墩湾两年
1970年,敦煌莫高窟轰轰烈烈的“文革”斗争已如同森林大火,掠地而过,余威虽存,势头已去。这一年,常书鸿、常书鸿夫人都回了兰州;李承仙调至省博物馆工作。段文杰的问题处理,也提到了造反派亦即掌权派的议事日程上。有个叫和山的,是造反派头头之一,此人现定居美国。他把段文杰召来,宣布处理决定。为了在搞艺术的人面前产生一种威慑感,和山清了清嗓子,自报家门:“我是工人的儿子,负责处理你的问题。”当时“工人”是最使人羡慕的家庭成分,犹如现在小学生最喜欢在同学面前吹嘘他爸爸是某某酒店的大老板。段文杰听到对方的话里的矜持成分,不由产生了一丝轻蔑。因为和山的父亲是缝纫,而这个职业,是应该归到手工业者档次中去,或者归到城市贫民一类中,无论如何,和大机器生产的工人阶级有些距离。
“你现在是清洗对象。你是回四川老家,还是呆在敦煌?”和山问。
“我就呆在敦煌,哪里也不去。”段文杰话说得很干脆,似乎连考虑都没有考虑。
和山怔了一下,手指头在桌子上敲叩了一会,盯着段文杰,说:“嗯。那你到县安置办公室去,看给你具体安置个啥工作。”
敦煌县安置办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女的低头抄写什么。段文杰刚跨进门,那女的就站了起来,连声招呼:“段老师,你怎么也下来了?”原来是熟人。
“啥子老师,牛鬼蛇神!人家不要我了,叫我到你们这里报到。”
“那行,我给你安排个近一点的公社,就到郭家堡去吧。”
郭家堡公社的秘书小周也认识段文杰,他对段文杰到公社来也有些惊异。承蒙好意,段文杰又被安排到了最近的一个叫京州大队的队里去。临出门小周还叮嘱段文杰:“有事就来找我。”
“要得!”段文杰心里很是感激。
京州大队队长是在地里找着的,段文杰说明来意后,队长狐疑地打量了这个“牛鬼蛇神”一通,才勉强对段文杰说,有一间空房可以先住下。
在回所的路上,段文杰的脚步顿觉轻快。有了归宿,离开那个使人头痛的研究所,就好了,儿子在兰州, 自己和老伴两人一间房也足够了,现在是啥子时候,没得条件讲。
也许是得意忘形,段文杰一到所里,就去找头头,提出派车把家里东西送一下,因为盆盆耀罐太多。
“啊?你还想坐汽车!这里有车, 自己赶去!”头头火了。
“好、好,我赶、我赶。”段文杰赶忙解开缰绳,套起牛车。
“他只给我辆牛车,”段文杰回忆道:
我从来没赶过牛车,这是第一次。刚上路还可以,有一大段是公路,好走,但公路走到头,接下来就是牛路,不太好走。在我们离郭家堡公社还有四五里时车陷到了一个水坑里, 出不来了。这下把我急坏了,满身大汗。牛不过夜,怎么办?就等着,一直等着,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过路的,他说你们在后面推,我来打牛。试了几次,车就从坑里出来了。总算到了京州大队,队长不在,就又等,队长来后,不知怎么他一见我就不对劲了。他说这儿没房子,你到别处去,你们还是回公社去吧,我们这儿安排不下。我就对他说,你就让我们在这住一夜,明天再走,我们也不会赶车。
这一夜很不平静,我老伴受了刺激,病有些犯,一夜尽唱什么《睡中国》《酒恋》,晚上搞得鸡犬不宁。我们隔壁住着两个北京大学经济系的学生,分到敦煌的。他们就问怎么这么吵?问我们是哪儿来的。我说我们是敦煌研究院搞美术的。搞美术的知识分子还这么不安静?他们不理解。我就说是被下放农村的。他们就说,那也不对呀,现在中央政策变了,对知识分子要从宽处理。
然后我们又回到公社,周秘书也不在,公社让我们到墩湾大展去,在戈壁滩上遥远的地方。墩湾大队的农民都是各处逃灾来的。
好不容易到了墩湾大队,队长给我们安排了两间房。这房子只有一铺大炕,除此之外再没有活动的地方。这个炕还没有炕面,就把行李放在外面,画板搭在上面将就着睡。吃饭得自己做。就找了三块土坯,支起锅,做饭。
住下后第二天,我就去找支部书记和队长,要求干活。支部书记人不错,给我分了活,还对我说什么时候有事了找他他随时来。安排的工作是每天把牛车拉上,用土把牲口圈里的粪盖上。我那时候50岁了,所以队长让我干半天就回来休息。这活也轻省,干完活我不想闲着,就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把平时捡来的牛羊粪、树叶都放在里面,放些水土让发酵。那里的人都很佩服我,说我弄了这么多肥料,我还受了嘉奖。到了冬天,我提出要和队长他们一齐去地里干活。队长说你岁数大了,就不要去了。我说我就是体验艰苦生活来的,就去了。地里非常冷,连铁锨上都能粘住掉下来的树叶。女孩子们冻得脚痛,就在地上使劲跳。天又黑又冷,不体验真不知道这个艰苦。我们把拉去的粪土撒到地里,干了两天,队长就不让我再去了,让我继续垫圈,还让我做化学肥料, 叫“5406920” ,我就答应了。
我就去城里买回两本书开始研究。又听说旁边有个队有个姓朱的人会做。我就找到了这个人,跟他学习,学会了。我每天夜里要看三次种植箱,这种植箱还不在我家里,离家里有一里多路,睡不成觉也没办法。后来终于成功了,队长很佩服,称赞我,我说这都是书本上的,不会也向朱学习。
后来又给我调工作,说猪老不吃食,大家都希望把猪养好,既有肥料,又有经济收入。我就答应了。我就去看,磨坊土圈里有几头猪,其中有一头大母猪,快产崽了。我又看别人是怎么喂的,他们把野菜一丢就不管了,结果猪把草都踏进粪里去了,这怎么吃呀!我就把草洗干净,切碎,猪就吃得很好。又给猪喂水喝。猪下崽怎么办?我就搬到猪圈里,睡到磨盘上。一天晚上猪下崽了,我就当下手,一个个接下来,用草擦干净,放在一边。13个猪崽一个都没死, 以后长得肥滚滚的。
敦煌县委书记也犯了“错误”,下了乡。听说我猪养得不错,就来参观,看后说我有办法。我老伴病也好些了,就帮我在家养鸡、养猪。我们养的猪杀了,还有鸡蛋,吃了一年。这时政策也变松了, 因为我的劳动力还很强,队里也给我发了190元钱。 我是又有肉吃,又有钱花,而且农民都对我很好,没有迫害我。我还带个理发推子,给人们理发,也给人帮助写信。借钱给人,有人不还,我也不要了。所以大家关系都不错。公社里写标语、画宣传画,我都去干。大家称赞我什么都能干。
过些日子又批判地富了,割资本主义尾巴,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农民抓了几只鸡在城里卖了,买些煤油、火柴、果子之类的东西,就算资本主义,就批判。批斗大会上还请我发言。我想这不是什么资本主义,但是队长、支部书记主持会议,我就说没什么说的。批判会也批不出什么。在农村反正是过一段时间就把四类分子批一顿,但没有批我。我不算四类分子。
这时候工作组让我回去,我不想回去了, 回去很伤脑筋,在这里自食其力挺好。第二年我自己养了两头猪,一头交给国家,一头杀了自己吃。工作组走了后不久,工宣队的队长下来,说来帮我搬东西,让我一定回去。在这之前制所里去说过我不想回去了。但这次他们开了汽车来。农民也帮我搬东西,所以我就只好回去了。前前后后,在墩湾大队整整蹲了两年。
墩湾两年中,段文杰和纯朴的西北农民相处和睦,相得益彰。离开了是是非非的敦煌研究所,虽然是被清理了出来,干体力活,但对于从小经受过劳动锻炼的段文杰来说,却是身心获得休整的机遇。墩湾生活给他留下了美好回忆,一直到当上所长后,仍念念不忘。后来碰巧当年和他一同制造土化肥的老朱来兰州,他们还像多年前一样开怀畅述了一番。
回到研究所,就赶上了“批林批孔”。中国人的“古为今用”可以说是全球一绝。不论什么时候需要,信手拈来,恰到好处。光一个孔夫子,推过来搡过去,近代以来不知被人们用了几多次。“文革”期间,先是“批儒批孔”,到处声讨孔老二,博引旁征,从庄子的文章里找论据,证明孔丘绝非良善之辈。工农兵们平素也不甚了解这些先秦诸子百家什么的,既然报纸上都这么说,焉有不信之理。一时间孔老二罪加三等,远远超越了“五四运动”时对孔老二的批判范畴。
紧接着的“批林批孔”则好像是要把“林副统帅”的堕落与孔老二的什么联系起来。反正敦煌研究所也是胡乱批判一番,把段文杰也拉扯进去,说是他画的画是西方过来的一套,连所里的钟书记也写大字报批判段文杰。段文杰受不了,跑去找这位书记,说批林批孔跟我有何相干?“你们没有抓住庙门!”这位书记还算清楚,觉得这么批判也实在没意思,就把大字报停了,会也不开了,不但恢复了段文杰的工作,还让段文杰负责组织人马写一本《敦煌石窟艺术》,算是对批林批孔的一点实际贡献。那时候出书必须是工农兵合著,这是原则,不得变易。段文杰乡下呆了两年,又是组织者,权是充当“农”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然后又派了个敦煌七里镇的兵、一个工厂工人,三个人合写这本书。本来让段文杰一人承担这个工作也不难,但根据原则,不能由他占领上层建筑,还非得让其余二人动笔不可。一个当兵的,一个做工的,那个年月里知道什么“供养人”“经变图”?段文杰说了半天,他们仍然大眼瞪小眼。把这两人领到石窟里,段文杰提出由他说,由“工”和“兵”执笔写,仍然做不成。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忽然又听说扬州要修鉴真和尚纪念堂,要在纪念堂里画纪念这个历史性事件的壁画。扬州文化局派一个责任人到敦煌研究所求援,所里领导决定派段文杰去,因为当时从业务方面看无论谁也超不过他。段文杰去以后查了许多有关资料,进行构思,然后和几个人合作,开始画画。三个月后,作品完成。扬州市委、市政府、文化局负责人检查工作。市委领导提出异议,认为不但画的是和尚,而且宗教气氛太浓。而宗教众所周知是麻醉人民的鸦片,这恐怕不好。段文杰在莫高直窟画了几十年宗教壁画,笔下焉能脱离宗教气氛,有这个气氛恰恰说明了他的功夫。可领导不理这个。段文杰当时就说:“鉴真本来就是和尚,不画和尚画什么?”并且对他们建议,不妨派几个年轻人把画弄到北京,让赵朴初看看成不成,他是佛协主席,有权威性。
扬州方面果真派人把画送到了北京,可是赵朴初正在受批判,不敢表态。派去的人只好回来了。段文杰也就无话可说,任务算是完成,他就打道回了敦煌。
后来日本人准备来了,是日本招提寺的,也就是鉴真当年坐化的那著名寺院,提出要参观鉴真纪念堂,鉴真和尚的真身也要乘飞机“回娘家”。这下扬州有关方面领导才急了,画又不让画,怎么办?就弄了四幅风景和一些照片,赶到敦煌征求段文杰的意见。段文杰一一看了,就说:“可以。风景、大雁塔,都可以,就这么样吧。”此事就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