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ⅤⅢ
流放犯的活计——务农——狩猎——捕鱼——洄游鱼:大马哈鱼和鲱鱼——监狱捕鱼业——技能。
将流放苦役犯和移民流放犯的劳动用于农业的思路,我已经说过,在初建萨哈林流放地时就有了。思路本身极具诱惑:显然,田间劳动包含所有要素,让他有事可做,依附土地直至得到改造。况且这些劳动大多数流放犯都能胜任,因为国内的苦役制度的对象是农民,仅1/10的苦役犯和移民流放犯属于非农阶层。而且此思路已见成效,至少迄今为止流放犯在萨哈林的主要活动是农业,移民区也一直被称作农业移民区。
萨哈林移民区自成立以来年年耕种,从未中断,随着人口的增加,耕种面积亦逐年扩大。当地的田间劳动不仅是强制性的,而且繁重,如果认为用“繁重”一词形容的体力强迫和紧张就是苦役犯劳动的基本特征,那么,很难找到在这个意义上比萨哈林的农活更适合罪犯的活计了,直到今天它都符合最严厉的惩罚目的。
然而它是否有成效地符合移民区的目的,对此在萨哈林流放地从一开始直到目前说法各异,而且经常是完全相悖的。一部分人认为萨哈林是物产最丰富的岛屿,在报告和报道里,甚至如人所说,还拍热情洋溢的电报,言称流放犯终于自食其力了,已经不再需要国家负担;另一部分人对萨哈林的农耕则持否定态度,坚决地表示,农业文明在岛上不可思议。分歧产生的原因在于,对萨哈林农耕发表议论的大部分人并不了解此事的真实状况。移民区建立在未经勘测的岛屿上,以科学的观点而论,它完全是terrainincognitam,[1]对其自然条件以及开发农业的可能性的判断仅仅依据以下特征,如地理纬度,近邻日本,岛上生长竹子,黄柏等等,对那些偶然来访的记者,其判断往往凭第一印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好天气或坏天气,在木屋中招待他们的面包和黄油,以及他们最先到的是杜埃那样的阴森之地,还是看上去其乐融融的西扬恰村。负责农业移民区的官员大部分在任职前既不是地主,也不是农民,对农业一无所知;他们的报表每次使用的都是看守为他们收集的资料。而当地的农学家专业知识浅薄,什么都不做,要么他们的报告明显片面,要么他们是一出校门就直接来到移民区,起初只会照搬理论和走形式,报告里采用的也是底层办事员为他们收集的资料。[2]
有人以为,最可靠的资料有可能由亲自耕种的人提供,但是这个来源也不可靠。由于惧怕不给他们救济,不再贷给他们种子,让他们一辈子留在萨哈林,流放犯上报的耕地数量和收成通常比实际的低。富裕的流放犯不需要救济,也不说实话,可不是出于惧怕,而是出于波洛涅斯式[3]的顾虑,云朵既像骆驼也像鼬鼠。他们警惕地注视着风头和思潮,如果地方行政当局不信赖农业,他们也不信;如果办事机关时兴相反的观点,他们也就相信,在萨哈林,上帝保佑,可以过活,收成不错,唯一糟糕的是,人都懒惰了等等,为了讨好长官,他们撒大谎,耍诡计,譬如,他们收集田里最饱满的麦穗拿去给米楚利,于是后者信以为真,得出收成很好的结论。他们给来访者展示人头一般大的土豆、半普特重的萝卜、西瓜,来访者看着这些奇迹,全都相信萨哈林自产的小麦收成不低于种子的40倍。[4]
在我逗留期间,农业问题在萨哈林正处于某种特殊阶段,值此之际什么都懵懵懂懂。总督、岛长官和区长们都不相信萨哈林农户的劳动生产率,在他们已经毫无疑问,将移民流放犯的劳动用于农业的尝试完全失败了,无论如何坚持移民区的农业立场,意味着白白浪费官方资金,使人们无谓地遭受磨难。这就是我逐字逐句记录下的总督的谈话:“罪犯的农业移民区在岛上无法存在。应该让人们打工赚钱,农业对他们来说只能是一种补助。”
下级官员的看法亦如是,他们当着自己长官的面不负责任地批评岛屿的过去。问及“过得怎么样”时,流放犯回答起来个个神经兮兮,绝望透顶,一脸苦笑。而且,尽管对农业的看法如此确定和一致,流放犯们仍然继续耕地播种,行政当局继续贷给他们种子,最不相信萨哈林农耕的岛长官也不断下达命令,一再重申“为了让流放犯热衷农业”,对凡是拥有宅地而无心经营的移民流放犯不予转成农民身份,“永远不能转”(1890年第276号令)。如此矛盾的心理实难理解。
迄今为止,报告中的耕地数量都是虚夸和挑选出来的统计数字(1888年第366号令),谁都说不出每个土地拥有者平均占有土地的确切数字。农业视察官确定每块宅地平均1555平方俄丈,或约2/3俄亩,而最好的科尔萨科夫斯克区仅935俄丈。因此这些统计数字可能不真实,加上土地发配在拥有者中间极其不平衡:从俄国来时带着钱的人或成为富农的人拥有3-5俄亩,甚至8俄亩耕地,也有不少业主,尤其在科尔萨科夫斯克区,他们的土地仅有几个平方俄丈,这些统计数字的意义更小。显而易见,耕地的绝对数量年年增加,而宅地的平均数量却不长,似乎有成为常量的危险。[5]
播种的种子每次都向官方借贷,在最好的科尔萨科夫斯克区,1889年,“全部用掉的2060普特种子中,自有种子仅165普特,610个播种的人中间,自己有种子的仅56人”(1889年第318号令)。根据农业视察官的资料,每个成年居民小麦的平均播种数量仅为3普特18磅,低于南部。有趣的是,在气候条件较好的区,农业搞得反而比北部区差,而且这还不影响它是实打实的好区。
在北部二区,一次都未测得满足燕麦和小麦完全成熟的温度量,只有两年的温度量可以满足黑麦成熟。春季和夏初差不多永远是寒冷的,1889年,严寒出现在7、8月,秋季的坏天气从7月24日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10月底。与寒冷可以斗争,改良粮食作物适应萨哈林的生长条件是最见成效的事情,假如湿度不是如此之高的话,这场斗争或许还有可能。在抽穗、扬花和灌浆期,特别是成熟期,岛上的降水量大得不成比例,田里结出的是没完全成熟的、水淋淋的、瘪皱的和轻飘飘的麦穗,要么被雨打落,大把大把地烂掉或在地里发了芽。麦收时节,特别是收燕麦的时候,这里差不多总是遇上下雨天,有时整个收割期一直阴雨连绵,从8月持续到深秋。在农业视察官的报告中有一幅最近5年的收成表,其数据被岛长官称为“凭空臆想”,通过此表可以大致了解到,萨哈林的粮食收成是种子的3倍。这个数字在另外的统计数据里也出现过:1889年,平均每个成年人的粮食收成约11普特,即是播种的2倍。收获的粮食质量很差。有一次岛长官看了移民流放犯想拿来换面粉的粮食样品后,他发现其中一部分根本不能用来做种子,而另一部分里则有相当多没成熟和冻坏的籽粒(1889年第41号令)。
收成如此之低,萨哈林的业主要吃饱,就必需不少于4俄亩能产出的地,自己的劳动没有结余,也雇不起帮工,而在不久的将来,一旦不让土地休养的单耕把地力耗尽,流放犯“意识到必须转而休耕和轮耕”,那么将需要更多的土地和劳动,种庄稼因为徒劳无益和亏本将不得不被放弃。
倒是农业的蔬菜栽培这一块,其成效靠的不是自然条件,而是业主个人的勤劳和知识,明摆着在萨哈林效果不错。有时候有些家庭整个冬季都以大头菜果腹,这个情况就已经说明了当地蔬菜种植的成效。7月,亚历山大罗夫斯克的一位女人跟我抱怨,她的小菜园还没开花,而在科尔萨科夫斯克的一个木屋里我看到了满满一篮黄瓜。从农业视察官的报告中可以见出,1889年特姆斯克区每个成年人平均收获4.25普特包心菜和约2普特各式根茎蔬菜,科尔萨科夫斯克区是4普特包心菜和4普特根茎蔬菜。同年每个成年人平均收获土豆为,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区50普特,特姆斯克区16普特,科尔萨科夫斯克区34普特。土豆的收成一般都不错,这不仅有统计数据为证,个人印象亦如是,我没见过粮食仓满钵满的,也没见过流放犯吃面包,尽管这里的小麦种植多过黑麦,不过我却在每座木屋里看到过土豆,听到过抱怨,说冬天很多土豆烂掉。随着城市生活在萨哈林的发展,市场的需求越来越大,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已经有了女人们固定卖菜的地方,大街小巷也常常碰到卖黄瓜和绿叶菜的流放犯。在南部的一些地方,如头道沟村,蔬菜种植已正经是一个产业了。[6]种庄稼是流放犯的主业。第二位提供收入补助的是狩猎和捕鱼。从狩猎的角度出发,萨哈林的脊椎动物种类非常丰富。野兽里面对手艺人而言最贵重、数量也特别巨大的是貂、狐狸和熊。貂遍布全岛。听说,近来由于砍伐和森林大火,貂已经迁到离人的居住地更远的森林里,我不晓得这种说法对不对,我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时,就在村落周围,看见看守用手枪打死一只正在爬原木过小溪的貂,那些流放犯猎人,我跟他们聊过,一般也在离村落不远的地方打猎。狐狸和熊也是全岛都有。以前熊从不伤人和家畜,一点不凶,可自从流放犯开始在河流上游居住,在那里伐木,挡住了它捕鱼的路,鱼是它的主食,萨哈林的户籍簿和“事故统计表”里开始出现新的死亡原因——“熊咬致死”,而且现在熊已经被视为大自然的威胁,对它的斗争可不是开玩笑的。其他动物还有鹿和麝、水獭、狼獾、猞猁,偶尔有狼,白釉和老虎更少。[7]虽然野物如此之多,狩猎在移民区几乎仍然不算一门行业。
靠做生意积蓄的流放犯富农一般是买卖皮毛,他们廉价从异族人那里买进,再用来换酒,可这已经不是狩猎,而是另一种经营了。流放犯中间猎人寥寥无几,人数非常少。他们多半不算经营者,只是喜欢打猎的爱好者,打猎用的是老爷枪,也没有狗,寻开心而已,打到的野物要么贱卖要么换酒喝。科尔萨科夫斯克的一个移民流放犯卖给我他打的天鹅,要价“3个卢布或1瓶伏特加”。必须想到,狩猎在流放移民区永远成不了一种行业,就因为它是流放地。要从事狩猎,必须是自由人,勇敢健康,而流放犯绝大部分是性格软弱,犹豫不决,神经衰弱的人,他们在老家就不是猎人,不会打枪,他们被压抑的心灵与这种自由的行当完全格格不入,穷困中的移民流放犯宁愿冒被惩罚的危险,宰杀从官方贷来的牛犊,也不去猎杀松鸡和兔子。更何况想在主要是流放杀人犯来改造的移民区广泛发展这个行业,未必可行。不能允许往日的杀人犯经常杀死动物,重复每个猎人都必须做的野蛮作业,譬如杀死受伤的鹿,咬断松鸡和野鸡的喉咙等等。
萨哈林的主要财富和美好幸福的前程,或许不像人们想的,不在野兽皮毛,也不在煤炭,而是在洄游鱼。被河流带给海洋的部分物质,也可能是全部,每年以洄游鱼的形式回馈大陆。鲑鱼科的大麻哈鱼,或大马哈鱼,有国内鲑鱼的个头、颜色和味道,分布在太平洋北部,在一定的生命周期洄游北美和西伯利亚的一些河流,洄游的鱼不计其数,溯流而上,直抵上游水源。萨哈林的洄游期在7月底和8月上旬。此时的鱼数量之大,游动之迅疾,非比寻常,此情此景若非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想象得出来。看开锅似的河面,就能断定鱼游得有多快多拥挤,河水泛着鱼腥味,船桨陷入鱼阵,碰碰撞撞地把鱼抛到空中。大马哈鱼游进河口时孔武有力,但是经过急流、拥堵、寒冷,在石头和阴沉木上摩擦受伤,消耗着它的体力,它消瘦,身体布满血斑,肉开始松弛发白,牙齿外呲,完全变样,不晓得的人会把它当成另外一种鱼,不叫它大马哈鱼,而叫它狼鱼。它渐渐衰弱,已经无力逆流而行,在河湾里漂,或者停在阴沉木下,头扎在泥里,直接用手都抓得住,就连狗熊用爪子也能把它从水里捞出来。最后,性欲和饥饿使它疲惫不堪,死掉了,在河中游已经开始不断有大量死鱼出现,到上游岸边布满死鱼,臭气熏天。鱼儿在交尾期经受的这些痛苦,人称“赶死”,因为死亡不可避免,无一条鱼返回海洋,全体牺牲在河里。“不可遏止地发情直至咽气”,米登多夫说,“这是追逐理念的色彩,湿冷的蠢鱼竟然有这种理想!”
鲱鱼的洄游毫不逊色,它是在春季洄游到海岸,通常是在4月中旬以后。鲱鱼的鱼群巨大,“数量多得难以置信”,看到的人都这么说。鲱鱼每次来都有迹象:海面上泛起大面积的圆形泡沫带,天空中一群群海鸥和信天翁,海里的一条条鲸鱼喷着水柱,海狗云集。好神奇的场面!尾随鲱鱼而来的鲸鱼也很多,以至于克鲁森施滕的船绕个大圈,“小心翼翼”地靠岸。鲱鱼洄游时大海就像烧开了似的。[8]
鲱鱼每次洄游萨哈林河流和海岸时,其数量无法估算,数字再大都不过分。
不管怎么样,可以不夸张地说,有大规模合理的捕捞,又有日本和中国早就形成的市场,捕捞洄游鱼在萨哈林可能会带来上百万的收益。当南萨哈林还是由日本人说了算时,捕捞业在他们手里才刚刚发展起来,捕到的鱼每年就带来将近50万的收益。据米楚利计算,在萨哈林南部炼鱼油就用了611口大锅和15000立方俄丈的木柴,仅鲱鱼一项,一年就获利295806万卢布。
自从俄国人占领南萨哈林,捕鱼业转而衰落,延续至今。1880年杰伊捷尔写道,“不久前还是生活沸腾的地方,异族虾夷人不愁吃喝,企业主们利润可观,现在那里差不多成了荒漠。”眼下在北部二区捕鱼的是国内的流放犯,不值一提。我到特姆河时,大马哈鱼已经行至上游,绿色的两岸随处可见形单影只的捕鱼人,在用长长的杆子钓半死的鱼。近年来,行政当局一直在给移民流放犯找赚钱的机会,开始向他们订咸鱼。移民流放犯按优惠价买或借贷到腌鱼的盐,然后监狱用高价买他们的鱼,以资鼓励,可是关于他们这笔微不足道的新收入,值得一提的仅仅是,监狱里用当地移民流放犯腌制的鱼做的汤,据犯人们反映特别难吃,有股让人受不了的味道。移民流放犯们不会捕鱼和腌鱼,也没人教他们,监狱自己占了最好的捕鱼位置,分给他们的都是石滩和浅滩,阴沉木和石头老是刮破他们自己编的便宜网。岛长官科诺诺维奇将军命令召集移民流放犯,给他们训话,指责他们去年卖给监狱的鱼不能吃,“苦役犯是你们的兄弟,却是我的儿子,”他对他们说,“欺骗政府,你们这是在害你们的兄弟和我的儿子。”移民流放犯们附和着他,但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来,明年兄弟和儿子吃的还是臭烂鱼。即便移民流放犯学会腌鱼,这笔新收入终究给不了他们什么,因为卫生监督部门早晚肯定会禁止食用河里捕的鱼。
8月25日,我参观了杰尔宾村的监狱捕鱼点。连日的阴雨令四野晦暗,河岸泥泞难行。我们先进棚子,那里有16个苦役犯在原来是塔甘罗格渔夫的瓦西连卡的指挥下腌鱼,已经腌好150桶,大约2000普特了。我的感觉是,倘若瓦西连卡没来苦役场,那这里就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鱼了。棚子到河岸中间是斜坡,有6个苦役犯在用锋利的小刀剖鱼,把鱼内脏扔到河里,河水是红色的,浑浊不堪。弥散着浓烈的鱼腥味和浸透鱼血的土腥味。旁边的一群苦役犯,全身透湿,有的赤脚,有的穿着草鞋,急急忙忙跑来跑去撒网。我在时撒了两次网,网网爆满。每条大马哈鱼都不成样子了,全都龇牙咧嘴的,弯曲的身子布满斑块,差不多每条鱼肚子上都沾着褐色或绿色,被挤出来的黏糊糊的鱼屎,就算鱼没死在水里或在网里还挣扎,被扔上岸后也马上没气了。为数不多的没斑块的鱼被叫作银鲑,它们被小心地放到一边,不过不是给监狱大锅饭备的,而是拿去做“干咸鱼脊肉”的。
这里并不清楚洄游鱼的自然规律,还不知道捕鱼应该是在河口和下游,因为再往上它就不值钱了。在阿穆尔河航行时,我听到过当地的老住户发牢骚,在河口时抓到的是真正的大马哈鱼,而等到他们手里就成狼鱼了,船上的人都说,是时候整顿一下捕鱼业,禁止他们在下游捕鱼了。[9]当时在特姆河上游,监狱和移民流放犯捕到的都是消瘦的、半死不活的鱼,在河口,日本人在河上下栅栏偷捕鱼,在下游吉利亚克人给自己的狗捕的鱼,都远比特姆斯克区给人吃的肥壮鲜美。日本人的帆船甚至大船总是满载而归,波利亚科夫1881年在特姆河遇到过那艘漂亮的大船,今年夏天一定又来过了。
为了让捕鱼成为正经行业,必须让移民区向特姆河口与波罗奈河口靠近。但这并非唯一条件。还应该让流放居民不受自由民竞争,因为在利益冲突时,自由民总归占流放犯的上风,其实与移民流放犯竞争的,暂时还只是为关税偷捕的日本人,和给监狱挑捕鱼地方的官员。而一旦西伯利亚通铁路,航运发展,关于难以置信的鱼类和动物皮毛资源的传言很快就会吸引自由民上岛,开始移民潮,成立真正的捕鱼业,流放犯则不是以业主,而是以雇工的身份参与其中,之后,分析一下便可断定,就开始埋怨流放犯干活方方面面都不如自由民,甚至连蛮子和朝鲜人还不如,以经济的观点看,流放人口将被当作岛屿的包袱,随着岛上移民人数的增加,定居和行业生活的发展,国家会认为站在自由民的立场更公平更有利,因此关闭苦役场。这样的话,鱼就成为萨哈林的资源,而不是移民区的了[10]。
关于捞海带,我在描写毛卡村时已经说过了。从3月1日到8月1日期间,干这个活儿,移民流放犯能赚150-200卢布,收入的1/3用于伙食,2/3流放犯带回家。这是笔不错的收入,可遗憾的是,暂时仅科尔萨科夫斯克区的流放犯能赚到。干活的人是按劳取酬,所以收入多少直接与技能和勤恳挂钩,而这些品质远非每个流放犯都具备,因此也不是人人都去毛卡干活。[11]
流放犯中有不少粗细木工和裁缝等等,可是他们大多数人都无事可做或在务农。有个苦役犯钳工会做别丹仿式步枪,[12]已经往大陆卖了4把,另一个会做独特的钢链子,还有一个会翻石膏,不过这些步枪、钢链子和昂贵的小首饰匣,如同南部的一个移民流放犯在岸边捡鲸鱼骨,另一个捞海参,绝少反映移民区的经济状况。那些监狱展览上漂亮、昂贵的木制品,仅仅说明苦役场偶尔也会有非常好的细木工,但他们与监狱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不是监狱帮他们推销,也不是监狱教会他们手艺,至今监狱都是在享用现成工匠的劳动。工匠们提供的劳动大大超过需求。“在这里就是有假钱都没地方花。”有个苦役犯对我说。
木工干一天挣20戈比,吃自己的,裁缝们缝纫是为酒。[13]
现在,如果将流放犯卖粮食、狩猎和捕鱼的收入都加起来平均一下的话,那么,根据农业视察官的统计,得出的数字可怜得很:每人29卢布21戈比。同时,每户平均欠官方31卢布51戈比。因为收入总额里还包括官方发放的伙食费和救济款,以及外面寄来的钱,还因为流放犯的收入主要来自官方付的工钱,而付的往往比应得的高,那么该收入的一半就是假的,欠官方的债务实际上更高。
【注释】
[1]拉丁文:陌生的地方。
[2]在给农业视察官1890年度报告所做的批示中,岛长官说,“终于有了文献,可能还很不完善,但至少是以专家收集的观察结果为基础的,不为迎合人。”他称该报告为“在这方面迈出的第一步”,这就是说,1890年之前的报告都是为迎合什么人的。接着科诺诺维奇在批示中说,到1890年为止,关于萨哈林农业唯一的资料来源是“凭空的臆想”。农学家官员在萨哈林称为农业视察官,属6等文官,待遇不错。在岛上逗留两年后视察员开始提交报告,都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里面都是作者个人的观察结果,其结论不确定,不过报告中会简略阐述气象和植物的资料,据此足以清楚岛上居民的自然条件。这份发表的报告当然会载入萨哈林史料。至于之前任职的农学家,他们全都太不走运了。我已经不止一次提到米楚利,他是农学家,后来做了负责人,最后死于心绞痛,还不到45岁。另外一个农学家,正如人们说的,竭力证明萨哈林不可能发展农业,一直到处寄文件和拍电报,死于严重神经失常,现在提起此人都认为他诚实、懂行,但是个疯子(指的是鲁日奇科,职业农学家,1878年毕业干彼得堡农科院)。1884年,鲁日奇科被任命为萨哈林农业视察官,详细了解当地条件后得出结论,在萨哈林搞农业不可能。鲁日奇科的结论使习惯于向政府要钱开发萨哈林农业的长官方面很不安,而且新视察员还发现公款被盗用和利用“移民开发基金”欺诈。东西伯利亚总督阿努钦禁止鲁日奇科批评萨哈林的体制,不许他说移民开发之不可能,以免导致“移民人心涣散”。于是农学家致信亚历山大三世,然而在回复电报中沙皇禁止鲁日奇科“拍发涉及他对萨哈林岛个人看法的电报”。国家财政部将鲁日奇科除名,为了彻底掩盖那些关于犯法的流言,新阿穆尔边区总督科尔夫吩咐将他说成是疯子,把他送到符拉迪沃斯托克。П.叶廖明注。)第三个负责农学部门的是波兰人,被岛长官用有史以来官员中少有的闹事者之名开除:只是在他“提出将他像囚犯那样让赶橇人把他押送到尼古拉耶夫斯克城时,才命令发给他差旅费”,长官方面显然是担心他拿了差旅费,永远留在萨哈林(1888年第349号令)。第四位农学家,是德国人,什么都没做,也未必懂多少农学,伊拉克利神甫曾告诉我,好像是在一场8月严寒之后,粮食都毁了,他去雷科夫斯科耶村,召开村民大会,架子十足地问:“为什么你们这里有严寒?”人群中一个最聪明的人回答:“我们也不知道,大人,肯定是仁慈的上帝的安排。”农学家十分满意这个回答,坐上四轮马车,怀着完成职责的感觉回家了。
[3]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大臣,奥菲丽娅之父。——译者
[4]1886年第43期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上的报道中写道,“萨哈林新来的一位农学家(普鲁士臣民)于10月1日举办萨哈林农业展览以自我标榜,展品由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和特姆斯克区的移民流放犯提供,还有的出自官方菜园……如果不是在貌似萨哈林收获的麦粒里掺入从有名的格拉乔夫那里定购的,移民流放犯送展的粮食一点不特别。特姆斯克区移民流放犯瑟乔夫的展品由特姆斯克区证明,当年收成达70普特,结果被揭露是骗局,即展出的小麦是一粒粒挑出来的”。关于此次展览,该报第50期亦有报道,“特别惊人的是参展的不同寻常的菜品,例如,一棵包心菜22磅,一根萝卜13磅,一个土豆3磅等等。我斗胆说,在欧洲腹地也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菜品。”
[5]随着人口的增加,合适的土地越来越难找。生长阔叶林,如榆树、山楂和接骨木等,土壤厚而肥的河谷地带是冻土地带、沼泽地带、覆盖着被火烧过的森林山区、长针叶林的洪涝洼地之中难得的绿洲。在岛屿南部的这些河谷,或者广袤的荒原,也都夹在植物稀少,与极地无异的山区和泥泞的沼泽地中间。譬如,在塔科伊河谷和毛卡之间用来耕作的土地,一大片整个是布满泥沼,没有指望的土地,或许可以在此筑路,但是改变其严酷的气候非人力所能办到。显然,南萨哈林的面积再大,至今适于耕作、种菜和安家的土地仅找到405俄顷(1889年第318号令)。而以弗拉索夫和米楚利为首,处理萨哈林适合于惩戒农业移民区问题的委员会却认为,岛屿中部可以开发的土地,“应该大大超过20万俄顷”,而南部这类土地的数量“达22万俄顷”。
[6]迄今为止洋葱种植反倒比较少,它在流放经济中的不足由这里野生的熊葱补充。这个葱味浓烈的鳞茎植物曾经被哨所的士兵和流放犯当成防治坏血病最好的药物,每年军队和监狱驻军都要储备上百普特过冬,因此可以断定,坏血病在这里是多么常见。听说熊葱好吃又营养,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它的味道,不要说在房间里,即便在院子里,如果吃了熊葱的人走近我,我都觉得臭。
尽管农业视察官在报告中提供了统计数字,但萨哈林的刈草场面积究竟有多少仍然不清楚,不过暂时无需怀疑的是,远非每个业主春天时就知道,夏天他要去哪里刈草,干草够不够,到冬末牲畜会不会因为饲料不足而饿瘪了。最好的草场都被强势的监狱和军队驻军据为己有,留给移民流放犯的是很远的草场,或者那种很难收割的草场。由于这里的草地大部分是沼泽,其深层土壤长年水湿,所以只生长酸牧草和苔草,干草差且不够营养。农业视察官说,这里的干草的营养成分尚不及普通干草的一半,流放犯也发现干草不好,富裕的人家不会只喂干草,而是拌上面粉和土豆。萨哈林干草完全没有我们俄国干草那种好闻的味道。那些生长在森林草地和河边,我们多次提及的巨型青草是否可以充当不错的饲料,我无法判断。不过我注意到,有一种草的种子,即萨哈林荞麦,已经有卖的了。关于在萨哈林是否需要种草,能不能种,农业视察官的报告中只字未提。
再谈谈畜牧业。1889年,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和科尔萨科夫斯克区272个业主人均1头乳牛,而特姆斯克区人均3.33头。耕畜,即马和阉牛的统计数字与上述的也差不多,只是在这个数字上,最好的科尔萨科夫斯克区却相形见绌。不过这些统计数字描绘不出真实的图景,因为萨哈林所有的牲畜在业主中间分布极其不均衡,所有的私人牲畜都集中在富裕的业主手中,这些人拥有大面积的宅地或做生意。
[7]狼远离人居,因为害怕家畜。为了让这样的解释可信,我举一个细节为例:布谢写(转下页)(接上页)过,虾夷人生平第一次看到猪时,吓坏了,米登多夫也说,阿穆尔河第一次出现羊时,狼没碰它们。野鹿分布在岛屿北部的西海岸,在这里冬季它们聚集在冻土地带,春季,据格伦说,它们去海边舔盐,到那时,在这里开阔的平原上,可以看到数不胜数的鹿群。飞禽类有雁、各种野鸭、白山鹑、松鸡、杓鹬、山鹬,它们的交配期一直持续到6月。我是7月抵达萨哈林的,那时原始森林里已经消停,岛屿仿佛没有生命存在,观察家们所说,在这里有堪察加夜莺、山雀、鸫、黄雀,不过让人勉强相信罢了。黑乌鸦倒是不少,没有喜鹊和椋鸟。波利亚科夫在萨哈林只见到过一种家燕,就算是这个,以他看来,也是因为迷了路偶然飞到岛上来的。有一次我觉得我在草丛里看到了一只鹌鹑,走近点一看,我看到一只漂亮的小动物,它叫花鼠,北部二区里最小的哺乳动物。据尼科尔斯基说,这里没有家鼠,可是在移民区早期文件中,就已经提到过鼠害。
[8]有一位作者见过日本人的渔网,它“一头固定在岸上,在海里围成一个3俄里的大口袋,人们从里面不停地舀鲱鱼”。布谢在自己的札记中写道,“日本人的渔网网眼密,非常之大。一张渔网撒到距离岸边70俄丈远。可是令我惊讶的是,日本人把网收到距离岸边10俄丈时,就让它留在水里了,因为这10俄丈渔网里塞满了鲱鱼,即便60个雇工用尽全力,也无法再拖上来一步……划桨的人每划一下桨,就会撞飞几条鲱鱼,他们直埋怨鱼儿碍事”。布谢和米楚利都详细描写过日本人捕洄游的鲱鱼。
[9]顺便提一句,阿穆尔河的鱼类资源极丰富,捕鱼业却极弱,原因是从业人员舍不得从俄国请专家。在这里,譬如捕到大量的鲟鱼,却不管怎么样都做不出俄国那样的鱼子,哪怕外观上也不像。这里的从业人员的手艺停留在干咸鱼脊肉的水平,别的就不行了。杰伊捷尔在《海洋报》(1880年第6期)上写道,阿穆尔似乎曾经有过一个渔业公司(资本家办的),着手大规模捕捞,供应自己吃的鱼子,据说每磅达2百到3百银卢布。
[10]对那些住在小河河口和大海边上的流放犯来说,捕鱼可以补贴家业,赚些工钱,可是这样就必须提供给他们很好的渔网,而会织渔网的唯有那些老家是海边的人。
目前来萨哈林南部捕鱼的日本船每艘付关税7克黄金。所有的鱼产品也都征税,如做肥料用的鱼油,鲱鱼油和鳕鱼油,但是所有关税收入不到2万,而这几乎是我们开发萨哈林财富的唯一收入。除了大马哈鱼,洄游萨哈林河流的还有它的亲戚鳟鱼、远东红点鲑和远东哲罗鱼,萨哈林本地的淡水鱼有鲑鱼、狗鱼、扁鱼、鲤鱼、鲫鱼、鮈鱼,黄瓜鱼,这是因为它有股新鲜黄瓜味。海鱼里除了鲱鱼,还有鳕鱼、比目鱼、鲟鱼,鰕虎鱼,这里的鰕虎鱼那么大,可以吞下整条黄瓜鱼。亚历山大罗夫斯克有个苦役犯专捕长尾巴的虾,非常好吃,在这里管那东西叫小虾。
萨哈林沿岸的海洋哺乳动物中有巨量的鲸鱼、北海狮或海狮、海豹和海狗。乘“贝加尔号”前往亚历山大罗夫斯克途中,我看到过很多鲸鱼在海峡里成双成对地漫游戏耍。萨哈林西海岸附近,有块叫危险之石的礁岩矗立在海上,“叶尔马克号”纵帆船上的目击者想考察这块石头,写道,“直到石头跟前我们才发现,石头上满是巨大的北海狮,我们被这群巨大的野兽惊呆了,野兽们大得无法形容,所以从远处感觉那就是一整块大石头……除了礁岩一般的海狮,石头周围的海里还有非常多的海狗”。我们北部海域鲸鱼和海豹捕捞业能够达到多大规模,可以从一位作者列举的统计数字见出:据美国捕鲸船长们计算,14年来(到1861年)从鄂霍次克海得到的鲸油和鲸须价值2亿卢布。然而尽管前程辉煌,这些产业显然并未致富流放移民区,就因为它是流放场。布雷姆证实,“猎海豹是大规模的、残忍的屠杀,粗暴与无情的勾结。因此不能说是猎海豹,而是屠杀海豹”。而“最野蛮的部族在做此事时都比文明的欧洲人有人性得多”。用棍子打杀海狗时,海狗的脑浆四溅,可怜的动物吓得目瞪口呆。流放犯,尤其是那些因谋杀被流放的,应该还记得类似的情景。
[11]鉴于海带和西南海岸较为温和的气候,我认为那里暂时是萨哈林唯一可以建移民区的地方。1885年,在阿穆尔边区研究学会的一次会议上,宣读了现为企业主的谢苗诺夫关于海带的有趣报告,该报告刊登在《符拉迪沃斯托克》1885年第47、48期上。
[12]旧式单发军用步枪。——译者
[13]迄今为止工匠只能在哨所里的官员和有钱的流放犯那里赚钱。当地的一个知识妇女值得称赞,她付佣人的工钱总是很慷慨。也有这样的情形,譬如有个医生将鞋匠当病人收进医务所,就为了让他给自己的儿子做靴子,还有官员给自己登记了一个女时装裁缝做佣人,后者就白给他的妻子和孩子做衣服,此类事情在这里是当作不光彩的例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