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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敦煌
1.9.3 “中外声名归把笔”
“中外声名归把笔”

作为本章节的结束,让我们最后简略地对张大千这个旷世画家、中国敦煌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做一小结,或可对热爱敦煌学者有所启发。

作为本章节的结束,让我们最后简略地对张大千这个旷世画家、中国敦煌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做一小结,或可对热爱敦煌学者有所启发。

张大千是我国现代史上一个天才人物,也是使国画这一民族艺术在国际上登堂入室的第一人。由于他的天才和勤奋,使他登上了别人难以企及的艺术顶峰。在美术中心的许多领域,他的成绩是无人可以比肩的。因此国画大师徐悲鸿赞誉他为“五百年来第一人”。关于张大千的一生,颇有传奇色彩。

张大千对敦煌学的贡献,是有口皆碑的。一是对莫高窟壁画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临摹。然后在兰州、重庆等地举办展览,使敦煌壁画第一次呈现于民众眼前,对于宣传敦煌艺术起了巨大作用。段文杰就是因为目睹了重庆敦煌壁画展后大受感悟,毅然离川西上的。二是在成立敦煌艺术研究所这件事上尽心尽力。当他在敦煌搞临摹时,适逢国民党元老于右任视察莫高窟。二人对保护敦煌艺术的见解完全一致,张大千的竭力宣传和于右任的鼓吹疏通,成了促使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的契机。

关于张大千敦煌之行的目的,舆论界有各种猜度。我们认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张大千,能在别人一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居留近三年,虽说依仗财力人缘,生活水平远在苦行僧之上,但毕竟不能和“陪都”的富裕日子相比。而且临摹壁画之辛苦非同寻常,这对于张大千而言实在不易。作为第一个在宣传敦煌艺术上作出巨大贡献的人,功不可没,不能光用功利去分析这件事。不论张大千本人的目的是什么,他对敦煌艺术的开拓性工作将永载史册。

关于张大千敦煌之行的艺术收获,台湾著名学者高阳认为微不足道。这也是值得商榷的。我们认为,艺术家的艺术积累,是其艺术创作的源泉。但这种储备和喷发并不一定同步,有时要积累一定的时间。张大千晚年画风大变,在泼彩泼墨上敢于突破旧模式的蕃篱,在色彩上厚重流畅并驰,产生了惊心动魄的艺术感染力,由此被公认为当代最杰出的画家。当我们欣赏那大块大块近乎原始色彩的作品时,强烈地感受到敦煌壁画中北魏西凉风格的影响,怎么能说张大千的敦煌之行于其日后的画风无所增益呢?

不仅如此,张大千由敦煌壁画中悟感而创造的新的泼彩泼墨法,为整个中国画画坛带来了一阵变革之风。许多知名画家有意无意地进行了借鉴,也取得了不同的成就。刘海粟晚年十上黄山,他的写意黄山图,就明显地强调了深度和色彩的变化,达到了较高的意境。一些中青年画家,也自觉地沿着张大千开创的路继续开拓下去,取得了可喜的进步。

然而,张大千登临艺术之巅的道路却是曲折的,他的一生在传奇中含有悲剧色彩,宛如他晚年的作品:斑斓的色块中隐约着一股肃穆。

“七七”事变前夕,张大千举家在京,只为贪图避暑,迁入颐和园,一念之差,险些酿成大祸。本来他从上海祭母后赶回北平打算接眷南下,及至到京,从当时军政首脑处得到错误的信息,误以为战事不会扩大,没想到“廊坊事件”发生, 日军向二十九军发动猛烈攻击,副军长佟麟阁阵亡,颐和园与外面的交通中断,炮弹爆炸,子弹乱飞。张大千家和另外一家居住颐和园的大人小孩,躲藏在颐和园“听鹂馆”的戏台下面,待到二十九军撤出北平,日本人进城,张大千急忙令长子心亮前往城里联系开洋行的一个德国朋友,通过此人,用挂着红十字会标记的车,将他们全家从颐和园送到了城里。

鉴于张大千名气, 日本人软硬兼施,百般拉拢他。张大千虚与委蛇,想法先把家眷悄悄安置到上海,然后伺机脱身。但日本人对张大千监视得很严,张大千也不敢贸然行事,有些实在推不了的小事还得照办。但张大千脑子还是清楚的,不至于像大散文家周作人那样“落水”。尽管这样,上海那面的舆论就不止一说了,担心者说张大千“落水”,幸灾乐祸者说张大千已被日本人枪毙。更有甚者,上海居然出现了“张大千遗作展”,举办者竟然是“大风堂”入门弟子胡某。这样一来, 日本人沉不住气了,杀害张大千的黑锅谁愿背?张大千抓住这一良机,要求去沪澄清事实。负责的日本军官给了张大千一张限期一月的来回通行证,条件是返北平时给日本人把他收藏的石涛、八大山人珍品带回来。

这才是“鲤鱼甩脱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回”,张大千带着他24箱之多的珍藏,由天津到上海,经香港,回四川。一路辗转之苦不堪重言,大幸的是由于夫人杨宛君在乘飞机还是坐船到梧州转重庆的决定上,在香港中航机场与张大千发生争执,最后张大千让步。没想到原订的那架飞机一出九龙,就被日本人击落,机上人员全部罹难,张大千及家人和他的全部珍藏幸免于难。

及至到川,张大千举家迁居青城山,远绝尘世,犹当隐居。这一住就是三年。

青城山三年,不由人想起他之后的敦煌面壁三年,看上去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从张大千的艺术生涯观察,却是大有相干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具有一种因果关系。

张大千死里逃生,从北平至川,需要整休一番,为身心和艺术言均须小憩。加之人言可畏,最妙不过就是暂时隐居。一来可避无端烦恼,二来这又是中国历代文化人显示清高的最佳方式,张大千自然不会知而不试。再者,乱世之时,像青城山这样的幽美胜地,可以说是美术工作者的“乐土”。张大千三年青城山,吞吐苍翠,呼吸雾霭,腹纳心证,为日后创造泼彩之法打好了根基。换了别人,也许就是消闲度日而已。青城山隐居,对张大千艺术的再造不无益处。

可是,隐居毕竟是隐居,对于张大千这样一个生活欲极强的名人, 自是不能长持。如果能不食人间烟火,张大千19岁时也就不会逃禅,此时早就成为一个出家人了。所以静极思动,青城三年的“静”必然要生出一个“动”来。再往何处去动?总不是马上又回到北平?这是逻辑上难以接受的。张大千目远千里,这时看到了那个早已传之于世,却没有人敢于或者说没有人想过要去的敦煌莫高窟。西行有若干好处,其一是舒筋活络,把从北平一直到青城山蜷屈的四肢舒展舒展,把心中的闷懑之气向那大漠中倾吐倾吐。其二是摆摆“龙门阵”,交几个新朋友,把社交活动的圈子往西延伸一下。其三是显示一下个人能力,也就是“包装”一番,看我张大千有没有举家西去数千里朝圣的本事。最后一点,就是想看一下这千佛洞到底好在甚处?古人之笔,到底能比我张老夫子高出多少?

事实证明,张大千西行敦煌,这些目的统统达到。当然,有一点收获可能张大千自己也未能料到,就是他的这次大规模艺事活动推动了中国敦煌学的发展。也有一点副作用没有料到,一代名画家,竟然被置于西北重镇的那个被告席上,身羁流言蜚语若干年!

说到张大千的艺术活动,就难以回避他的政治观点。

张大千在抗战时尚能保持大节,但在大陆易手时就颇为踌躇了。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既不为大陆所容,也难以在台湾适应,于是开始了长期的海外侨居。从印度的大吉岭到南美的阿根廷,从巴西到美国,浪迹天涯凡23年,终于在1975年年底回到了台湾。

本来,张大千无意牵涉政治,一个画家而已,只是在他的艺术之道上发展,为何一生不归大陆反而晚年投靠台湾呢?不知情者总认为他立场反动。其实,综观张大千生平,就可以理解他的苦衷,也才会知道,造成张大千难以回归大陆,与我们的政策不无关系。

马克思主义认为,“存在决定意识”。张大千不问政治,但他的处世为人,却是第一流的“资产阶级作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大妇小妇满堂,挥金如粪土,好热闹,喜交际,交际圈里许多人都是共产党的死敌。虽然张大千聪慧绝顶,才气逼人,生性坦荡,为人诚恳,但他的生活作风在当时的大陆断然没有立足之地,这就是他当初不肯留在大陆的缘故。尔后,随着大陆政治斗争的激烈、政治运动的高涨,张大千的这种右的世界观就更其坚定。我们可以拿同期的两个中国著名画家,亦即张大千的同仁相比较,一个是齐白石,一个是徐悲鸿。前者土生土长,劳动人民出身,纯朴得近乎桃花源人。后者虽留洋归来,却被爱国主义激荡得热血沸腾。所以虽土虽洋,却能各守其主。张大千不土不洋,倒成了断根浮萍,只有卷起铺盖出洋一条路。

至于政府对张大千,也不能说没有做工作。50年代就大力开展了一番动员,以后可能又不断通过其家属进行过说服和动员,但均不得要领,成效甚微。说微,就是还有一点效果,亦就是张大千离港赴巴西筹措盘缠时,将他的至宝所藏《韩熙载夜宴图》和《潇湘图》忍痛割爱出售,结果独为大陆所购得,这不能不说是张大千曲折表达的一点心意。

但对张大千如何进行攻心战,由于阶级斗争的局限,不可能很好进行,加之张大千非一般功利性言词所能打动,也不为爱国主义宣传所教育,更不为急功近利的统战政策所收拢,这就使他永生难返大陆。在大吉岭时,对于家人劝归大陆就在《得成都来书赋示儿子》中表明态度:“要知翻手为云雨,腐鼠犹能灭汝家。” 1963年,张大千长女张心瑞携女至香港探父,并随张大千至巴西共住半年多,张大千对女儿口吐烦言:“你别想能把你爸爸骗回去,真回去了,大家都是死路一条。”事实不幸被张大千所言中,“文革”期间,声讨张大千的檄文口号滚滚而来,他的亲属朋友俱遭牵连,死的死,伤的伤。即使在50年代大陆统战时,张大千在大陆的官方宣传中也是白脸奸贼一个。1951年常书鸿等在北京举办的“敦煌文物展览”说明文字里,就有“张大千是破坏过敦煌壁画的罪人”之文字。而对于40年代敦煌行所临摹壁画的下落问题,也使张大千耿耿于怀:“(临摹壁画)尚余二百二十件,如今都被共产党所谓的川西博物馆接收了,经手弄去的人是谢无量。原本我个人打算是交给四川大学,川大的校长黄季陆先生,还计划要修建一座大千楼来收藏这些求之不得的珍品。”

张大千回台湾,是1975年。想当初,万里出洋,身犹康健,转眼却已是满身残疾的老人了。据台湾荣民总院检查结果,张大千患有心脏病、糖尿病、十二指肠溃疡及胆结石、严重眼疾等多种疾病,其中心脏病最为严重,靠经常服急救药自缓。张大千最后仍然死在了这个病上。在这种情况下,国外就医条件远非台湾所比,张大千要想继续艺事,就不得不回归。70年代的大陆,绝对没有他的去处,张大千只有考虑台湾了。台湾在对付张大千方面也是手段高妙,颇为策略。毕恭毕敬,在朝在野,极尽彰誉之能事,由不得张大千把心儿放在他处。张大干弥留之时,达官贵人,纷纷探视,蒋经国亦两次遣人至荣总探望。及至张大千逝世,蒋经国又指派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蒋士彦为代表,慰唁家属,同时特派张群为治丧委员会主任委员。除张群外,谢东闵及五院院长在内的一百多人出席了葬礼,这其中还有头号新闻人物、即从不公开露面参加活动的张学良。真可谓“荣哀备至”。张大千死如其生,讲排场,求热闹。

张大千死于1983年3月12日,直接诱因是为朋友制作巨型屏门《庐山图》劳累过度,引发心脏病。这是他的“天鹅之歌”。

张大千的死是他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假如张大千能早日回归大陆的话,又适逢改革开放之时,那该是多么庆幸的事!其实,大千千古,他的遗作在,精神在。对于这个“五百年来第一人”,我们其实除了追思之外还应该做点什么才对,台北已经有了张大千蜡像馆,我们这边好像还没有。台北早就有了张大千纪念馆,北京却没有,只有张大千的家乡四川内江有一个小纪念馆,缺乏对等性。也有许多人至今对这个旷世奇才、对这位为发扬光大敦煌艺术的杰出人物一无所知。摒弃政见和前嫌,永远缅怀张大千,恐怕也是中国敦煌学的一个课题吧!张大千的精神在,还不至于此,四川美术事业的高度发达,特别是近20年来异军突起,不能撇开张老夫子的影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