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传奇

穿过上阿尔卑斯地区的山崖，拿破仑到达位于上阿尔卑斯与多菲内省的边界小镇可尔，一旦进入多菲内省，距目的地格勒诺布尔只有一天的行程了。虽说胜利的曙光就在不远的前方，拿破仑深知在关键时刻尤其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切不可掉以轻心。他盘算格勒诺布尔是个大城，应该会派出军队来与他们抗衡。在可尔与格勒诺布尔之间隔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小镇，其中拉米尔是相对规模稍大的一个，为此他特意派遣康布罗纳大将军带队先行，把拉米尔先驻守下来，并打探一下前方的情况。他本人和剩余部队则在可尔镇过夜。

不愧为久经沙场的老皇帝，如其所料，格勒诺布尔的军队奉命出兵堵截。然而，比预料超出一点的是，当晚7点多钟，格勒诺布尔第三士兵部队已先于康布罗纳将军抵达拉米尔。部队长官对拉米尔镇镇长表示，他们受命前来炸毁拉米尔的过城桥蓬铎桥（Le Pont de Ponthaut），以便断了拿破仑一行的前进之路。镇长简乃瓦先生（Pierre-Noé Genevois）是典型的拿破仑派，他无所畏惧，提高嗓门，希望越多人听见越好，大声地回答道：“皇帝一行不从桥过，也能趟水过。”言下之意，他必然会帮助他们往水势浅的地方过河，并接着说道，“你们这是白白地毁了一座老百姓好不容易打造的艺术建筑，而且还不起什么作用。当然，我还是会给你们今晚的住宿分配券，你们好好考虑一下。”第三士兵队对这项任务本身就怀着矛盾的心情，一边是他们久仰并尊敬的老皇帝，一边是自家老百姓的桥和家园，经镇长这么一说，倒算找到一个借口，心理上也踏实了，索性放弃这项任务。于是，他们的长官秉行公事，报告完军事消息后便休息去了。消息是：军队第五大营将在本晚抵达，由莱萨司令员（Commandant Lessart）带队。

拿破仑派出的康布罗纳将军于晚上11点左右到达拉米尔，一到就开始四处张贴《告市民宣言》。岂料，见到镇长的时候，得到这么一个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如果格勒诺布尔第五大营今晚到达，一场针锋相对的抗衡势不可免。离目的地仅一步之遥的时候，出现这样的情况，尤其让人忐忑。不管如何，康大将军按指令将部队驻守在拉米尔，刚准备喝一口汤喘一下气，情报员来信说格勒方的莱萨司令员已经离拉米尔不远。他赶紧派了一个使者去向莱萨司令发出沟通请求，被一口拒绝。这个时候的康布罗纳心里举棋不定，如果坚持驻守在镇里，很可能要引起一场对战。而他，从走上复辟之路开始就信奉拿破仑说的“和平回归”，不开一声惊人的炮，不流一滴无辜的血，要知道拿破仑曾经让太多的家庭妻离子散，与战争的辉煌交映的是赤烈烈的血色之光。他不想让这些重演，也明知要让大家再次接受老皇帝，必须杜绝无意义的牺牲，所以一路上他时时都走在前头，与各个地区的长官进行外交商议来开路。想想当地人对拿破仑的热情，老镇长的偏袒，要在这里掀起一片血腥战场，于心何忍？何况他手下人也不多，一向英勇无畏的他，这个时候迟疑了，最后带着部队撤退到蓬铎桥。

撤退，在拿破仑的词典里是个不讨好的词。得知康大将军做了这个决定后，拿破仑竟然责怪起这位忠心耿耿的将士，这可是自儒昂湾到目前他第一次对康布罗纳发火：“康布罗纳，你这是畏缩慎前！”大家都知道康布罗纳一路以来，身担重任，既当开路英雄，又当外交官，老皇帝竟然对手下爱将大光其火，令大家都诧异不已。虽然平时与士兵相敬如宾，但只要事关成败，拿破仑便如雄狮般发出威武性的咆哮。事实是，老皇帝是对的，康布罗纳没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特别在这剑拔弩张的最后关头。因为当康布罗纳带上人马再次回到拉米尔的时候，整个镇子静悄悄的，并没有任何被占领的痕迹。原来，昨日夜里康布罗纳将军到达时，引来一片欢呼声，加上他四处散发《告人民宣言》，使百姓们群情激昂，欢呼愈加热烈。格勒诺布尔的莱萨司令在镇子外围听到如此大的动静，以为拿破仑已经到达镇里，不敢轻举妄动，便退到拉米尔外的拉弗雷。要是莱萨司令知道原来康布罗纳将军不进反退，而拿破仑又根本不在的话，说不定那将是另一种结局。拿破仑的魅力光环，又一次救了他。

3月7日早上10点左右，拿破仑带着剩余人马抵达拉米尔，民众手里挥舞着皇帝的宣言，大声呼喊着“皇帝万岁”，热情充溢老皇帝所到的每一个角落。他左右环顾，向大家招手示意。之前，用巧言阻止格勒诺布尔第三兵队的镇长简乃瓦先生此刻无比激动，虽然他的头衔是几个月前与路易十八宣誓而得，但他内心的拿破仑英雄主义火焰一直都没有熄灭，他径直上前与拿破仑进行单独交谈。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份赤裸裸的热情，特别是之前面对格勒兵队时毫不掩饰的拿破仑倾向，在滑铁卢大败后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两年后他死于狱中。

尽管四周人声鼎沸，拿破仑却丝毫不敢懈怠，他在镇子的高地上举起望远镜瞭望驻守在拉弗雷那边的格勒诺布尔第五大营。从儒昂湾开始，虽然路不好走，也遇到过几次紧张的情况，但基本上都化险为夷，局势可以说越来越明朗。可是如果在最后一个关头失利，那一切都将毁于一旦。拉弗雷，致命的一站！

下午1点左右，康布罗纳将军率先带领部队向拉弗雷进军，在拉弗雷第二大湖的时候，幸运之星划过天际，驾马奔腾而来，他便是拿破仑后来的助理将军，人称瑞将军（Général Rey）。他从格勒诺布尔而来，为拿破仑带来帮助他做决定的重要讯息。跟康布罗纳要了一匹快马后，他迅速来到拿破仑面前。老皇帝神色肃穆地问道：

“你从哪里来？”

“格勒诺布尔，长官，就是大家都等待着您的地方。我是炮兵中队指挥官，并被授予荣誉骑士勋章。我没有佩戴勋章，也不会佩戴它，直到您即位并重新赋予它昔日的荣光。”

“那边军队的情况如何？”

“您大可放心，军队的士兵们依然充满对您的热爱与忠诚。”

这时，不断有农民朋友们前来传告，说拉弗雷那边已经摆起阵线。

拿破仑下令让康布罗纳将军前去和莱萨司令谈判，又一次被莱萨司令拒绝。再看对方的士兵们，都陷入一片沉默与阴影里，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康布罗纳离开后，莱萨对身边的然东长官说了一句，看看这些士兵们，光是见到拿破仑的身影就全身发抖，让人怎么来开展这场战役？外交被拒后，康布罗纳与拿破仑会合。遥望拉弗雷，格勒诺布尔第五大营在大草地上列队整齐，士兵们已经架起枪支。老皇帝低头沉思片刻，结合瑞将军带来的信息，一个决定随着坚定的声音发出：“向拉弗雷前进！”

拉弗雷的大草坪上，覆盖着冬末的残雪，天气阴沉，阿尔卑斯的山风不时呼啸而过。拿破仑的部队在距离格勒诺布尔第五大营三百米左右停下来。格勒的军队设备齐整，士兵们举着枪，一旁的大炮静待指令。正当拿破仑的士兵们预备举起枪，做好迎战准备的时候，拿破仑挥了挥手，让大家集体将枪置于手臂之下，表明求和的态度。这个时候，传奇性的一幕出现了：

拿破仑由马背而下，从队伍里走了出来，陪伴他的有三大名将贝纳唐（Bertrand）、德鲁约（Drouot）和康布罗纳。他们背后的士兵们将武器夹于左臂下，其中有几个忍不住朝对面大喊：“朋友，不要开枪啊。这是皇帝想跟你们说几句！”

看这形势，格勒诺布尔的然东长官赶紧大声宣读起了由上级发布的擒获“挑衅者”的命令书。然而，士兵们一片哑然无声，仿佛罗丹的“思索者”，外表石雕般沉寂，脑海里却风起云涌。拿破仑依然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沉稳扎实，一旁的将士试图将他拉回来，无济于事，康布罗纳无声地跟随着他，但脸色写满焦虑。这时，然东长官已读完令书，看着近在咫尺的拿破仑，朝士兵们大声喝道：“开枪！”

士兵们无动于衷。不知是否被老皇帝惊人的举动震慑到，就连格勒的莱萨司令，到目前为止也未发出一声指令。拿破仑距离格勒诺布尔第五大营仅三十米左右。他沉着而坚定，又朝前走了两步，茫茫旷野里一片死寂，只听得到三月头上刮得正猛的风声。在两方军队的注目下，人们听到拿破仑深沉而有力的声音：

“第五大营的士兵们，你们可还认得我？”

“是的！”士兵们一致回答。

拿破仑拉开自己大衣的胸襟，继续说道：“如果你们当中有任何士兵要杀了他的皇帝，他可以这么做。我就在这里！”

士兵们举着的枪开始摇晃。之前，拿破仑士兵们真诚的呼喊，已经让他们心里微颤。现在，面对他们曾经那么熟悉的老皇帝，在他们面前敞开他们那么熟悉的灰色大衣，说出这么一番令人战栗的话语，压抑许久的矛盾情绪终于爆发，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呼喊有如火山喷射般，在拉弗雷大草地上翻滚：“皇帝万岁！”、“皇帝万岁！”、“皇帝万岁！”

阴霾的上空被震天的欢呼声打破，两队士兵们相互握手拥抱、以兄弟相称。莱萨司令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打乱阵脚，一阵犹豫之后，怀着复杂又激动的情绪，他走上前去向拿破仑交出自己的剑。这时，只听得拿破仑说：“士兵们，我拥抱你们的将军，也象征着拥抱你们。”而那位喊“开枪”的然东长官，则悄悄地溜走了。等士兵们的热烈情绪稍稍平复后，拿破仑接着发挥他卓越的口才，说了这样一番话：

士兵们！我仅带着一小群勇士们归来，是因为我相信我能依靠人民，依靠你们。波旁王朝的王冠是没有法律效应的，因为他们并不是人民选出来的，这是不符合国家的意志。因为这样做与我们的国家利益相背，只和几个少数皇室家族的利益相吻合。要知道，你们的父亲们正遭受着威胁，特权主义、奴隶制度等等使人民利益得到破坏的滥用权力随波旁王朝而回归。只有我们的成功复归，可以将这些打碎……

士兵们一片热血沸腾，于是原格勒诺布尔第五大营全部归顺于拿破仑，将和他一起走向通往巴黎的胜利之路。

二十年后，法国作家司汤达来到拉弗雷草地，凭吊他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他本人就出生于格勒诺布尔，是拿破仑忠实的仰慕者，曾作为后勤官员随拿破仑大军远征俄国。在拿破仑被迫退位后，他便离开法国去了米兰，投身于写作。站在大草地上，他想象着当年拿破仑的英姿与其神话般的号召力，触景生情便放上一株柳条以作祭奠。这一幕碰巧被一位当年见证了拉弗雷汇合的老农民看到，他对司汤达说，要知道那样伟大的情形可不是一根柳条可以纪念的，说罢便跑去砍了一颗十二米高的柳树，摆在老皇帝曾经站立的地方。司汤达见状说道：“总有一天，这里会有一尊拿破仑的塑像，威武地骑在马上。”一百年后，人们果然在此竖起一尊拿破仑青铜雕塑，威武地骑在马上，将这个传奇与人们对这位传奇人物的缅怀永久地凝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