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玉树满庭阶——陈郡谢氏家风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的南京乌衣巷虽很难看出王谢当时的繁华,但人们依然可以追思那绽放于魏晋南北朝三百余年的谢氏家族风采。起于曹魏,兴于西晋,盛于东晋,衰于梁,亡于陈的陈郡(秦朝设置陈郡,或称为陈国、淮阳国、淮阳郡。中心地区在今河南省周口市一带)谢氏,谱写了数百年的风流华章。“江左风流属谢家,诸郎如玉女尤佳。”谢氏子弟,文韬武略者有之,诗文卓绝者有之,精于音律、书法、绘画者,更是绵延不绝。而这种英才辈出的原因,固然离不开谢氏作为世家大族所拥有的各种资源,但也与代代相传的家风不无关系。
梁代袁昂在《古今书评》中说,谢家子弟“爽爽有一种风气”。这风气就是谢氏家风赋予其子弟的内在气质。谢氏所处的三百年间,中国社会动乱不已,血雨腥风,要保住家族的生存和荣耀,就要随时而动。谢氏族人承袭家风中的优秀部分的同时,没有完全固守家风,而是因时就势把新的思想、理念注入家风之中,能够顺应时代,又彰显了子弟的个性。在家族上升、光彩照人时期,他们同心同德,维护家族利益;在家族衰落危难之时,他们力争上游,希图重振家门。
陈郡谢氏的始祖谢衡是晋武帝时期的“硕儒”,其父谢缵是曹魏时期的典农中郎将,史籍没有记载。关于谢衡的记载也不多,但从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位饱学之士。《晋书·谢鲲传》说他“以儒素显”,《晋书·王接传》谓他“博物多闻”。谢衡曾担任国子博士,这要求品格上有懿德高风,学识上博古通今。后又升为国子祭酒。对谢衡的记载,多是关于礼仪的讨论。谢衡为官治学勤谨,笃守传统儒家规范,悉心教育子弟。谢氏子弟多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德。谢衡将儒雅的君子之道注入谢氏家族血脉之中,历久弥新。
谢衡之子谢鲲是谢氏名士家风的开创者。西晋经历了“八王之乱”后,士人任情放达,谈玄之风更盛,不谈玄就不能成为名士以求上进。谢鲲一改父亲的儒学气质而入玄学。《晋书》把谢鲲和“竹林七贤”并列入传。他最令后人盛赞的是他超然物外的畅达淡泊心怀。他被罢官时却操琴放歌,被鞭打不见怒色。虽是如此,谢鲲为了家族的上升并未放弃儒家的“事功”追求,先后做过幕僚和官员。不过好在能够审时度势,进退合宜,使家族得以保全。由儒入玄,使谢氏家族有登上更大政治舞台的可能,也奠定了谢氏“内儒外玄”“亦儒亦玄”的家风根基。
谢鲲虽使谢氏在朝野有了一些名气,但使谢氏靠近权力中心的是谢尚、谢奕、谢万。此时已到了东晋初年。在各方势力的角逐中,谢鲲的外甥女褚太后第三次摄政,力挺谢氏家族。谢鲲之子谢尚被任命为南中郎将,因有军功,后晋封“镇西将军”。谢尚工书法,精音律,喜谈玄,却度过了戎马一生。他不仅为家风注入了清爽之气,也为家族的稳定立下了大功。谢奕和谢万都是谢裒之子,谢鲲之侄。谢奕与桓温是布衣之交,承袭了父辈的放达,嗜酒如命,行为散漫,个性不羁。后接替谢尚做豫州刺史,无功无过。谢万工于清谈,擅长文字,以悠游为乐。因不以俗务挂心,当了豫州刺史依然未有改变。后在作战中失利,被贬为庶人。面对谢氏家族的危险境地,子侄辈又尚且年轻的现状,高卧东山的谢安不得不出山了。
谢安也是谢裒之子,谢万之兄。在古人心中,他是真正的风流宰相,“隐”得潇洒,“仕”得漂亮。谢安从小知名,多才多艺,后隐居不出。朝廷屡次征召,他都托词拒绝,当时有“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说法。虽然谢安的隐居不可谓没有以退为进的意思,但他的处世在当时受到越来越多的人追捧。隐居期间,谢安与名士交游,对子侄言传身教,经常召集他们谈诗论文,《世说新语》多有记载,像“咏絮之才”“芝兰玉树”的典故等。谢安不仅培养出了当时号称“封(谢韶)、胡(谢朗)、羯(谢玄)、末(谢琰)”的优秀子弟,还培养了有“林下风”“咏絮才”的谢道韫。谢安四十岁之后出仕。东晋面临内忧外患时,谢安“镇以和靖,御以长算。德政既行,文武用命,不存小察,弘以大纲,威怀外著”,稳定了东晋朝廷,实现了中兴。谢安运筹帷幄,与谢玄、谢琰、谢石共同取得了淝水之战的胜利。这不仅使危机重重的东晋王朝化险为夷,更使谢氏家族走向了全盛,增强了家族认同感和凝聚力。
全盛的谢氏家族与司马氏皇权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前有王敦之变,后有桓温篡权的东晋皇室不得不对谢氏有所忌惮。在与皇权的角逐中,为了保全家族,谢安选择了退避,很快病逝。谢玄也多次上表辞官,回到谢安隐居之处任职,四十六岁就去世了。
生于乱世,变幻莫测,谢氏子弟后在孙恩之乱和刘裕与刘毅的党争中被杀数人。此后的谢氏子弟,带着长辈的殷切希望,以重振家族为己任,先后出现了谢灵运、谢晦、谢曜、谢瞻以及谢弘微等杰出子弟。谢弘微在他们中善于处世,他是谢安之孙谢混的侄子。此时谢氏往日繁华已不可能重振。谢弘微以他平生谨慎的作风,使得家族得以延续。沈约评价他“简而不失,淡而不流”。他把“循礼度”带入家风。谢氏子弟虽积极进取,却再也回不到权力中心,只能作为皇族撑门面的华丽装饰了。等到陈朝末年,谢贞之子谢靖已史无记载,三百年的谢氏家族至此湮没无闻。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氏家族像池塘边的春草一点点滋生茂盛,慢慢变成了繁花似锦的春天;但终究敌不过时代的巨轮,而百花落尽,众草枯萎。谢氏的兴衰有着深广的社会历史原因,但它能够延续三百余年,政治经济上的优越地位之外,家风也有着重要的作用。谢氏注重儒风,积极入世,参与政治,为家族的发展努力。子弟多读书甚勤,有文化有能力。而在六朝玄风大盛的背景下,谢氏族人又是名士之风的引领者,子弟多继承从谢鲲就开始的清谈名士之风。所谓“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谢氏在儒风与玄风的相融相济中又形成了“雅道”为主要特点的家风。
《南史》卷一九《谢晦传论》说:“然谢氏自晋以降,雅道相传,景恒、景仁以德素传美,景懋、景先以节义流誉。方明行己之度,玄晖(谢朓)藻缋之奇,各擅一时,可谓德门者矣。”谢氏雅道传家可以从谢安与子侄们“讲论文义”“品读诗书”得到很好的反映。《世说新语·言语》载: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这个“咏絮之才”的故事说的是才女谢道韫,“咏絮才”可说是后世形容女子有才的超高频用语了。谢氏还有诸多如“雅人深致”“林下之风”“芝兰玉树”等广为流传的风流故事。
有一天,谢安问子侄们:“子女们和自己的事有什么相干?而父母却一味想让他们出人头地?”大家都不说话,只有谢玄回答说:“这就好比芝兰玉树,总想使它们生长在自家的庭院中啊!”这就是“芝兰玉树”的由来,后多用芝兰玉树比喻优秀子弟。
在雅道家风的熏陶下,谢氏子弟多有才华,在文学创作上的贡献尤为突出,尤其是在山水诗方面。萧统《文选》收入谢氏家族诗歌71首,占南朝诗人入选作品总数的41%。钟嵘《诗品》谢氏家族共有8人,占南朝入选诗人的1/8。都远远高于同期的其他大族。而“大小谢”谢灵运、谢朓的诗歌成就更是光耀千古。
谢灵运是谢玄的孙子。原名公义,小名客儿,世称谢客,是我国著名的诗人、文学家、旅行家。他以大量的山水诗作开创了山水诗派,开创了一代诗风。在诗歌发展史上,谢灵运完成了从陶渊明古朴诗风的转变,让诗歌“声色大开”,开始注重辞采,成为南朝诗风的主流,对后世影响很深。山水诗成为中国古诗中的大宗,谢灵运功不可没。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李白语)留下了“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这一华彩名句的谢朓是永明体的代表作家,对近体诗的发展贡献很大。他的山水诗与谢灵运齐名,世称“二谢”或“大小谢”。谢朓诗歌语言精美,清新俊逸,“圆美流转如弹丸”。沈约盛赞:“二百年来无此诗也。”后世如李白、王士禛等诗人都对他推崇备至。
谢惠连、谢庄等也是谢氏中文学著名者,谢庄《月赋》非常有名。而谢赫(479年—502年)则是谢家绘画方面的翘楚。他擅长风俗画、人物画,并著有我国最早的绘画论著《古画品录》,提出的“六法”,成为后来画家、批评家及绘画鉴赏者使用的原则。此外,谢氏家族在佛教理论和佛经翻译方面也有建树。如谢灵运精通梵文,还主张化解儒学、玄学与佛学的矛盾。
谢氏家族人才济济,芝兰玉树,满于庭阶。哪怕谢氏已退出历史舞台一千多年,他们的三百年传奇,他们的山水华章,他们在文化上的贡献,仍被华夏儿女铭记传诵,并将继续传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