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可以演得更好的
虽然很不愿意,但我还是吃了三个樱桃派;我第一次在电影屏幕上看到自己,觉得自己在电影方面真的很失败。
当我挣扎着从地面上爬起来,努力避免那个派被弄烂的时候,导演用低沉的声音说:“表现出错愕的表情,错愕的表情啊!”我转头看着那个发着光亮的摄影机,突然感觉好像一双很大的眼睛在盯着我看。我凝视着那个又圆又黑的镜头,这个镜头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大,好像离我只有几码远而已。我努力做出错愕的表情,但是脸部的肌肉一下子就僵硬了,我只是双眼盯着镜头看得入神。最后,摄影机的光亮熄灭了。
“太糟糕了!你干吗要看摄影机呢?再来一次!”导演一边说一边记录下被糟蹋的胶卷尺数。他是一位非常有耐心的导演。我两次从陷阱门跳下来,导演都会暂停摄影机,将派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将派放入我的外套里。接着,摄影机才继续发出光亮,而我则再次开始表演。但是,摄影机发出来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让我情不自禁想要看着镜头。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直接看镜头,但我感觉这样的表演非常僵硬。这个场景还没有演到一半,导演就喊停了。
“你走出摄影机的拍摄范围了。”摄影师没好气地说,接着点燃了一根烟。我已经忘记了地板上放着的圆点,踩过了圆点的范围。
我吃了那个派的很大一部分。此时,导演喊了暂停,叫人拿另外一个派给我吃。他用忧郁的眼神看着太阳,利用暂停的时间亲自给我示范如何从陷阱门掉下来,如何做出错愕的表情,如何在某个点上表现出恐惧与慌张。导演的示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又进行了一次尝试。
我整个下午都在工作,无数次掉在水泥地板上,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炎热的气温让我浑身都湿透了。我吃了差不多三个巨大的派,这些都是樱桃派,我之前从未如此在意吃这种派。
那天晚上,灯熄灭之后,导演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下,将剧本卷起来,然后叫摄影师回去休息。其他剧组的绝大多数演员都已经走了,整个空荡荡的场景在昏暗中显得非常诡异。一位勤杂工过来抓住了老鼠的尾巴,然后将这些老鼠装进了一个盒子里。
“好吧,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们明天继续。”导演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说,“我想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其中的技巧。”
我在化妆间里用力擦拭着脸上与脖子上的油彩。我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糟糕得一塌糊涂,一想到这里,我的自尊心就被无情地粉碎了。我苦涩地对自己说,即便我之前取得过成功,但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乐趣呢?没有一点儿让人兴奋的东西,没有掌声,整天只是这样辛勤地工作,而漫长空虚的夜晚则无事可做。
有两个原因让我不能取消合同,不能选择放弃——我的周薪是200美元;我之前曾与威廉·吉利一起有过成功的表演,还成为卡诺先生旗下的明星。我不能在电影行业里彻底失败。那天晚上,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吃完晚餐之后,侍者表现出冷漠的礼貌。我说:“先生,这里的樱桃派非常好吃。”侍者被我用拍戏时使用的说话口吻吓到了。
第二天早上,我8点就来到摄影棚开始工作。我拖着疲倦的身子来到摄影棚,心情莫名的糟糕,因为起来得太早了,我们还是在昨天的场景下继续拍摄。当我从陷阱门掉下来的时候,因为不小心踩到了一只老鼠,又毁掉了许多胶卷。最后,我们还是成功拍摄好了这个场景,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一周接下来的工作以及下一周的工作,都让我的烦恼越来越多。
在我们转移到其他场景拍摄之前,必须要在同一个场景拍完所有的内容,因此我们只能按照打乱的剧本顺序进行拍摄,每一段落的表演都缺乏连贯性以及必要的关联性。地下室的场景是在舞台上拍摄的,而绝大多数的室外场景则是在固定的摄影棚里完成的。两天后,当有人引着我穿过一扇门,来到另一边的时候,我看到的场景似乎是在15英里之外的地方,这实在是让人感到困惑。更让我感到困惑的是,这些场景的拍摄都是按照相反的顺序来的。我因为在某个场景的拍摄中不见了一顶帽子而浪费了300英尺的胶卷。我最后戴上了帽子,才终于拍摄成功。
在第二周结束的时候,电影的所有拍摄工作都结束了。导演与我在见面的时候都装得很有礼貌。我对这里的每个人以及一切事物都感到愤怒。每天那么早起来做一些自己不习惯的工作,让我感觉神经渐渐衰弱了。导演则是满心忧虑,因为正是我让他迟了一个星期完成这部电影。在胶卷冲洗出来的那天,马克·塞内特从纽约回来了。我一脸高傲地看着他,强装的高傲神色真是对我内心真实情感的一种讽刺。
“很好嘛,他们跟我说电影完成了。”他握着我的手满意地说,“现在,你可以像别人之前看你那样,第一次看看自己的表演了。暗房准备好了没?让我们进去看看你在屏幕上的表现吧!”
导演在前面带路,我们三个人进入了一个完全黑暗的小房间。在等待播放的时候,我能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紧张地说话,想要掩盖住这样的声音。“嘀嗒”一声,快门打开了,画面开始出现在一张屏幕上。这是没有声音的电影,当时所有电影都是这样的,有的只是黑色与白色之间的转换。盯着屏幕看了几秒钟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黑脸、穿着白色衣服、在我眼前笨拙地走来走去的人,正是我自己。我双眼恐惧地盯着屏幕。
有趣?即便是眼瞎的人看了也笑不出来。我的表演完全将这个场景本该拥有的幽默元素全部毁掉了。我的表演是那么僵硬、刻板与愚蠢。我们沉默无言地坐在那里,看着屏幕上播放的画面,气氛变得越来越诡异,每个人都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每一个画面都让人感到非常荒谬。我感觉整件事就是一场充满耻辱与尴尬的可怕梦魇。这个世界上唯一让人能够容忍的东西就是此时此刻的黑暗了。深知自己就是屏幕上播放的那个表演浮夸、无比荒谬的人,我感觉自己永远都不会走到光明的地方了。电影还没播到一半,塞内特就开始怜悯我了——他关掉了快门。
“卓别林,你似乎还没有完全掌握拍电影的技巧啊。”塞内特说,“你觉得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我说。
“你放心,我们肯定不会播放这部电影的。”导演没好气地说,“2000英尺的胶卷就这样浪费掉了。”
“去你的电影!”我愤怒地脱口而出,一下子从弹簧椅上站了起来,用力打开大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我以后都不拍电影了,我心想。
在我来到化妆间前,塞内特和导演拦住了我,我们再次就拍电影这件事进行了一番讨论。我感觉自己永远都成不了一名电影演员,但塞内特却对我充满了希望。“你是一位杰出的喜剧演员。”他说,“你肯定会拍出很好的电影,你要做的就是尽量熟悉在摄影机面前如何进行表演,我们会在其他方面努力帮助你的。我会亲自指导你,你肯定会很快掌握其中的技巧。”
导演拿出了接下来要拍的一沓电影剧本,这些都是场景部门之前拿过去给他的。塞内特从中选了一个剧本,要求立即按照剧本的要求设置场景。第二天,我们就开始一起进行拍摄工作了。塞内特非常有耐心,为人幽默,很替别人着想,会就每个姿势与表情对我进行指导。我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成功。
我们接着工作了一个星期,充分利用白天的每一分每一秒,终于完成了电影的部分拍摄。这部电影虽然没有全拍完,但足以让我们知道电影拍得怎样。最后,胶片再次被送到暗房来播放。
我看着屏幕上播放画面时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坐在牙医座位上的那种恐惧与无助。我之前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变成了现实。这部电影要比第一部更加糟糕——一点儿都不好笑,反而让人觉得愚蠢至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