。 唉,没想到这才过了百余年,好景便如过眼云烟。 如今海内群雄并起战乱不断,就连这古祠也荒废了。 唉,世事真如一场大梦啊!”

大太保李嗣源见他如此伤感,便命人抬来几张长桌,请李克用坐下饮几盅酒解乏,也平息一下感伤的心绪。 三太保李存璋忽然想起自己身边有个随身侍童,以前当过伶人,词曲唱得不错,就叫他过来给大家唱一个,活跃一下气氛。

那个侍童忙拿出古祠里边存放的一把旧琴,想一想,边弹边唱起一首《百年歌》。 歌词是西晋初年的陆机所做,辞藻极其华美艳丽。

肤体彩泽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荣。 被服冠带丽且清,光车骏马游都城。 高谈雅步何盈盈。 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

歌声柔媚凄婉,如泣如诉,充满了无限的哀愁与追思。 李克用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摩挲着偎依在膝前的李存勖,禁不住老泪纵横,打湿了衣襟。 李存璋见此情形吓一大跳,狠狠瞪那个小童一眼,上前蹲在李克用身边说:“是孩儿没安排好,让这个不懂事的东西唱这么一支曲子,反倒更加添了父王的烦恼。”一边扭头呵斥说,“还不赶紧换一个欢乐些的!”

侍童吓得吐吐舌头。 李克用摆手长叹一声:“不怪他,这支曲子好啊! 岁月无情人生易老,都在其中了。 想我如今年已不惑,戎马半生,而功业却遥遥无期,实在让人感慨时光匆匆啊!”说着看看众人,又低头抚摸一下李存勖,“如今我晋兵虽元气并未大伤,但平定中原一统海内,恐怕还得请诸位再接再厉,作好长期征战的准备。 此次战败,二十年后,存勖必定大战于此处,诛灭梁军,平定中原!”

见大家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豪迈之气顿时从胸中升起,李克用挺身站起来,走到祭台前,顺手拿起笔墨,在墙壁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首七律:“三垂岗上感泪多,暮年犹难补山河。 壮士威风今虽在,欲比当年老廉颇。 有心豪杰协劲旅,不觉光阴总蹉跎。 他日功业随诸子,今夜只饮百年歌。”写完之后把笔用力掷在地上,良久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未明的时候,十三太保李存孝便率五千精兵匆匆赶来助阵。 李克用心头顿时轻松一大截,好言安抚几句,又讲了讲这次战败的具体情形。 话还没说完,探马火急火燎地跑进大帐禀报:“朱温已经探知我军驻扎于此,梁军大将邓天王和邓季筠率兵三万余众,已经深入长子谷,正向这边逼近!”

李存孝霍然起身:“父王不用担心,我这就前去迎战,杀杀他们的威风!”

果然不愧是天下名将的威风,李存孝带领部将安休休和少数骑兵,快马加鞭赶到长子谷出口,拦截住邓天王和邓季筠,面对对方浩浩荡荡的人马,毫无惧色,力敌二人,没几个回合,就把两人接连挑落马下。 安休休则率领骑兵抡起大刀直冲入敌军,见人就劈,见马就砍。 三万人马虽然数量上占绝对优势,但猝不及防,队伍顿时大乱,加上主将战死,更是军心涣散,不住地向后溃逃,丢下横七竖八的许多尸体。

李存孝轻松得胜,立刻大长了晋军志气,李克用也趁热打铁,准备反攻回去。 犹如锦上添花一般,就在这时,周德威从幽州搬兵回来,带回幽州一万兵马,由幽州名将高思继统领。 李克用早就听说过高思继的威名,喜形于色地大叫:“好,有高将军在,活该他朱三倒霉!”立刻集合所有兵马,从长子谷出动,杀回潞州城下,再次和梁军展开决战。

朱温此刻已经完全摸不准晋军的情况,只能抱着试探的心态出城迎敌,借此查看对手的虚实。

两军对阵。 朱温发现,几天不见,李克用已经恢复了昔日的神采与威风,而晋军也完全没有了刚刚战败的颓丧。 他立刻猜想到,对方一定是有了精兵强将的增援。 他暗暗后悔,前两天真应该猛追穷寇,一鼓作气把他们赶尽杀绝。 战鼓急促地敲响,多少人生死转换的时刻就要到来,热血在每个人血管里顿时沸腾起来。 梁军先锋大将李谠见朱温心神不定的样子,便自告奋勇率先出阵。

晋军这边,高思继初来乍到,当然要显示一下身手,当即抱拳对李克用说:“晋王,在下去打头阵,杀杀梁军的锐气!”李克用求之不得,微笑颔首:“好,将军当心。 本王当亲手为将军擂鼓助战!”

高思继紫金战盔月白铠甲,面色凝重如同青铜,加之颌下一缕长须飘然垂胸,更显得威风凛凛,宛如关云长恍然在世。 他催动战马冲到阵中,也不废话,挺手中钢枪直刺李谠。 李谠挥动大刀迎上去战在一处。几声刀枪碰撞的火花迸溅之后,高思继渐渐找到感觉,一套高家枪法使得出神入化,令李谠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双方来往不到十个回合,高思继看准一个破绽,大喝一声,手起枪落,穿透李谠心窝。

朱温看得清清楚楚,青黑着脸倒吸一口凉气,禁不住喃喃自语:“好厉害! 听说李存孝了不得,再加上这个人,晋军虽说败过一阵,还是不好对付呀!”

站在跟前的王彦章立刻被鼓动起来,他瞪圆了大眼睛叫嚷:“主公不必担心,我去会会他!”催马挺枪直取高继思。 两人都是以枪法著称于世,战在一起真正让两边的兵将大开眼界,只见他们三人你来我往纠缠在一起,走马灯似的穿梭有将近半个多时辰一百回合上下,难分胜负。正在李克用看得有些惊呆的时候,周德威附在耳边悄悄提醒:“王爷,我军接连大胜,眼下正是士气最旺盛的时候,何不赶紧冲锋,杀朱温一个措手不及,夺取潞州城?”

李克用恍然大悟,马上挥动令旗,号令三军全体冲锋。 众人见高思继打得热闹,早已是忍耐不住,一个个跃跃欲试,命令一下,纷纷呐喊着冲了过去。 十三家太保更是如同下山的猛虎,率领部下直杀向朱温所在的中军方向。 朱温没料到晋军会突然出动,要拉开作战的架势已经来不及,只好手忙脚乱地仓皇撤退。 兵败如山倒,一旦败退,很难再收住脚。梁军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一泻千里,仓皇退出潞州城,向尧山方向溃散。

潞州城失而复得,李克用当然欢喜不已,晋军加紧休整,以防备朱温卷土重来。 然而出乎李克用意料的是,朱温采取了另一种更为扎实的策略。 他利用自己在中原已是事实霸主的地位,号令各路兵马前来尧山会合,准备步步为营,合围潞州的晋军,将其全部歼灭。 而碍于朱温在中原地区的强大影响,也确实有不少节度使开始响应,其中实力强大的有卢龙节度使李匡威、成德节度使王熔、魏博节度使罗弘信、云州节度使赫连铎和鞑靼部落首领慕容扎托等五路大军,他们总共出动有二十五万兵马,进兵河东一带,企图形成合围之势。

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形势,刚刚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晋军兵将,立刻人心惶惶,格外不安。 有不少人建议说,敌人强大,与其硬拼,倒不如赶紧退回晋阳,保存实力要紧。 包括他的弟弟李克宁也屡次提出这个看法。 李克用当然知道,退回晋阳是最省事也最安全的办法,但这样一来,富饶的河东一带就会落入朱温之手,这些年的争战也就化为乌有,他实在有些不甘心。

就在犹豫不决之际,参军郭崇韬力排众议,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如今虽说对方五路大军气势汹汹,但他们人多心杂,调度缺乏统一指挥,加之赫连铎和慕容扎托之辈远道而来,粮草难以供应,难以久持。 更为重要的是,朱温坐镇尧山,只是号令各路兵马增援,自己却不派出重兵接应,显然,他并没有下决战的决心,他的这一举措,势必会给其他增援兵马造成消极影响。 如此看来,我军虽然兵力相对较少,但步调一致,士气强悍,只要调度得法,必然能挫败朱温!”

李克用听完他的分析,句句落在自己的心里,高兴地连连点头:“郭参军的话正合本王意思,本王征战二十余载,什么艰难惊险没有见过,还怕朱三小儿这点虚张声势!”当即下令,命十三太保李存孝出兵镇州,四太保李存信出兵井陉,然后两军会师,共同出击尧山,只要朱温挨打逃窜,其他五路兵马自然就会不战而退。 李克用则带领众人先回晋阳安顿,以便集中兵力接应他们。

然而李克用并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安排,却酿成了一场难以挽回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