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今天,旅游已经成为国人日常生活的一个内容。远的去澳洲南美,险的登珠峰履南极;求刺激的去大堡礁潜海,讲享乐的乘邮轮逛地中海;炫富的去巴黎老佛爷烧钱,差钱的呢,节假日里招呼上三五好友,拖儿带女,去城外农家乐打牌吃茶,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然而,倘若时针倒转,回到1890年,像俄国19世纪著名现实主义小说家,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之一的契诃夫那样出门,漫说旅游观光,就连跑路都十分不易,况且他去的是距离帝俄首都彼得堡万里之遥的萨哈林岛,它的地理环境远不似其自然天成的鲟鱼形状可爱,岛上山峦起伏,北部是极地冻土带,中、南部的河谷和平原遍布沼泽;气候恶劣,年平均温度在零度上下,极其潮湿,一年中有181天严寒,151天刮寒风,189天下雨下雪,7、8月份仍有冰冻,总之,萨哈林岛虽然景色独特壮丽,动物种类繁多,植物极地性明显,鱼类资源丰富,但大自然在创造它时,的的确确丝毫都没考虑人的因素。所以,尽管契诃夫在岛上行走当时,没受冻没挨饿,毕竟与我们今天意义的旅游相差太多。
大自然考虑欠周详,不等于人迹必定不到。事实上,萨哈林岛上的原住民源远流长,18世纪起岛上更时不时出现入侵者——日本人和俄国人的身影,1875年日俄签订《桦太日俄交换条约》,萨哈林岛彻底归属俄罗斯帝国,至此人类在岛上的活动达到顶点,萨哈林岛被正式辟为苦役场,成为继西伯利亚之后帝国又一个天然流放地。如是,光阴荏苒15年,在原住民人口锐减,流放犯遍布岛屿之时,契诃夫的萨哈林之行,当真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探险了。
从1890年7月上岛到10月离开,前后4个月的时间里,契诃夫遍访岛上的监狱和流放犯居住的村落,带回苦役犯登记卡、呈请、医生的诉状等一万张,3年后,根据这些一手材料,加上亲眼所见及亲身感受,探险结果陆续面世,《俄罗斯思想》杂志1893年第10-12期,1894年第2、3、5-7期发表契诃夫《萨哈林岛》的第19章,最后4章于1895年单独出版。只不过契诃夫的探险成果与之前的探险家们的报告极其不同,书中第1-13章描写的是萨哈林从中部,即北部两个行政区到南部的沿途观感,第14-23章探寻的则是关于监狱管理体制、流放苦役犯的刑罚、苦役劳动、逃犯、农业移民区、妇女儿童、萨哈林生活状况、医疗、道德水平等等方方面面的问题,看得出来,对习惯于形象思维,擅长让文学人物说话动作的契诃夫而言,问题的症结让他搓手难解,但彰显问题的惨状,却使作家按捺不住地在每一章里都向读者重复一个理念:萨哈林,那是“人间地狱”。
写流放地苦役场,契诃夫不是第一人。早在186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根据自己10年西伯利亚苦役流放的亲身遭遇和苦难写作并发表了《死屋手记》,里面同样有作家收集的大量一手材料,纪实性很强,但那总归是小说。《萨哈林岛》则不同。不仅收集的统计数据、记述的事件是真实的,而且当事人基本上用的都是真名实姓,哪怕他是高官要员。这样的矛头所指,这样的曝光力度,注定《萨哈林岛》的面世不那么太平,监狱管理总局局长加尔金-弗拉斯科伊向总局局长发牢骚,《俄罗斯思想》11月这一期出版时间被拖延了3天,书报检查机关查禁其中两章(好在出单行本时收入了)。与政府的态度相反,被《萨哈林岛》重重触及灵魂的人们,反响强烈。正面的呼声与《萨哈林岛》形成合力,终于在现实层面产生反应,司法部和监狱管理总局于1893、1894、1896、年先后派代表、法律顾问上岛考察,尤其是1899年,新任监狱管理总局局长萨洛莫夫本人亦前往视察。他们的报告证实了契诃夫的所见所闻。1902年萨洛莫夫将自己萨哈林之行的报告送给契诃夫,在给契诃夫的信中他写道:“敬请允许我以此表达对您作品的深深敬意,您的萨哈林考察成果同时属于俄国科学与俄国文学。”随后,作为对《萨哈林岛》唤醒的社会意识的让步,俄国政府实行了一些改革:1893年废除对女犯的体罚,修改流放犯婚姻的法律条文;1895年规定公款负担孤儿院费用;1899年废除终身流放和终身苦役;1903年废除体罚和剃阴阳头。
翻译工作原本不自由,而《萨哈林岛》不自由的内容,对译者来说真真是雪上加霜。不错,契诃夫在萨哈林岛上走访的绝大多数都是刑事犯,可即便是十恶不赦的杀人恶魔,面对作家时,说话声中都有了让狱吏意外的“人的声调”,更何况第6章里故事的当事人叶戈尔,这个老实到笨的能干农夫,稀里糊涂地就吃了冤枉官司,一家人的平稳生活就此断送,他简直就是苏联解冻时期集中营文学第一人,索尔仁尼琴的短篇小说《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里主人公伊万的前世。更何况第16、17章里记述的妇女儿童,眼见得年幼的孩子身临万丈深渊却全然不知,耳听得苦役场女人一声声的苦苦哀告,让人情何以堪。更何况第21章里执行死刑的过程和惊悚场面。记不得在哪里曾经看到过,似乎是说如果一个人上过绞架而不死,就意味着他得到上帝的赦免,他就可以活。然而萨哈林岛的那个“苦命人一次没绞死,居然又受了第二次。试想,“在短短的时间里,这个人都经受了什么啊!与神职人员的彻夜交谈、庄重的忏悔、黎明前的半杯伏特加、‘带出来’的命令、尸衣、送终祈祷”,其一已甚,岂可再乎!回头一算,这次翻译收获最多的竟然是噩梦连连。幸亏,噩梦醒来,裹在暖和干净的被窝里,望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摸着完好无损的脖子,心里不由地慨叹:
自由真好,自由的生活真好。
李莉
2013年12月于杭州二不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