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一笑
纵观徐惠留给我们的诗作,尽管有《长门怨》这样悲伤的咏叹,但更多的诗歌中都洋溢着欢乐,通过她的诗作我们可以看出,她的后宫生活虽然也有失意的时候,但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幸福的。
比如下面这首《赋得北方有佳人》:
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
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
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
纤腰宜宝袜,红衫艳织成。
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
首先看题目。摘取古人成句为诗的时候,作者会在题目中加入“赋得”二字。这首诗以李延年《北方有佳人》为题,以工笔画的手法描绘了一位宫廷舞女的动人形象,大概是徐惠看过一场精彩的歌舞表演之后的即兴之作。这首诗虽然很短,但写作手法却非常精妙。中间三句,从各个角度入手,把美人的容貌、舞姿、服饰、声音,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真可谓有声有色。
后来的诗人王勃曾经有“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的诗句,不知道是不是从徐惠的“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得来的灵感。
更高明的是,除了中间三句的外表描写,徐惠还在这首诗的首尾两句,描写了这位舞女的性格特点和心理活动。
从“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看得出她不似寻常脂粉,超凡脱俗的美丽,而末尾一句“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因为君王的看重,所以觉得腰身格外轻快,则有一种“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了。
如同《长门怨》一样,徐惠在这首诗歌里,同样也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融入到她笔下的人物中去,诗中这位美人的矜持、孤高,以及对君王知遇之恩的期盼和感激,都是她本人的性格和境遇的写照。特别是最后一句,虽说端整矜持,却也直抒胸臆,甚至有点大胆邀宠的意味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在写作这首《赋得北方有佳人》的时候,李世民在徐惠的眼里,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她依然需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取皇帝的垂青,而她在写《进太宗》的时候,地位已经巩固,真正地成了李世民心爱的宠妃,才有胆量放太宗的鸽子。
那首流芳千古的《进太宗》这样写道:
朝来临镜台,妆罢暂裴回。
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
这首诗的背后是一段很有情趣的故事。李世民有一次召幸徐惠,而她却姗姗来迟,在李世民面前,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迟到,所以不禁龙颜大怒。徐惠来的时候,李世民的气还没有消,可徐惠并不害怕,不慌不忙地挥笔写下了这首诗,李世民读后,立刻转怒为喜,开怀大笑。
这首生动俏皮的小诗,不单是徐惠个人最杰出的作品,就算在整个贞观诗坛,甚至整部《全唐诗》中,都是出类拔萃的,这首《进太宗》,把女孩子在情人面前那种欲迎还拒、千回百转的复杂心态写得惟妙惟肖。这样的小儿女情怀,不仅仅是徐惠一个人的心态,也不仅仅是唐朝女子的心态,而是永恒的人性,令千年之后的读者依然产生强烈的共鸣。
更为难得的是,这首诗虽然是在龙颜大怒的背景下写出来的,但却没有任何诚惶诚恐的情绪,相反,字里行间还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明朗和快乐,由此可见,徐惠根本没把天子发怒当回事,她只把这种事情当成了两情缱绻时的一种情趣而已。
通过这两篇诗作,我们不难看到,此时的徐惠与李世民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寻常礼制,李世民在她眼里,不再是万人敬仰的皇帝,只是一个为她所深爱的男人,她在他面前,可以像普通的夫妻那样,任性地撒娇,小女子偶尔摆个谱,让夫君来哄……就算他生气了她也不怕,在她的心里,他们是平等的。
而李世民在徐惠面前的表现也很有趣,堂堂天子等一个小丫头,等得心急火燎,好不容易把小丫头等来了,刚想冲她发一通脾气,可是,这小丫头全不当一回事,挥笔写了一首诗,理直气壮地教训了夫君一通:古人千金难买一笑,你一纸诏书就想把我叫来?面对娇弱可爱的小才女,大唐天子不得不甘拜下风,乖乖认输。
敢在三千佳丽的后宫里跟皇帝玩这种危险游戏的女人,几千年来也没有几个。看得出来,此时徐惠不但在李世民的面前可以随便越矩逾礼,而且她已经深谙他的性情,掌握了李世民性格的优点和弱点——徐惠这一点很像长孙皇后。
李世民是一个性格刚烈的人,他的喜怒都写在脸上,不但在朝堂上经常把大臣们吓得面如土色,就是在后宫,也常常乱发脾气,甚至迁怒宫人,连长孙皇后对他都是“每言必先候颜色,不敢轻犯威严”。可是徐惠却敢于捋虎须,她才华横溢,但却远没有长孙皇后那么温柔,甚至还带着一点狷介任性。
是才女都有个性,徐惠的性格在《长门怨》中可以看得出来。这种性格肯定没少惹怒过脾气暴烈的大唐天子,可妙就妙在李世民发怒的时候,徐惠也不害怕,总能搞出点女孩子的小花招,轻轻松松地把天子之怒化解于无形。所以,这首诗尽管充分体现了徐惠的机智和才华,但最核心的是,他们有着很深厚的感情基础,所以李世民才会纵容自己喜欢的小女子,在他面前耍点小手段。
徐惠在骨子里是个诗人,诗人的感情总是丰富而又直接的。纵观她描写宫廷生活的这几首诗篇,喜怒哀乐都是真情流露,纵然是在“不敢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后宫之中,她依然是个性情中人,一派我行我素的作风。
很多人都以为,李世民喜欢徐惠,与怀念长孙皇后有关,因为长孙皇后和徐惠都是爱读书的人,而且都喜欢写诗,甚至有徐惠是长孙皇后的影子之说。
但我们仔细看看徐惠这一生的作为就会发现,她根本不是长孙皇后那样的温柔沉静型,倒是个相当有棱角的女性——才华横溢,骄傲任性,刚烈率真。其为人行事,也不像长孙皇后那样“造次必循礼”,正相反,不守规矩才是她常干的事情。
在李世民的嫔妃中,从性格、言行方面模仿长孙皇后的女人很多,因为整个后宫的女人群体,大多是来自关陇集团高门贵族家的女儿,这些女人的家庭背景都差不多,彼此的成长环境和受教育背景都很相似,其行事作风和价值观虽有差别,也大致相同。比如韦妃、燕妃等人,从墓志上看,她们和长孙皇后一样都属于知书达理、聪颖贤惠而又见识不凡的女性。
李世民作为关陇集团的贵族子弟,从小接触的都是这一类的女人,他的母亲、姐姐和妻子都是这些贵族女子中最优秀的代表人物。
徐惠的家族是在陈灭亡之后北迁到关中的,但从出身上讲,她还是属于江南文化贵族,其家庭教育较之北方的政治豪门,明显更注重个人灵性的培养。
因为成长环境的不同,徐惠不像长孙皇后和韦妃、燕妃那样,拥有高门贵族女儿与生俱来的圆滑和手腕;另外,因为徐惠入宫时年龄比较小,缺少复杂坎坷的人生阅历。所以,尽管长孙皇后和徐惠两人同样都是学问满腹的才女,但她们追求学问的目的却大有不同。长孙皇后读书是为了更好地做人,甚至是做好一国之母,长孙皇后在文化上最大的成就是编纂了一部《女则》;而徐惠读书则充满了文人气质,把诗歌创作当做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长孙皇后因从小失去父亲,在舅舅家长大,所以,在长孙皇后的性格中,有一种隐忍和圆滑的东西。而徐惠是少年成名的才女,她天赋异禀、才华横溢、骄傲倔强、锋芒外露……行事的风格与长孙皇后迥然相异。
如果一定要说徐惠像谁的话,其实,她的性格更像年轻时候的李世民,年轻时候的李世民酷爱冒险,他经常在敌强我弱时,身先士卒,亲自率领骑兵突击敌阵,胜利后勇追穷寇,不给敌人喘息之机,因此获得了每次战役的胜利。
而徐惠在李世民的眼中,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她的《进太宗》一诗,何尝不是女人的一种冒险呢?
在历史的评价中,李世民是一位从谏如流的圣明君子,但这个辉煌的角色并不符合他的个性。其实,他接纳建议,从谏如流,是建立在他对自我性格极大的克制和改造基础上的。
李世民在晚年时,写过很多诗赋,追忆年轻时那些在马背上自由驰骋的岁月,自从长孙皇后死后,他经历了废立太子的风波,作为父亲,他心力交瘁,虽然立李治为大唐江山的继任掌门人,但他又担心李治的性格懦弱,过分听话,有可能守不住江山。“朕如治年(治高宗名),性颇不依节度……冀其年龄转壮,或自不同”。从李世民的这句话中可以看出,李世民从小就不是一个乖孩子,不但自己“不依节度”,而且到了晚年,在潜意识里仍然欣赏那些桀骜不驯、不循规蹈矩、有性格有主见的年轻人,正是基于这一点,性格特立独行的徐惠能够赢得李世民的宠爱,就不难理解了。
李世民不但“好文学”,而且还非常“敏辩”,总喜欢在朝堂上引经据典,跟大臣们争个输赢。所以,当他碰到伶牙俐齿、博览群书,而且文章写得特别好的徐惠时,想必是有一种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共同的文学爱好使他们跨越了年龄的鸿沟,在精神上达到了共鸣;再加上徐惠的青春活力,也给人生暮年的李世民带来了不少快乐和慰藉。所以,李世民自然就包容了才女性格中的棱角,对徐惠的种种“任性”之举,不仅不责怪,反倒认为特别可爱。
如果说,李世民与长孙皇后是一对互补型的夫妻,那么,他跟徐惠则是一对性格相似的伴侣,只有一个真心爱慕才华的人,才能容得下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在他面前或是低吟浅唱,或是放肆地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