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维济耶Vizille»大革命的摇篮

经历了拉弗雷大草地传奇式的双军合并，拿破仑带着大队人马继续向格勒诺布尔前进。拉弗雷的下坡路是出了名的陡直，却丝毫不影响随军人员的热情，大伙儿一路高歌，沿途不断有乡亲们涌向队伍，为军队加油呐喊，称拿破仑为国家的救星，人们因激动而挥泪，可谓军民一心。这个时候，保皇派的大省长官此时正加急安排新一拨队伍，去加强格勒诺布尔第五大营，琢磨着怎么把拿破仑来一个兜底捞。他并不知道此时的格勒诺布尔第五大营正伴随着拿破仑军走向重夺王冠之路。新派出的队伍为格勒诺布尔第七线军队，由一名27岁的年轻军官拉贝多耶（La Bédoyè re）率领。殊不知，又一件动人心魄的事件即将发生。

不为这位大省长官所知的是，拉贝多耶20岁便从军，曾随拿破仑大军征战西班牙，成长于拿破仑的光辉荣耀之下。在拿破仑被流放，波旁皇朝重新执政期间，因其家庭殷实和波旁王朝有一定关系，便将他安排入波旁王朝的军队任职。当他得知老皇帝不远千里，从厄尔巴岛漂洋过海回到法国，走上复辟之路，他的心中早已燃起拿破仑英雄主义之光。接到命令后，他冲在队伍最前面，英姿勃发，带领部队向拿破仑的方向迎去。差不多在维济耶小镇的位置，双方照面。就在第七线军等待他们的长官发号施令，对拿破仑进攻的时候，又一幕出人意料的情景出现。只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拉贝多耶，转过身来，拔剑挥舞，对他的士兵们说道：“我的朋友们，拿破仑皇帝才是法兰西！我，要追随他并保卫他…谁…爱我就跟我来！”之前，部队里士兵们就已经心有所动，现在看自己的首领如此大胆地号召，将士们的情绪如受震的海浪一波三丈高，大家纷纷拔剑挥舞，高呼着“拿破仑万岁”，随同年轻的长官去和英勇的皇帝会合。

这是拿破仑复辟之路上第一个当众投靠他的波旁王朝军官。并且，投靠之后拉贝多耶与第七线部队联名起草一份宣告，致他们所有的兄弟士兵，宣告书里这样写道：

所有编制的士兵们，请听听我们的声音，它充满了对国家的爱。重新拿起你们的雄鹰标志，赶紧跑来与我们会合吧。同志们，你们的武器正受到蔑视，你们的荣誉勋章现在都成了什么？拿破仑皇帝难以忍受你们受到的屈辱。又一次，无视一切的危险，他跨洋过海；又一次，他归来给我们重赋荣光。同志们，你们怎么可以忘记他？士兵们，和他在一起，你们将重新拾回一切：重视、荣誉、光辉；赶紧吧，来和我们会合，兄弟们，愿我们大家庭团聚。

拉贝多耶将他对拿破仑的忠诚与钦佩贯彻到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滑铁卢战役大败后，他因背叛罪被枪决。有人怀疑他参与谋划拿破仑的复辟，临刑前他这样说道：“我没有参与任何谋划，并且我认为拿破仑的复辟之路本身就没有什么里应外合。我所作出的一切牺牲只是为了这个国家，而没有任何私人利益。”最后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大声喊道：“请朝这里开枪。”拉贝多耶逝世时年仅29岁，这位拿破仑忠军的英勇事迹在当地的流传甚至超过拿破仑本人，如今在维济耶小镇仍有他的纪念碑。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役失败后，被流放到英国圣赫伦岛，得知包括拉贝多耶等多名忠诚将士被枪决的消息后，他私下里为他们的家庭派发重金，心情悲恸而复杂。据说，这些消息加重了他之后的抑郁症状，健康每况愈下。

和拿破仑会合后，大队人马在维济耶得到镇长的正式接待。维济耶镇有“法国大革命的摇篮”之美誉，镇长因此说道：“在这里，法国大革命诞生；在这里，它也将涅槃重生！”拿破仑回复道：“市民镇长，回到法国是我的义务，是法国大革命成就了我。”

为什么说维济耶是法国大革命的摇篮？这还得从1788年说起。当年，法国深陷经济和财政危机，路易十六的总审计长强行发布新的征税制度，并要解散法国的“三级会议”。“三级会议”类似于“人民代表大会”，包括了第一级为神职人员，第二级为贵族，第三级则是除前两个级别以外的其他所有人。当年6月7日，多菲内省决定召开三级会议，来讨论如何应对这不见天日的专制统治，和处处增长的税收。路易政府见状，派了一支强力部队去阻止三级会议的举行。老百姓们实在忍不下去了，一股脑儿地涌上街头，自发游行抗议。抗议立即遭到士兵们的镇压，人们被强迫驱逐出街道。于是，市民们索性爬上楼房，拿起房屋上的砖瓦纷纷投向士兵，这一天被称为“砖瓦之日”，是法国大革命前夕第一次公开的政治冲突。见此情况，“三级会议”组织紧急转移，去往距离格勒诺布尔18公里外的维济耶小镇。该镇有一宝，那是一座建于17世纪初期，占地100亩的大型庄园城堡。当年的庄园主是一位自由派新贵族，他打开城堡门，迎接了“三级会议”的代表。会议聚集有50名主教、160名贵族和276名非教士非贵族的第三等级人民代表，是没有经过皇权批准的自发集会，这次会议也被称为“维济耶会议”。会议提出地方有权拒绝交纳任何没有被三级会议允许征收的税，并呼吁废除国王通过发布逮捕密令的方式随意逮捕公民，积极主张成立国民议会。法国大革命的星星之火由此萌苗。这种对独裁君主政体的反对情绪日益上涨，在1789年的三级会议上到达了极点，继而引发7月的攻占巴士底狱，导致法国大革命的爆发。8月26日由制宪会议通过《人和公民权利宣言》，它不仅是法国历史上的第一部人权宣言，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正式的人权宣言。

之后的十年，是法国甚至欧洲历史上翻天覆地、群情激荡的时期，“天赋人权”、“三权分立”的民主思想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统治法国多个世纪的绝对君主制与封建制度在三年内土崩瓦解，新的思潮如澎湃的巨浪，推动着人们去推翻旧制度、去呐喊他们的需求、去争取属于他们的民主与自由！拿破仑之前说的“大革命成就了他”不无道理。若不是法国革命战争的胜利，就不会给皇室体系之外的人走上政坛的机会；若不是路易十六倒台，引起政治内部派系之争，罗伯斯庇尔为首的“雅各宾派”发起“恐怖统治”引发民恨，也不会有“雾月政变”，让拿破仑在法国大革命的第十个年头，一举而上，自封为王。这浩荡十年，交织了激情、慷慨、热血与生命的人民希望在黑暗尽头的爆破，称其为人类走向“民主、平等、自由”的一幕史诗不足为过。

从“维济耶会议”以后，维济耶城堡自然而然地成为大革命的化身之一，无数的法国人民来到这里追寻革命的足迹，它也是法兰西共和国总统们度假的必到之地。当然，留有法国大革命历史痕迹的地方还有很多，人们欣然前往维姿儿的另一个原因还是为了一睹这座巨大的三层城堡，及其皇家园林式的花园。城堡最早由路易十三时期的莱迪盖伯爵发起建造，一切依皇家标准，气势恢宏。正对城堡的是精心修剪的大花园，中间一条宽大的河道将视野延伸入浓密的森林，二百多种鹿、八十多种树木以及散落其中的雕塑，组成又一方自在天地。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之际，城堡被正式改建为“法国大革命博物馆”。纵然一进城堡时，会被室内保存完好的奢华装饰而震撼，但只需三秒这些浮华便化作窗外的浅云了，因为在高大的三层建筑里，每一层都摆满了与“大革命”相关的艺术作品，一千三百多幅画作、三千五百多份影印作品，以及二万五千多本书，令许多研究者常年居住于此。

著名的油画《攻占巴士底狱》占据一整面墙，画面上平民们举起武器冲向皇室军队，被放了火的巴士底狱燃起黑色的硝烟，画面传达的情绪紧张而激烈，将1789年7月14日法国历史上重要的一刻真实再现。再看《自由》，一名年轻女子一手执《人权宣言》，一手撑着顶有法国大革命红帽的木棍，神情坚定，为自由而斗争到底。一幅又一幅的巨制，如《马拉之死》、《第一次高唱马赛曲》、《恐怖时期》等经典画作展现了大革命历程中的一幕幕。罗伯斯庇尔雕塑、卢梭雕像、大革命扣章、革命红毡帽等还原了对大革命时期有深刻影响的重要人物与实物。不同地区的餐碟画则表现了普通人民用他们擅长的方式，因为大革命而传递的信息，和渲染的情绪。整个参观是自由的，没有特殊的组织。每个参观的人都非常认真，安静而有序，有的人在一幅画前能站上好几十分钟，观摩着抑或沉思着。

以前，我总觉得法国缺乏爱国主义教育，不少法国人甚至连他们的国歌《马赛曲》都唱不完整。维济耶城堡，是我走遍法国遇到的第一个带有革命宣传意味的地方，问了一下，每年参观人数过十万，却没有任何特别的组织安排，也鲜有大规模的对外宣传。在画作、雕塑等艺术的表现方式里、在全部开放的历史档案里、在壮观的城堡和宏美的花园里，人们兀自漫步，如踏进一条轻缓而坚定向前的溪水，不知不觉中便顺着它走进历史的轨道，走进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走进那条血雨腥风却无比激动的自由之路。也许，这正是他们的爱国主义，将他们对自由与民主的信仰，无声地融入生活的每一天，与对事物的理解当中。那些当年为此理想付出与牺牲的前辈们也可安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