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常州庄氏家规（节选）

一、夫尊亲者，非必在禄位显荣，虽一命之士①，行合神明，心无愧怍，自然身享多福，亲有令名②，可不谓孝乎！不辱者，左规右矩，绳趣尺步③，兢兢业业，克修名行。能养者，必养心志，于父母存日不离左右，朝夕奉养。

一、人于子孙，未有不为计长久者，每以经营产业为作马牛，殊不知豪杰之士不阶④尺土，自能致身青云，其孱懦不振者，多财反足为累。若夫骄奢丧志、纵酒毁仪、黩货⑤多怨、博弈倾产，最宜切戒。是又不独在师之面命耳提，而在为父者之以身教也。

一、大儿子不可不认真教诲，哥之好处，弟未必肯学，哥之不好，弟便与酷似，一起坏了。

一、士大夫当教子勤学，力图向进，不应溺爱请托，使有所恃以损厥志。……岁当辛丑，一二孙子不揣学业，妄希进取，特述四条以为诸孙训：一曰苦志，二曰积学，三曰虚心，四曰禀命。

一、学不力则心不纯，岂容隔靴搔痒，水面一棒？盖竭吾力之所到而学随之，其吐露自不同也。

一、昔疏广⑥曰：“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庞德公⑦曰：“世人皆贻之以危，我独贻之以安。”以其财少而子孙能学也，此千古贻安之良法，汝辈可以惕然⑧思、翻然悟矣。

一、读诗书者，不止取科第，而务希圣贤。业菑畬⑨者，不但求温饱，而贵兴礼让。

一、安常处顺，循循默默⑩，自是正经道理。至于遇大变、处大节，言人之所不敢言，为人之所不肯为，学者有此骨干，有此气岸，才不愧读圣贤书、做豪杰事。

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然闻之而喜，改之不吝，则虽过何病哉！其机括在觉悟，其工夫在勇决，其提醒在良友琢磨，其触发在读书稽古。学问之所涵养，气魄之所笼罩，深潜阔大，则身德既成，命自此立，过自然寡。

一、交广者，有薰莸杂处之嫌；褊隘者，少蓬麻并植之谊。故缔交于始，必直谅多闻之是取。今愿立朝者，同寅协恭，有师济和衷之美；居乡者岁时伏腊，有香山洛社之游。富贵不可遗故交，贫贱亦当存旧谊。

一、治生之道，不出开源节流二端。开源在勤，节流在俭，二者皆务本而得之，非妄营非分也。凡垦田谷、植草莱、时畜牧、积糗粮，皆勤之义；凡慎土木、禁纨绮、汰冗役、算食费，皆俭之义。

一、为学而急功名，未必得功名；当仕而图富贵，未必得富贵。迎合主司之心胜，而阐发性灵之养疏，黜落之阶也；媚事上官之术工，而敦崇职业之务废，贬谪之基也。

一、少年人肯凡事思量便限他不得，格物穷理充积日久，学问定有可观，即立身行己定不至于孟浪。

一、人心常存一“敬”字，便能随地检饬。《诗》云“夙兴夜寐，洒扫庭内”，是也。凝尘满席，几榻纵横，便是精神不检点处。小者、近者且然，况远大者乎？

注释

①一命之士：指职位低微的官吏。

②令名：美好的名声。

③绳趣尺步：行为举止合乎规矩，不恣意妄为。

④阶：凭借。

⑤黩货：贪财。

⑥疏广：西汉时期治黄老之学的一位大臣。

⑦庞德公：东汉末年隐居在襄阳一带的名士。

⑧惕然：警觉的样子。

⑨菑畬（zī shē）：耕耘。

⑩循循默默：循规蹈矩，安静平和。

气岸：气概，意气。

机括：事物的关键。

薰莸：比喻好与坏，善与恶。

直谅多闻：为人正直诚实、学问广博。

同寅协恭：《尚书·皋陶谟》：“百僚师师，百工惟时……同寅协恭，和衷哉。”此皋陶在帝舜前对禹所说的话。后用为同僚恭谨事君，共襄政事之典。

伏腊：伏日与腊日，夏祭曰伏，冬祭曰腊，同时也是两个佳节。

香山洛社：香山，洛阳市附近的一座山，因盛产香葛闻名。白居易曾在此居住，是文人的雅集之地。洛社，是欧阳修在洛阳组织的诗社。

治生：谋生。

草莱：荒芜未垦的土地。

纨绮：穿着讲究奢华。

孟浪：放浪狂妄。

延伸阅读

本篇选取的江苏常州庄氏家规，原载于2008年最新修订的《毗陵庄氏族谱》（毗陵是常州的古称）中的《训诫》。《毗陵庄氏族谱》是中国家谱中的名篇，先后修订八次之多，有“常州第一家谱”之称。《训诫》部分汇聚了常州庄氏历史上一些重要人物对家族子孙的训诫，如明庄襗撰的《鹤溪公遗嘱》、明庄起元撰的《鹤坡公家训》、清庄恒撰的《声鹤公遗训》、清庄绛撰的《丹吉公家训》，常州庄氏修家谱时将这些遗训予以汇编，作为教育庄氏全族人的家规。

这些家族规训的作者，都是庄氏家族历史上有影响的人物。如庄襗（1643年—1710年），字诚之，号鹤溪。庄氏家族的四世祖，弘治年间进士。常州庄氏家族的研究者普遍认为，自庄襗中进士后，这个家族的重科举、志学崇教之风真正地兴盛起来。庄起元（1599年—1633年），字中孺，号鹤坡，是庄氏八世祖，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进士，曾官至太仆寺少卿。庄恒（1589年—1661年），字五侯，号声鹤。崇祯十六年（1643年）进士。庄绛（1643年—1710年），字丹吉，邑增生入太学，考授州同知。所生五子中有三人高中进士，两人中举人。正是由于这些德才兼具的庄氏贤达的模范作用及他们对家规家风的重视，庄氏子弟才在历史上创造出值得称赞的学术文化成就。

纵观庄氏家规，它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家规内容大多围绕着治学而展开，这是因为常州庄氏作为学术文化望族，祖祖辈辈均以治学为毕生重要追求，同时也极为重视子孙后代的教育。历代先人在家规中谈到了大量进学修业的方法以及大量劝学的良言，这极大地激励了庄氏子弟的向学之志。这种浓厚的家学氛围，是常州庄氏在学术文化上大放异彩的重要原因。据统计，万历至清光绪年间，共出状元、榜眼、传胪各1人，进士34人，举人82人，另有11人入翰林院。庄氏家族除了科甲事业繁盛外，还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学术成就。庄氏族人大都寄情于学术研究和著述，据不完全统计，自明至清，有著作传世者计90人之多，遗有著作四百余部。清代向来以家学繁盛著称，但如此辉煌的学术成就极为罕见。清代著名学者洪亮吉曾评价庄氏道：“入其门，盈尺之壁，皆凿楹而贮书；胜衣之童，知盘辟而雅拜。”养一学派创始人李兆洛也曾感叹：“（庄氏子弟）皆能守其家学，粲粲彬彬，望之若王谢子弟，别见标格。”由此可见常州庄氏崇文重教、诗礼传家的优良家风。常州庄氏在中国学术文化舞台上最重要的演出，就是开创了乾嘉时期一个重要的学术流派——常州学派，庄氏族人也构成了这个学派的主体力量。常州学派是一个以研究《春秋公羊传》为学术要旨的今文经学派，有着大量经学著述，代表人物有榜眼及第的大儒庄存与，庄存与之侄庄述祖，庄存与之孙庄绶甲等，由于常州学派主要是由常州庄氏族人组成，所以人们又称之为“庄氏学派”。常州学派在清代学术史上有着重要地位，它极为深刻地影响了晚清的政治史、思想史、学术史。国学大师钱穆先生曾评价常州学派道：“言晚清学术者，苏州、徽州而外，首及常州。”“掩协晚清百年来之风气，而震荡摇撼之。”（《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同时，在其家风的熏陶下，庄氏子弟不仅学术文化成就显著，而且都有着良好的品行气节：如明代庄廷臣不向阉宦势力屈服，清代庄存与不与和珅同流合污，民国庄蕴宽弹劾贪官……庄氏子弟的良好德行，与他们的学术成就一样，令人敬佩。

常州庄氏家规虽然是由几代人的训诫构成，都有它本身内容有着浓厚的劝学、励学及讲解治学方法的特点，在中国家族规约史上占有独特的席位，堪称中国家族规约史上的一道别致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