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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园随笔
1.10.3 讲课是一门艺术
讲课是一门艺术

我一直认为讲课是一门艺术,应让听讲者获得一种精神上的享受。而要做到这一点,又与教者的教学方法及教学风格是分不开的。

根据我的体会,在教学方法上,首先要明确“三点”,即要点、难点与热点。换句话说,就是要抓住重点,突破难点,透析热点。尤其对热点问题,要敢于亮出自己的观点。对难点也不要回避,不能因为它难,就不讲了,而讲一些容易的,这样对学生不好。须知把难点攻克了,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中国古代文学中,先秦算一个难点,而先秦的难点在《诗经》《楚辞》,《楚辞》较之《诗经》更难读。《楚辞》中最大的难点又是《离骚》。所以我讲《楚辞》的时候,别的可以不讲,但《离骚》不能不讲。不但要讲,而且要讲深讲透。当然,任何难点都是可以找到切入点的,就如同《庄子》中的“庖丁解牛”一样。《离骚》2477个字,要把每个字、每句话都落到实处,的确很难。但只要选好切入点,把两个关键问题搞清楚了,就可以收到提纲挈领之效。一是抓住开头的一段。一般人讲《离骚》,总觉得开头一段很枯燥,不太重视。我受姜先生的启发,一直把《离骚》的首八句作为全篇之纲,我认为把这八句讲透了,全篇的思路就豁然贯通了。这八句既是诗人自述身世,同时也是讲他所具有的“内美”,即高贵的世系,吉利的生日,美好的名字。屈原是主张“完美”的,所以他此后的任务便是追求与内美相副的外美,从而形成他完美的人格。而“外美”又是靠修养获得的,所以《离骚》中通篇便贯穿了一个“修”字。这样讲,全篇就活了。再注意将句中的“朕”(相当于后来的“咱”)、“兮”(读如啊)等字讲清楚,于是,看起来古奥难懂的首二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就可以翻译成“我是古帝高阳氏的后代子孙啊,咱的老爹叫伯庸”。(笑声)

读《离骚》的第二个切入点是抓住它的象征。诗中用来象征的有香草、美人,而用得最多的是兰。“兰”字在《楚辞》中共出现了42次。我经过精心的研究,并采来标本进行培植,发现楚骚所咏之“兰”并非今天的兰花,而是佩兰,是抗非典的一种药物。(笑声)那么,《楚辞》中为何要大量咏兰呢?这是有其深厚的文化蕴涵的。具体说,一是楚地之土宜,即楚国生长着大量的兰;二是健身之良药(芳香、祛湿、化瘀);三是王者之香草(孔子说“兰为王者香”);四是诗思之渊薮,即兰能唤起骚人的创作欲望。当然楚骚所咏之兰除佩兰外,也还有泽兰、黄兰、马兰与兰花。顺便说一句,我们兰州的“兰”,学术界有各种说法,但据我考察,应该是指马兰,黄河边生长着很多的马兰,兰州往西还有一个地名叫马兰滩。

其次,我认为讲课还要有新意。这既是一个内容问题,也是一个方法问题。每一堂课,都要有点新意,新的观点、新的材料、新的思路都算是新意。有了新意学生就爱听,就不会出现学生不认真听课,到考试时去复印高年级同学笔记的事情。我看过介绍闻一多先生的资料,闻一多先生每次讲课都有新意。他讲《九歌》诸神的原型,其中谈到河神的原型就是猪,就很有新意,也有道理。猪的水性很好,发大水时,你拽着猪的尾巴过河,肯定能过去。后来我讲“山鬼”的原型,便是受了闻先生的启发。山鬼从表面看是屈原笔下所塑造的热情奔放的失恋少女形象,而透过表面,则是巫山神女的形象,清人顾成天及近人郭沫若都已指出。但我发现巫山神女还远远不是山鬼的原型,《九歌》里山鬼的原型应该是近年来所盛传的“野人”。“野人”生活在神农架一带,距巫山不远,而且文献中所记载的野人特性如多疑、善笑也多与“山鬼”形象吻合。我已找了24条资料来证明这一点。当然我们今天还没有抓到“野人”,但至少在历史上确实存在过。原型问题解决了,《山鬼》篇在结构上的立体性特征以及诗篇艺术魅力形成的原因也都清楚了。

再次是讲课的风格,也不应四平八稳,平铺直叙,而是当快则快,当慢则慢,能开能合,舒卷自如。对一些重要的观点、概念、结论,讲的时候要放慢速度,甚至用记录速度。但一堂课不能让学生从头记到尾,学生光顾记了,便顾不上听课,更不要说从中获得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了。要有张有弛,重要的事情交代完了以后,可适当穿插一些轻松的内容,或生动的事例,这样可以活跃课堂气氛,也可以加深学生的记忆。要让学生觉得听课是一种享受,而不是受苦。当然讲课风格各人不同,也不必强求一致。

在讲课方法方面还可注意的是每堂课都应有亮点,也就是精彩之处。我把这个亮点叫作“课眼”。种地有“地眼”,写诗有“诗眼”,一堂课也应该有个“课眼”,这就是你最精彩、最闪光的地方。学生听了你的课后,多少年过去,其他的东西都忘了,唯独那个亮点忘不掉。

我也举个例子。我讲先秦寓言故事时,发现在先秦寓言中,所有干蠢事的几乎都是宋人。宋就是今天河南的商丘。(笑声)如孟子讲“宋人有揠苗助长者”,韩非子讲“宋人有守株待兔者”(笑声)、“宋人有资章甫而适越者”,庄子讲“宋人有为不龟手之药者”。甚至连今年的高考作文也说宋人“疑邻”,宋人思维混乱。(笑声)其实“疑邻”的应是郑人(见《韩非子》),但郑人干的事也被安到宋人的头上去了,可见其流毒之深。为什么人们认为所有干蠢事的都是宋人呢?记得郭沫若先生曾经提出与周公有关,据我考证也确实如此。周人推翻了殷商政权之后,曾封殷纣王的儿子武庚于殷的故地,并把武王的三个弟弟也封到周围,史称“三监”。但没有料到的是,“三监”联合武庚进行叛乱。于是周公平叛,灭武庚,又封微子启于宋,并把反叛的殷人即所谓“殷顽”全部迁到了商丘,这样宋国就成为“殷顽”的大本营。但周公还是不放心,又要从舆论上把他们搞臭,让“殷顽”失去号召力。于是,经过官方的大力宣传,所有干蠢事的便都是宋人了。今天人们对河南同胞的偏见实源于此。我这样讲先秦寓言,很多同学都反映说印象深刻,过了许多年都还记得。

最后是教学与科研的结合。首先,只有把科研成果带入课堂,讲课才能有深度,有新意,有亮点,才能取得好的效果。比如大家都读过《聊斋》,《聊斋》里面讲了许多狐狸,狐狸变成人,自报家门时,往往会说自己是陕西人(笑声),要么长安人,要么华阴人。而且《聊斋》中女狐狸大都是好的,男狐狸大都是坏的。(笑声)这是为什么呢?陈寅恪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作《狐臭与胡臭》,文中说,中国原来没有狐臭,狐臭是中国人与外族通婚后才有的。“狐者,胡也”,中国人常把高鼻、深目、多须而又狡猾、善贾的胡人与狐狸的形象相比附,于是狐狸与胡人之间便建立了某种联系。而西域胡人的大批涌入,一次是在汉,一次是在唐,当时的国都都在长安。你看汉人诗里(如《羽林郎》)、唐诗里面,都不止一次地提到胡姬,她们在长安开了很多酒馆,连李白都经常光顾。胡人女子很善良,愿与中原人交往和通婚,而胡人的男子很狡猾,经常破坏胡女的婚姻,这便是“女狐狸”好、男“狐狸”坏,而且他们都自称陕西人的文化背景。我在开设“《聊斋志异》研究”课时,就把这一研究成果引入了课堂,不但讲课有了新意,而且活跃了课堂气氛。

从另一方面来说,教学也可以促进科研。我教了三十多年的书,始终觉得教课并不吃亏。平时有些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到了课堂上,由于讲课时思想的高度集中和思路的毫不间断,竟豁然贯通了,某些平时不曾有过的念头,在讲述的一刹那间也闪现了出来。对于这种情况,有人称为“顿悟”,有人说是“灵感”。不管叫什么吧,只要课后及时记录下来,往往会对某一问题的研究起到关键性的作用。仍以《聊斋》为例。我在讲“女狐狸”比“男狐狸”好的时候,突然联想到人类也是如此。随着社会竞争的日益激烈和男子介入竞争的机会相对较多,人类很多优秀的品质在男子身上也保存得越来越少了。相反的,由于女子参与社会竞争的机遇比较少,所以女性身上所保留的人性美好的东西要比男子多。这不是我说的,是贾宝玉说的(笑声)。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男子是泥做的”就是这个意思。再联系到《聊斋》,蒲松龄把许多美好的东西寄托在女子身上,这绝不是偶然的。由此我又想到,《聊斋》这本书实际是一种立体结构,其表层是爱情故事,中层是美学理想,深层则是哲理思考。说《聊斋》中有哲学,这话似乎不好理解。其实,用法国哲学家加缪的话来说,哲学最大的问题,不是三维或四维的问题,而是生还是死的问题,而《聊斋》所要表现的恰恰就是这个生与死的问题。你看《聊斋》中,鬼再好,他还想变成人,他还想活着;狐仙被人羡慕,但狐仙也想变成人。人与非人,还是人好;死了,活着,还是活着好。这就是《聊斋》中的理趣。所以我有时候在讲课中,突然讲了一个新的想法后,下去便赶紧整理成文,有时记不起来了,就向同学借笔记来抄(笑声)。你说这样讲课能吃亏吗?古人说“读书不如抄书”,抄一遍,印象很深,所以有人就拼命地做卡片。我倒不主张这样。我认为“抄书不如讲书”。如果说读书是眼到,抄书是手到的话,那么讲书则是心到、口到,讲一遍要比你抄一遍印象深刻得多。这也就是古人所说的“教学相长”的意思。

(节选自作者2004年8月19日在兰州大学青年教师教学研修班上的发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