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法国朋友听说我要写拿破仑之路，出现了令我意想不到的、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前一种是瞪大眼睛，质问为何要取这么一个老八股式的战争人物？说到此人，似乎自己的嘴角都沾上了血腥。生怕我将法国老旧的一面传达给中国朋友，他们急急忙忙地列举一堆可以代表法国新文化的人物，作家雨果、萨特，革新巴黎城建的奥斯曼，建筑师埃菲尔，发明电影的卢米埃兄弟，当然还有时尚女王香奈儿等等。这样反应的多是崇尚自由平等，以民生为本，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的所谓左派民主人士；另一类反应，则是眯起眼睛，瞭望远方片刻，品味乡愁般地回顾法兰西历史的荣光，然后铿锵有力地说：这就对了，这个人物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英雄，是他让法国真正登上历史的舞台，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直到现在法国的宪法依然沿用《拿破仑法典》的基础。这类人多半是带有英雄主义，追求个人荣耀，要活就活得比别人精彩的所谓右派精英人士。

确实，要说拿破仑这个人物，法国评论界从来就没有一个定论。英雄还是暴君，民主还是伪民主，法兰西之父还是法兰西之负？说到他，总是让人争论不休。

拿破仑·波拿巴（Napoléon Bonaparte）于1769年诞生在法国南部的科西嘉岛，理论上讲他们家在当地算是贵族，实际上因为有八个孩子要养活，整个家庭的经济还是紧巴巴的。拿破仑排行老二，个子矮小，并不怎么起眼，却生性刚烈好斗，他妈妈用“大胆”一词来形容他。10岁离开家庭进入当地的军事学校，因为说话带有科西嘉口音，时常遭到其他贵族孩子们的嘲笑和排挤，小拿破仑显得孤独而沉默。学习上，他特别擅长于数学和历史，当时的老师对他这样评价道“独来独往、沉思而勤奋的孩子，暗藏野心，如逢有利时机，大有一番作为”。15岁那年，他考上巴黎军事学校。

在他24岁时，法国正处于热火朝天的大革命之中，欧洲强国生怕革命的理想主义火焰愈演愈烈，组成同盟军以战争来打压，要求恢复波旁皇朝的统治。法国在一片烽火连天中，进行着由封建走向现代的撕裂性的演变。这时，年轻的拿破仑奉命去夺回落入英国人手中的土伦市（Toulon），凭他的军事谋略和胆识，他大举击败英国人，以此崭露头角。从此开始，一个年轻而善战的身影带领着法国军队连连出击，他常以令人惊诧的闪电作战方式，在各种大小战役中奏响凯歌，“战神”这个称呼渐渐地流传起来。话说当时法国内部政局混乱，督政府勾心斗角，贪污腐败，老百姓民不聊生，大家期盼着一个英雄式的人物来赐予法兰西新生。这时，拿破仑远征埃及取得成功，带着胜利的光环返回，有如一股不容置疑的飓风撞开摇摇欲坠的大门。趁着混乱的局势，与他个人不断扩大的军事威望，拿破仑于1799年11月发起“雾月政变”，派军队控制了督政府，接管革命政府的一切事务，组成执政府，成为第一领事。权力一到手，他便大刀阔斧地展开一系列革新措施，如建立警察监督体制、法国大银行、荣誉军团勋章、法郎，其中被公认最重要的是《法兰西民法典》的颁布，它也被称为《拿破仑法典》，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第一部法典，很多法条沿用至今。

虽然如此，但外围反法联盟的攻击依然不断，在与第二次反法联盟的对抗中，拿破仑取得了著名的马伦哥（Marengo）战役的成功，得以保住法国的革命政权。然而，不停的战争阻碍了他进行大手笔的改革，他深知只有和平才能带来发展和进步的空间，于是，他给英国国王乔治三世，和奥地利皇帝弗朗斯瓦二世写了一封信，他那隐藏在盔甲戎装下的卓越的公关才能初露光芒：

……战争已持续了八年，侵蚀了世界的四面八方，难道这将永远继续下去吗？难道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让我们好好相处吗？

欧洲最开明光辉的两个国家，强大程度已超出它们保证独立与安全的需要，怎么就可以为了那些空泛的宏伟的想法，去牺牲货物的贸易、内部的繁荣和人民家庭的幸福呢？他们难道感觉不到只有和平才是第一的需求，正如一种一等的荣耀？

这种感觉对于您尊贵的陛下，应该不会陌生，因您管理着一个自由的国家，唯一的目的是使其幸福……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两年后英法在亚眠（Amiens）签署休战条约。他被任命为终身第一领事。自此，拿破仑几乎赢得了所有的民心，整个法兰西都以他为傲，为他疯狂。人们视他为解放者、知心人、带来自由与和平的“神”。

他宏伟的执政生涯才刚刚开始。为了进一步巩固权力，这位年轻的总领事怀着勃勃的雄心，坚定地迈向下一个目标。1804年12月，他在一片赞美声中，和罗马教皇庇护七世的默认下，于巴黎圣母院自行加冕称王，成为法国第一位皇帝。讽刺的是，人们为了取消君主制，在法国大革命中斗争了十年，却在大革命之后为一位新的独裁皇帝而欢呼雀跃。老百姓万万没想到，拿破仑的登基给他们带来的并不是祥和美好的新世界，而是又一个血雨腥风的十年。

所谓权欲攻心，为了防止旧日君主制的回归，拿破仑的视野已不仅仅局限于法兰西，而是放眼其他欧洲国家。只要将其他的重要国家也拿于自己手下，一切就尽在掌握了。他以典型的拿破仑作风，带着队伍四处征战，拿下意大利国王的王冠戴于自己头上，接着掌管莱茵河地区，将西班牙交给他哥哥约瑟夫（Joseph Bonaparte）掌管，甚至通过与奥地利公主联姻试图拿下奥地利，紧接着便瞄准俄罗斯……不知不觉中，半个欧洲臣服于他的膝下，代价则是遥无止境的战争，欧洲大陆的上空硝烟弥漫，地上则血流成河，哀鸿遍野。这个之前用自由与和平收买民心的“战神”，渐渐地转变成用侵略与占领来实现统治的“战魔”。有的人以法兰西大规模的扩张为骄傲，视其为法兰西最荣耀的时光：也有的人为这恐怖的血色膨胀，以及妻离子散的家庭而悲悯哭泣……

如他自己所言“自恋是最危险的参谋”，为了巩固个人光辉，他一次次地煽动军队，进行肆无忌惮地扩张侵略，最终败于极度膨胀的自我之下。他的为政为人，都很难用好或坏来评定，但他的胆识气魄、军事谋略，以及巨大的个人魅力都毫无疑问地使他成为世界历史上的大人物之一。特别是对法国大革命时期出生的那一代人而言，人们怀念的不仅是他本人，而是对他所代表的，一种一去不复返的、理想主义英雄情结的幻想与追思。缪塞作为这批人的代表，在他自传体小说《一个世纪儿的忏悔》中侧面影射出拿破仑帝国的崩溃，及其英雄主义的幻灭，为“世纪病”的根源。

拿破仑与中国，倒是有一层特殊的亲密关系。每次碰到法国朋友们的疑问，我都会用下面这句在中国耳熟能详、在法国却鲜为人知的话来解释：拿破仑说过“中国是一头沉睡中的雄狮，一旦醒来世界将为之震颤。”自此，中国人民和这位法国皇帝之间，似乎建立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如今，中国在世界版图上雄伟崛起，这句话更是无数次被引用，来证实他卓越超前的政治眼光。

有些事情，如流星划过夜空。专业人士拿放大镜来研究，坠毁后的陨石是黑的还是红的；而对大多数的人来说，留在记忆里的，是那片黑夜中短暂却耀眼的辉煌。拿破仑曾在1791年的里昂讲话中提到流星，他说天才仿佛是流星，注定燃烧自己，照亮他的那个世纪。不论众说纷纭，拿破仑在历史中留下了他的色彩，令人争论至今、难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