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训斋语（节选）

张　英

与人相交，一言一事皆须有益于人，便是善人。

每谓同一禽鸟也，闻鸾凤之名则喜，闻鸺鹠之声则恶；以鸾凤能为人福，而鸺鹠能为人祸也。同一草木也，毒草则远避之，参苓则共宝之；以毒草能鸩人，而参苓能益人也。人能处心积虑，一言一动皆思益人，而痛戒损人，则人望之若鸾凤，宝之若参苓，必为天地之所佑，鬼神之所服，而享有多福矣。此理之最易见者也。

——《立品篇·谨言语》

古人有言：“终身让路，不失尺寸。”①老氏②以让为宝，左氏曰：“让，德之本也。”处里闬③之间，信世俗之言，不过曰渐不可长，不过曰后将更甚，是大不然。人孰无天理良心、是非公道？揆之天道，有满损虚益之义；揆之鬼神，有亏盈福谦之理。自古只闻忍与让足以消无穷之灾悔，未闻忍与让翻④以酿后来之祸患也。欲行忍让之道，先须从小事做起。

每思天下事，受得小气则不致于受大气，吃得小亏则不致于吃大亏，此生平得力之处。凡事最不可想占便宜，子曰：“放于利而行⑤，多怨。”便宜者，天下人之所共争也。我一人据之，则怨萃⑥于我矣；我失便宜，则众怨消矣。故终身失便宜，乃终身得便宜也。

——《立品篇·能容让》

读书须明窗净几，案头不可多置书。读文作文，皆须宁神静气，目光炯然。出文于题之上，最忌坠入云雾中，迷失出路。多读文而不熟，如将不练之兵，临时全不得用，徒疲精劳神，与操空拳者无异。

读书人独宿，是第一义，试自己省察。馆中独宿时，漏下二鼓⑦，灭烛就枕；待日出早起，梦境清明，神酣气畅。以之读书则有益，以之作文必不潦草枯涩。真所谓一日胜两日也。

——《读书篇·习诗文》

养身之道：一在谨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以贻⑧父母之忧，安得⑨不时时谨凛⑩也！

——《养身篇·序》

父母之爱子，第一望其康宁，第二冀其成名，第三愿其保家。语曰：“父母惟其疾之忧。”夫子以此答武伯之问孝。至哉斯言！安其身以安父母之心，孝莫大焉。

——《养身篇·谨起居》

人生以择友为第一事。自就塾以后，有室有家，渐远父母之教，初离师保之严。此时乍得友朋，投契缔交，其言甘如兰芷，甚至父母兄弟妻子之言，皆不听受，惟朋友之言是信。一有匪人侧于间，德性未定，识见未纯，鲜未有不为其移者。余见此屡矣。至仕宦之子弟尤甚，一入其彀中，迷而不悟，脱有尊长诫谕，反生闲隙，益滋乖张。故余家训有云：“保家莫如择友。”盖痛心疾首其言之也。

汝辈但于至戚中，观其德性谨厚，好读书者，交友两三人足矣。况内有兄弟互相师友，亦不至岑寂。

——《交友篇·慎择友》

注释

①“古人有言”二句：形容一生谦和忍让的人不会有损失。

②老氏：即春秋思想家老子。

③里闬（hàn）：里门、乡里。

④翻：反而。

⑤放于利而行：依据利之大小多寡而行。放，音“仿”，依照，见《论语·里仁》。

⑥萃：聚集。

⑦漏下二鼓：时到二更。漏，即更漏；古时视漏刻以传更，谓之更漏。

⑧贻：赠送，送给。

⑨安得：怎么可以。

⑩谨凛：敬慎小心。

冀：希望。

父母惟其疾之忧：父母只担忧子女生病。语出《论语·为政》。

至哉斯言：这句话说得真好。至哉，极端的叹辞。

投契：情意相合。

匪人：行为不端的人。

彀中：本谓弓矢所及之地；今指陷于术中。

益滋乖张：越生不和。乖张，不和谐、不和好。

延伸阅读

“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是清代康熙朝名臣张英的《让墙诗》。民间对他的了解，多是源自著名的“六尺巷”故事，张英宽仁谦和的气度传为千古美谈，被后世视为楷模。而真正深入体现他优秀品德和人生智慧的，是他作为家训的《聪训斋语》。

张英（1637年—1708年），字敦复，号学圃，晚年号圃翁，安徽桐城人。康熙六年（1667年）进士，十六年（1677年）入值南书房。供职勤谨，应对称旨。康熙称其“有古大臣风”，将西安门内房屋赐其居住，开清代词臣赐居内城之先例。兼任太子太傅，迁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民间俗称“宰相”。文学方面建树颇多，主持编撰过《国史馆文略》《大清一统志》《渊鉴类函》《政治典训》和《平定朔漠方略》等国家级图书。他是清代大名鼎鼎的三朝元老、名相张廷玉的父亲。父子两代为相在历史上传为佳话，桐城张氏家族也因出了父子宰相而声名大噪。

张英所作的《聪训斋语》就是桐城张氏的典范家训。张英说：“予之立训，更无多言，止有四语：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积德者不倾，择交者不败。尝将四语律身训子，亦不用烦言夥说矣。”　张英为人处世很有原则，他的家训概括起来就是低调处世，谦和做人，做好自己分内的事。通览全训，其核心精神和最终落脚点，即是“廉俭”和“礼让”，这也是张英为人处世的原则和真实写照。

在家训的规约以及父亲言传身教的榜样影响下，儿子张廷玉承前启后，延续父辈的懿德嘉行。他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兼任军机大臣、太子太保，历仕康雍乾三朝，辅佐三代人主，身居高位达数十年之久，位高权重。他一生兢兢业业，克勤克俭，身处机要之地，却始终保持着清、忠、厚的美好品质。他死后配享太庙，有清一代，汉族官员获此殊荣者唯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