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节选）

颜之推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①，中庸之人②，不教不知也。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③；骨肉之爱，不可以简④。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

——《教子》

夫风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义而妇陵⑤，则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摄⑥，非训导之所移⑦也。

世间名士，但务宽仁。至于饮食饷馈⑧，僮仆减损；施惠然诺⑨，妻子节量；狎侮宾客，侵耗乡党：此亦为家之巨蠹⑩矣。

——《治家》

二亲既殁，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爱先人之遗体，惜己身之分气，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则易怨，地亲则易弭。

——《兄弟》

四海之人，结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义敌，令终如始者，方可议之。一尔之后，命子拜伏，呼为丈人，申父友之敬，身事彼亲，亦宜加礼。

——《风操》

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与款狎，熏渍陶染，言笑举动，无心于学，潜移暗化，自然似之，何况操履艺能，较明易习者也。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

——《慕贤》

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

——《勉学》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

——《文章》

名之与实，犹形之与影也。德艺周厚，则名必善焉；容色姝丽，则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享鬼神之福祐，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惧荣观之不显，非所以让名也；窃名者，厚貌深奸，干浮华之虚称，非所以得名也。

——《名实》

宇宙可臻其极，情性不知其穷，唯在少欲知足，为立涯限尔。

——《止足》

夫养生者先须虑祸，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养之，勿徒养其无生也。

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涉险畏之途，干祸难之事，贪欲以伤生，谗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诚孝而见贼，履仁义而得罪，丧身以全家，泯躯而济国，君子不咎也。

——《养生》

注释

①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上等的聪明人不用教育就能成才，下等的笨人即使教育再多也不起作用。上智：上等的聪明人。下愚：下等的笨人。“上智”“下愚”语出《论语·阳货》：“唯上智与下愚不移。”

②中庸之人：平庸的人，即绝大多数的普通人。

③父子之严，不可以狎：父子彼此要严肃对待，不可以轻忽怠慢。

④骨肉之爱，不可以简：骨肉亲人之间要有爱，不可以简慢。

⑤陵：通“凌”，凌辱，欺侮。

⑥刑戮之所摄：要用刑罚杀戮来使他畏惧。摄：通“慑”。

⑦移：改变。

⑧饷馈：馈赠客人之物。

⑨施惠然诺：允诺的资助、恩惠。

⑩蠹：蛀虫。

二亲既殁：父母双亲已经去世。殁：死亡，多指病死离世或小孩夭折。

分气：从父母身上分得的血气。

望深：要求高，期望太多。

地亲则易弭：接触密切，不满也容易消除。地亲：距离近情感亲密。弭：消除。

志均义敌：志气相投，志同道合。敌：匹配。

神情：精神性情。

理致为心肾： 以义理意致为核心。

气调为筋骨：气韵格调为筋骨。

事义为皮肤：用典合宜为皮肤。

华丽为冠冕：华丽辞藻为冠冕。

责妍影于镜：要求镜子里现出美丽的形象。

厚貌深奸：外表朴实忠厚，内里藏奸。

宇宙可臻其极：宇宙可以到达尽头。臻：到达。

少欲知足：减少欲望，知道满足而止。

涯限：边际，限度。

全身保性：保全身家性命。

苟惜：苟且偷生。

谗慝（tè）：进谗言，藏恶念。

延伸阅读

《颜氏家训》是汉民族历史上第一部内容丰赡、体系宏大的家训，同时也是自周公旦开仕宦家训之先河后，中国古代仕宦家训的集大成者。它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家训专著，在此之前的家训，如《周公诫伯禽书》《命子迁》等，均散杂于文集、史书等文献资料中，尚未形成独立的文本。它的作者是南北朝时期北齐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教育家—颜之推。

颜之推（531年—595年），字介，琅邪临沂（今属山东省临沂市）人，春秋鲁国颜氏家族后裔，其祖为颜渊。中国古代文学家、思想家、教育家，历经北齐、北周、隋三朝。颜之推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十二岁时听讲老庄之学，因“虚谈非其所好，还习《礼》《传》”，生活上“好饮酒，多任纵，不修边幅。”《北齐书》本传中载录了颜之推的《观我生赋》，是赋作的名篇。他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处世哲学、思想学识，写成《颜氏家训》一书训诫子孙。全书共有七卷二十篇，分别是序致、教子、兄弟、后娶、治家、风操、慕贤、勉学、文章、名实、涉务、省事、止足、诫兵、养心、归心、书证、音辞、杂艺、终制。各篇内容涉及的范围相当广泛，但主要是以传统儒家思想教育子弟，讲如何修身、治家、处世、为学等。《颜氏家训》一书写于南北朝，在隋灭陈一统中国后才完成，耗费作者大量的时间和心力。

《颜氏家训》作为家训的传世经典，被誉为家教典范，影响深远，此前虽有大量家训文献存在，但无“家训”之说，直到《颜氏家训》诞生之后，家训文本才有了“家训”之名。历代对《颜氏家训》非常推崇，特别是宋代以后，影响更大。宋代朱熹《小学》，清代陈宏谋《养正遗规》，都曾取材于《颜氏家训》。唐代以后出现的数十种家训，莫不直接或间接地受到《颜氏家训》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