诫家后文

昔吾祖念次府君。起家艰难，十三岁能脱父冤狱，遂辍学营生以养亲。溪谷林麓之间，颠沛万状，至状岁渐赢。然自五十以前，率百里徒步不肩舆。尝曰：非力弗能胜，念亲苦也。伤以贫失学，课⑦子孙为学敦甚。期望之殷，每形忧叹。尊师笃旧，乐善分灾，此吾祖所以崛起中微翼我后裔⑧者也。前乙未、丙申间，家遭大难，陷贼十余口。渔仲府君，因心侧友⑨，义不反兵，毁室复完，遂歼巨憝⑩。鼎革之余，继以寇乱，祖里榛荒，坟庙毁翳。惟念府君，承先志而修之。辍其饔飨，宗族是事，焕新旧址，披识荒丘，虽袒免以降，也不使有髐焉忽诸之恨。憔悴形神，焕属复收。西岗府君，继惟念府君之后，整饬宗规，修明世牒，春秋朔望，疾病必亲。甲寅、乙卯之年，闽乱大作，余既踪迹孤危，亦系家门祸福。耳属于垣，莫可计议。白轩叔父，避世佯狂，阴相谋划，蜡丸赣岭，拜表西江，款诚既达，臣节无隳。天吏南征，余孽尚炽，执锐披坚，掖余以济家世旧事，此其大略也。夫世无百年全盛之家，人无数十年平夷之运。兴衰激极，存乎其人。昔者家道单微，而祖振之，中更大难，而伯父平之。宗法凌替，而父与季父修之。天狼殀星，薄蚀太阳，而六叔父与余艰贞以幸度之。此皆兴衰存亡之机，间不容缓，原其所以克济，岂曰有他谬巧？亦云孝友未漓，本实存故枝叶未有艾也。三十年来，颇安且宁，食禄通籍，遂称官家。尔等生晚，皆在此三十年前后耳。身不预忧艰之事，耳目不接官吏诃诟之声，贵强桀大倨侮侵凌之状，渐习骄惰，其势则然。夫先世既以孝友勤劳而兴，则将来也必以乖睽放纵而败，吾生七十年间，所阅乡邦旧家，朝著显籍者多矣，荣华枯陨，曾不须臾，天幸其可徼乎？祖泽其可恃乎？譬诸花木，不冲寒犯之，则其根可护。譬诸炉焰，不当风扬之，则其火可缩。收敛约束，和顺谦卑，所以护其根而缩其焰也。且况乎维桑与梓，古人必恭。巷路乡邻，孰非亲串。侮老犯上，谓之鸱鸮；贪利夺食，谓之虎狼。吾等老成尚在，决不尔容，即祖宗神灵在家，亦必不尔宥。况于不类子弟，每藉吾影似，以犯法理，尔不为吾顾名节，吾岂为尔爱性命？国宪有严，亦必不尔宽也。

注释

①六艺之文：这里的“六艺”指的是“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古代六艺之说有两种：一是指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技能；二是指六经，六经之说最早见于《礼记·经解》，后由于《乐经》散佚，仅存《乐记》一篇并入《礼记》，因而实际上称为“五经”。

②百家之篇：韩愈《进学解》原文“篇”写作“编”。

③纂言者必钩其玄：编纂言论一定要探索精微。

④细大不捐：形容兼收并蓄无遗漏，无论大小都不抛弃，捐，抛弃。

⑤恒兀兀以穷年：比喻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兀兀，高耸突出，形容劳苦的样子；穷年，一年到头。

⑥文公：唐代文学家韩愈，谥号“文”，故称韩文公。

⑦课：督责。

⑧崛起中微翼我后裔：从中道寒微而后发展壮大，荫庇子孙后代。

⑨因心侧友：疑原文有误，应为“因心则友”。因心则友，语出《诗经·大雅·皇矣》：“维此王季，因心则友。”指亲善友爱，讲究情谊。因，亲近。则，能。

⑩巨憝（duì）：元凶，大恶人。

髐（xiāo）：这里指尸骨暴露。

春秋朔望：这里指家庙祭祀的时间。

耳属于垣：即隔墙有耳。

蜡丸赣岭，拜表西江：这里指的是福建大乱时期，李光地叔父在乱中向康熙帝呈送《密陈机宜疏》一事，他们将奏疏封裹成蜡丸，抄小道赴京上疏。

漓：浅薄。

枝叶未有艾：枝叶没有停止生长。艾，停止。

徼：同“侥”。

延伸阅读

《谕儿》和《诫家后文》是清代名臣李光地晚年订立的家训。这两篇家训被悬挂于李光地福建安溪故居的墙上，以便子孙随时接受先祖教诲。三百年来，李氏后人每到祭祖之时都要诵念一遍，以示不忘祖训。

李光地（1642年—1718年），字晋卿，号厚庵，别号榕村，祖籍福建泉州安溪，清康熙朝名臣，理学家。康熙九年（1670年）中进士，历任翰林编修、内阁学士、直隶巡抚、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等职，曾协助康熙帝平定三藩之乱。李光地为官五十载，竭忠尽智，清正有为，康熙帝感念他辅佐之功，先后御书“夙志澄清”“夹辅高风”“谟明弼谐”匾额以示嘉许。李光地不仅政绩彪炳，学术上也卓有建树。他热衷理学，一生勤于钻研，著述丰硕。他十九岁写《四书解》，二十岁作《周易解》，二十四岁辑《历象要义》。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李光地奉旨编修《朱子全书》《周易折中》，以及审定《诗》《书》《春秋》《律吕正义》等书，一生著作达四十三种之多。清道光年间，朝廷主持编修《榕村全集》，共计一百七十五卷。康熙帝评价他“谨慎清勤，始终一节，学问渊博”，雍正帝赞扬他“学问优长”“一代之完人”。

这两篇家训从不同的方面训示子孙。《谕儿》旨在劝勉儿孙勤学苦读。但学习除了勤奋，还需要讲究方法，传授子孙正确且有效率的学习方法，比单纯在精神上督促子孙勤勉向学更加实在。李光地深知这个道理，他将虚浮空泛的说教落到实处，教育子孙读书务必要眼、口、手、心并用，做到“学必有思”，还告诫后人做学问务必端正学风，讲求真才实学，切忌沽名钓誉。

《诫家后文》通过回溯先人创业之艰辛来告诫子孙后代积善惜福，李光地在文中严正申明：“尔不为吾顾名节，吾岂为尔爱性命？国宪有严，亦必不尔宽也。”言辞冷厉，铁面无私，警告后人收敛约束自己的言行，安分守己，切勿心存妄念。

李氏后人恪守父辈的教诲，勤奋治学，谦卑做人，家族中曾出现了“四世十进士七翰林”的盛况。进入现代以后，海外的李氏宗亲还将家训文化带出国门，传播到当地的华人文化圈。这正应了李光地的那句诗：“家传一首冰壶赋，庭茁千寻玉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