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Ⅲ
波罗-安-托马里——穆拉维约夫哨所——头道沟、二道沟和三道沟——索洛维约夫卡——柳托加——戈雷角——米楚利卡——落叶松村——霍姆托夫卡——大叶兰村——弗拉基米洛夫卡——农场或曰招牌——鲁戈沃耶——神甫窝棚村——白桦树村——十字架村——大小塔科埃——加尔金诺-弗拉斯科耶——杜布基——奈布奇——大海。
对科尔萨科夫斯克区居住地的巡访,我将从坐落在阿尼瓦湾沿岸的村落开始。第一个村落在哨所东南4俄里,日本名叫波罗-安-托马里。它建于1882年,从前此地是个虾夷人的小村庄。居民72人:男53人,女19人,业主47人,其中38人没有土地。尽管村落周围看起来很空阔,然而每个业主人均只有0.25俄亩耕地和不到0.5俄亩的草场,也就是说,土地已无处可扩或扩充困难,即便如此,假如波罗-安-托马里是在北部,那它这里早就安置上200个业主外加150个合伙业主了,毕竟南部行政当局在这个问题上比较有节制,宁愿建新村,也不扩旧。
在这里我登记到9个年龄在65-85岁的老年人,其中有一个叫杨·雷采博尔斯基,75岁,样貌蛮像奥恰科夫时代的士兵,他老到也许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有罪了,颇有点奇怪的是,所有这些无期的苦役犯,恶棍,只因科尔夫男爵注意到他们都已是风烛残年,便下令将他们转为移民流放犯了。
科斯京,一个被女同乡救起的移民流放犯,自己足不出户,也不放人进去,不停地祈祷。移民流放犯戈尔布诺夫,大家都管他叫“上帝的奴仆”,因为他自由时是个游方教徒,他的职业是油漆匠,但却在三道沟放牧,也许是喜欢孤独和静观吧。
再往东40俄里是穆拉维约夫哨所,不过已经仅存在于地图上了。它建成较早,在1853年,位处鲑鱼湾岸边,1854年传言要打仗时被废弃,直到12年后方才在布谢湾岸边重建,这片浅湖又被叫作十二英尺港湾,它与大海相连的水道,唯有吃水很浅的船只进得去。米楚利来时这里驻扎近300名士兵,都得了严重的坏血病,建哨所的目的是要确立俄国在南萨哈林的势力,1875年条约签订后,哨所因不需要而被撤销,弃置的木屋据说被逃犯烧毁了。
去科尔萨科夫斯克以西的村落,都有滨海道路可通,右侧是黏土陡坡和绿幽幽的乱石,左侧是喧嚣的大海,海浪冲上沙滩,泛起白沫,倦了再滑回去,岸边铺满被大海扔出来的褐色宽海带,飘散着一股腐烂的海洋植物那种甜丝丝,倒不难闻的味道,在南部大海这种味道到处都闻得到,一如分分钟钟都在飞起的野海鸭,给岸边赶路人解闷。轮船和帆船是这里的稀客,四周和海平线上什么都看不见,大海一览无余,偶尔有只粗劣的干草划子慢慢腾腾地挪动着,有时候会挂着一片黑乎乎难看的帆,或者是一个苦役犯走在没膝的水里,身后用绳子拖着根原木,这就是全部的画面。
陡峭的海岸被一条又长又深的河谷截断,这里流过小河温塔奈,或叫温塔,周围以前是官办温塔农场,苦役犯管它叫“破烂农场”,顾其名自可得其义。现在这里是监狱菜园,仅有3幢移民流放犯的木屋,这就是头道沟。
然后依次是二道沟,有6个住户。这里有一个挺富裕的老头,他是移民流放犯出身的农民,跟他一道住的有老太婆、姑娘乌里扬娜。很久以前,姑娘曾经弄死自己的婴儿给埋了,在法庭上却说,婴儿她不是弄死的,而是活埋的,因为她以为这样更容易被原谅,法庭判了她20年。乌里扬娜一边给我讲,一边痛哭着,然后擦干了眼睛,问道:“酸白菜您买不买?”
三道沟有17户。
3个村落共有居民46人,其中女17人,业主26人。这里的人全都是当初建村的人,都挺富裕,户户牛羊成群,有的甚至以此为生。应该承认,生活如此富足的主要原因大概得益于气候和土壤的条件,可是我心想,假如把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和杜埃的官员请到这里来,由他们来安置,那么一年之后,3个村落的业主将不是26个,而会多达300个,还不算合伙业主,那他们就又全都“懒怠过日子和随心所欲”,吃不上饭了。我认为,这3个小村落的例子足以说明,当此之时,移民区年头短且不巩固,业主越少越好,街道越长反倒越穷。
索洛维约夫卡离哨所4俄里,建于1882年,在萨哈林所有村落中它的地理位置最佳:濒临大海,而且离鱼类丰富的苏苏亚小河河口不远。居民们养奶牛卖牛奶,也务农。居民74人:男37人,女37人,业主26人,他们都有耕地和草场,人均1俄亩,海边陡岸一带的土地还不错,其余的就差了,长些枞树和冷杉。
阿尼瓦湾岸边还有一个村落远在另一头,离哨所25俄里,若走海路14海里,它叫柳托加,距离同名河口5俄里,建于1886年,与哨所的交通极不方便,或沿岸步行或乘快艇,移民流放犯则坐干草筏子。居民53人:男37人,女16人,业主33人。
说起经过索洛维约夫卡的那条沿岸道路,在苏苏亚河口猛然右转,直奔北而去了。在地图上,苏苏亚河的上游靠近注入鄂霍次克海的奈巴河,顺着这两条河,从阿尼瓦到东海岸,几乎呈一条直线排列着一串村落,由一条88俄里的道路彼此相连。这串村落构成南部区的主体,呈现其风貌,这条道路就是连接南北萨哈林的驿路主干线的起点。
我累了或变懒惰了,在南部工作起来已经不似在北部那么勤奋,我经常整天整天闲逛和野营,已不想走访木屋,而人们殷勤地给我提供便利时,我倒也不便拒绝。第一次往返鄂霍次克海我都与别雷先生同行,他很想让我看看他的地盘,之后我做调查时,次次都是移民流放犯管理官亚尔采夫陪同。[1]
南部区的村落都有自己的特点,刚刚来自北部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首先是这里的穷人明显比较少,没建完的、被丢弃的木屋和被钉死的窗户我压根就没见到过,木板屋顶在这里稀松平常,触目可及,犹如北部的干草和树皮。道路和桥梁比北部的差,尤其是小塔科埃村和锡亚人村庄之间,一发大水和下大雨后往往是一片泥泞无法通行。居民们看上去都比他们北部的同胞年轻、健康和精神,这也跟本地区比较富足的情况相似,可以解释为,南部的流放犯多数服的是短期徒刑,他们比较年轻,被苦役折磨得比较轻。常常碰到有些人刚20-25岁,却已经服完苦役,安家落户了,还有不少流放犯出身的农民,年龄在30-40岁之间。[2]对南部村落有益的还有一个情况,即这里的农民都不急于离开去大陆,譬如在刚刚写到的索洛维约夫卡,26个业主中有16人拥有农民身份,女人很少,有的村落没有一个妇女,同男人相比,她们大多数看上去病态和年老,这里的官员和移民流放犯都埋怨说每次从北部分给他们的女人都是“老弱病残”,年轻体健的他们都留给自己了,此言不虚。这里的医生对我说,他做狱医时,有一次他给新来的一群妇女检查身体,发现她们都有妇女病。
在南部压根没有合伙业主或对半分合伙业主一说,因为这里每块宅地上只安置一个业主,但与北部一样,也有业主只是在村里注了册,却没有住房。无论哨所还是村落,都没有犹太人。在木屋的墙上看到过日本画,还看到过日本银币。
苏苏亚河畔的第一个村落是戈雷角村,去年刚刚建起来,木屋尚未造好。这里有24个男人,没有女人。村落建在以前叫秃角的土丘上,这里的小溪离住处不近,必须去那里打水,没有水井。
第二个村落是米楚利卡村,为纪念米楚利[3]得名。尚未通路时,现在的村址是个驿站,为来往出公差的官员换马,马夫和差役被允许在刑期满之前安家,他们在驿站附近住下来,打理自己的产业,这里的住户仅10家,居民25人:男16人,女9人。1886年以后,区长已不再允许一人在米楚利卡落户,此举甚好,因为这里的土地不怎么样,草场仅够10户使用。目前村里有17户和13匹马,数目很少的牛羊不算,官方统计表中登记有64只鸡,如果住户的数量翻一番,这些数字则增加不了一倍。
在讲南部区村落的特点时,我忘记提一点:这里经常发生乌头草(AconitumNapellus)致死事件。米楚利卡村移民流放犯塔卡沃伊家的猪就被乌头草毒死了,他舍不得扔,吃了猪内脏,差点没死掉。我去他家木屋时,他勉强站着,说话有气无力,可说起猪内脏却呵呵笑,看他仍然浮肿,从青紫的脸可以断定,他为猪内脏付出了多么昂贵的代价。他之前不久,孔科夫老头因乌头草中毒死了,他的房子现在空着,这所房子是米楚利卡村著名的文物之一。若干年前,过去的典狱长Л将某种藤捻植物当作葡萄,他向金采将军报告,南萨哈林有葡萄,可以成功种植。金采将军马上命令调查囚犯中是否有人曾经种过葡萄。这人很快就找到了,是移民流放犯拉耶夫斯基,据传他个子很高,他自称行家,人家也信了,一纸公文让他坐上第一班轮船从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哨所来到科尔萨科夫斯克哨所。到了这里人家问他:“干吗来?”他回答:“种葡萄。”人家打量打量他,读了读公文,耸耸肩膀而已。葡萄园丁在区里到处转悠,鼻孔朝天,因为他是岛长官派来的,以为就不需要去移民流放犯管理官那里报到,从而引起了误会,在米楚利卡村他的高个子和言谈举止的傲慢,引起人们的怀疑,把他当作是逃犯,抓起来扭送哨所。他在这里的监狱被关押了很久,查清楚后才放出来。后来他定居米楚利卡村,死在这里,萨哈林因而也就没有了葡萄园。拉耶夫斯基的房子充公抵债,15卢布卖给孔科夫,孔科夫老头付掉房钱时,狡猾地挤挤眼,对区长说:“那等我死了,您又要为这房子费心了”。果不其然,很快他就被乌头草毒死了,现在公家又得为这房子忙活了[4]。
米楚利卡村有一位萨哈林的甘泪卿,[5]她是移民流放犯尼科拉耶夫的女儿丹娘,出生在普斯科夫省,16岁,她浅色头发,身材纤细,面容也生得清秀、文弱又温柔,已经许配给一个看守。若是你路过米楚利卡,她总是坐在窗前沉思。可是美丽的年轻姑娘能想什么呢,身陷萨哈林,她在梦想什么,明摆着的,唯有上帝罢了。
离米楚利卡村4俄里有个新村落叶松村,这里的道路是条穿过落叶松林的林间通道,它还叫赫里斯托福罗夫卡,因为从前一个吉利亚克人赫里斯托福尔在这里下套捕过貂。这个村落地点选得不能说成功,因为这里的土壤不好,不适宜农作物栽培。居民15人,无妇女。
再过去不远是赫里斯托福罗夫卡小河畔,从前有过几个苦役犯制作各种各样的木制品,他们被允许在刑期期满之前安了家。然而有证据表明他们的住址不怎么好,1886年他们的4座木屋都迁到落叶松村以北大约4俄里的地方,后来这里就建成了霍姆托夫卡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自由移民,农民霍姆托夫以前曾在这里狩猎为生。村里有居民38人:男25人,女13人,业主25人。这是最没意思的村落之一,即便它也有名胜古迹可夸口:村里住过移民流放犯布罗诺斯基,他就是那个名扬全南部不懈不倦的狂偷。
3俄里开外是大叶兰村,大约建于两年前。叶兰是广袤的荒原之意,在这里用来称呼那片河谷众多的地带,每条河谷里长着榆树、橡树、山楂、接骨木、白蜡树和白桦树,冷风一般刮不到这里,当此之时,邻近山上和泥沼地里的植物是那么稀少,与极地无异,在荒滩上则随处可见茂盛的灌木和两人多高的青草,夏季,据说天不阴时,这里土地的水分就会蒸发,潮湿的空气变得像澡堂里一样闷,滚烫的土壤使禾秸作物大量生长,譬如燕麦,一个月就差不多能长1俄丈高。这些河滩,令小俄罗斯人想起故乡青草高、灌木密的河滩林,最合适人居住。[6]
大叶兰村居民40人:男32人,女8人,业主30人。当移民流放犯给自己的宅院平地时,命令让他们能保留就保留原有的树木,村落因此看上去不像是新建的,街道上和院子里到处是阔叶老榆树,犹如他们祖辈种下的。
这里的移民流放犯中间,最引人注意的是来自基辅省的巴比奇兄弟,一开始他们住一个木屋,后来吵架了,就请求长官把他们分开,其中一个巴比奇非常怨恨自己的亲兄弟,他这样说:“我怕他像怕蛇。”
再走过去5俄里,是弗拉基米洛夫卡村,建于1881年,村名为纪念一个负责过苦役劳动,名叫弗拉基米尔的少校。移民流放犯又叫它小黑河村。它有居民91人:男55人,女36人,业主46人,其中19人孤身过活,自己挤牛奶,27个家庭中仅6户是合法的,作为农业移民区,它一个村落值两个北部区村落,可是自愿随夫来萨哈林,且没有被监狱毁掉,也是移民区最为宝贵的自由民妇女,这里仅一人,但是不久前还被关进监狱,怀疑她谋杀丈夫。在杜埃“家属营”被北部官员折磨的那些不幸的自由民妇女要是能来这里就好了,弗拉基米洛夫卡村仅牛就有1百多头,马有40匹,草场不错,却没有女主人,所以也就没有真正的家业。[7]
弗拉基米洛夫卡村里,移民流放犯监管官Я先生和助产士妻子住的公房旁边有个农场,移民流放犯和士兵叫它招牌。Я先生喜爱自然科学,植物学尤甚,每每提及植物,总以拉丁文称之,譬如吃饭时给他上四季豆,他就会说,“这是faseolus”,他给自己的小黑狗取名Favus,[8]在萨哈林所有官员中间,他最精通农学,做事勤恳热忱,然而他的示范农场收成却往往比移民流放犯的差,这招来众人的不解甚至嘲笑。依我看,收成上的偶然差异在Я先生是必然的,对其他官员亦然。农场既没有气象站,也没有哪怕只是积粪肥的牲畜,没有像样的设备,没有从早到晚只经营农业的行家,这不是农场,实际上只是一块招牌而已,那就是打着示范农业幌子的无聊把戏。这个农场甚至连试验田都称不上,因为它只有5俄亩耕地,且像公文所说,故意挑土质中等以下的,“目的在于给移民做表率,只要精耕细作就能在这样的土地上收获到满意的成果。”
弗拉基米洛夫卡村出过一桩风流韵事。一个农民武科尔·波波夫撞上自己的妻子和父亲扒灰,一怒之下杀了老头,他被判服苦役,流放科尔萨科夫斯克区,被发派到农场,给Я先生做车夫。此人身材魁梧,尚且年轻英俊,生性温和专一,总是沉默寡言和若有所思,从一开始主人就蛮信任他,每次出门从不认为武科尔会偷拿斗柜里的钱,偷喝储藏室里的酒,他不能在萨哈林结婚,因为老家还有妻子,没跟他离婚。男主人公情况大致如此。女主人公是流放苦役犯叶连娜·捷尔特什娜雅,移民流放犯科舍廖夫的同居女伴,一个多嘴多舌、愚蠢难看的娘们,她跟自己的同居男人吵架,那人告了状,区长将她发配农场干活以为惩罚。在这里武科尔看到并爱上她,她也爱他。同居男人科舍廖夫大概有所觉察,便死乞白赖求她回到自己身边。
“得了吧,我可知道您!”她说,“娶我,我就去。”
科舍廖夫递上申请,要求与捷尔特什娜雅结婚,长官准了他这桩婚姻,而此时,武科尔向叶连娜示爱,央求她跟自己生活,她亦海誓山盟,对他说:“你来好了,我可以的,可是跟你住,不行,你是结了婚的,我是女人,得为自己着想,嫁个好人。”
当武科尔得知她许配人,陷入绝望,服乌头草自尽。事后审问叶连娜时,她承认:“我跟他睡过4夜。”人们说,武科尔在死前两个礼拜,曾看着在擦地板的叶连娜说:“嗨,娘们啊,娘们!为了娘们我来到这里服苦役,肯定会为娘们送命!”
在弗拉基米洛夫卡村,我认识了因为制造伪币被流放的流放犯瓦西里·西米尔诺夫,他已经服满苦役定居了,现在以捕貂为生,看得出来,这行当给了他很大的享受,他告诉我,以前伪币让他一天就挣到3百卢布,犯事之后他就洗手不干了,从事诚实的劳动。聊到伪币他满是专家口吻,以他所见,现在的纸币即便是娘们都伪造得了,他平静地诉说着往事,不无嘲讽,并且因法庭上为他辩护的是普列瓦科先生而非常自豪。[9]
一过弗拉基米洛夫卡村,就是几百俄亩的大草场,它呈半圆形,直径4俄里,草场尽头的路边,是鲁戈沃耶村,又叫鲁日基,建于1888年,这里有69个男人,只有5名妇女。
再继续走上4俄里,我们进了神甫窝棚村,它建于1884年,曾经想叫它新亚历山大罗夫卡,不过这个名字没叫起来。西梅翁·卡赞斯基神甫,或简单点,谢苗神甫曾经乘狗拉橇去奈布奇村给士兵做“斋戒”,返回途中遇上狂风暴雪,染上重病(也有人说他是从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回来),幸亏有几个虾夷人打鱼用的破窝棚,他宿在一个窝棚里,派车夫去弗拉基米洛夫卡,那里当时有自由移民居住,他们赶到这里,将奄奄一息的他送到科尔萨科夫斯克哨所,这以后虾夷人的窝棚就被叫作神甫窝棚,这名字也就成了地名。
移民流放犯们还管自己的村落叫华沙村,因为村里有许多天主教徒。居民111人:男95人,女16人,42个业主中仅10人有家室。
神甫窝棚村刚好位于连接科尔萨科夫斯克哨所和奈布奇村的道路中间,苏苏亚河流域到此为止,走过一个不大明显的小弯,翻过分水岭下行就进入奈布奇河灌溉的河谷,这流域上的第一座村落位于距离窝棚8俄里处,名叫白桦树村,因为过去村落周围长满白桦树。在南部所有的村落中它最大,有居民159人:男142人,女17人,业主140人。村里已经有4条街道和一个广场,在广场上打算慢慢建起教堂、电报站和移民流放犯监管官住房,如果移民区成功,还打算在白桦树村设立乡公所。然而这个村看上去非常单调,村里人也都很无聊,他们思想的不是乡公所,而是怎么能尽快服满刑期离开去大陆。一个移民流放犯在被问结婚与否时,他烦闷地回答我:“结过婚,又把妻子杀了。”另一个,被咯血症折磨得痛苦不堪,知道我是医生,老是追着我问,他是不是肺痨,边说还边试探地盯住我的眼睛,他被一个念头吓坏了,生怕活不到取得农民身份的时候,会死在萨哈林岛。
再走5俄里路就是十字架村,建于1885年。这里以前打死过两个逃犯,在他们的坟前竖着十字架,现在已经没了,另一种说法是,这里原来有个针叶林,早就砍光了,那时候河滩上有树交叉成十字架状。两种说法都颇有诗意,显然,十字架的名字是居民们自己取的。
十字架村坐落在塔科埃河畔,正好有一条支流在这里注入,土地是覆盖着薄薄一层肥沃淤泥的壤土,差不多年年都能收获,草场很多,人们很幸运,都是正儿八经的业主,但是头几年村落与上阿尔穆丹村没什么两样,差点就毁了,情况是这样的,这里的宅地上一下子被安置了30人,而且刚好赶上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很久都没派发工具,移民流放犯赤手空拳就被发配过来。出于怜悯,离开监狱时给了他们一些旧斧头,好让他们能给自己砍上点木头,其后一连3年没给他们牲畜,其原因跟亚历山大罗夫斯克不派发工具一样。
十字架村居民90人:男63人,女27人,业主52人。这里有个小商铺,经营者是退役的陆军司务长,过去在特姆斯克监狱做看守,他卖的是食品,也有铜手镯和沙丁鱼,我去铺子时,那个陆军司务长显然是把我当要员了,因为他突然完全多余地向我报告,他过去曾经受过牵连,但被宣告无罪,他又急着给我看各种奖状,还有一封什么施奈德的信,记得信的结尾有这么一句话:“时令转暖,便可动作。”然后陆军司务长想要向我证明,他已经不欠任何人的债,在一堆纸里翻来翻去找什么收条,没找到,我走出小商铺时,已经相信他完全是无辜的了,还要了一磅最差的糖果,为这他却敲走了我半卢布。
十字架村过去,有个村子坐落在注入奈布奇河、叫日本名字的塔科埃河畔,河谷也叫塔科埃,因从前住过自由移民而出名。大塔科埃村自1884年起成为正式村落,但它建村的时间要早得多,为纪念弗拉索夫,曾想让它叫弗拉索夫斯克村,可这个名字没保留下来。居民71人,男56人,女15人,业主47人,这里有位高级医士常住,移民流放犯称他一级医士,我来之前的一个礼拜,他那位年轻的妻子服乌头草自杀了。
村落附近,特别是去十字架村的路上,有上好的建材枞树林,总是绿绿的,还多汁鲜亮,像洗过一样。塔科埃河谷的植物比北部丰富太多,不过北部的风景更生动,常常令我想起俄国。没错,那边的大自然忧伤和萧索,可它的萧索是俄国式的,在这里它微笑和哀伤,却是虾夷人的,在俄国人的心里引起的是不确定感。[10]
在塔科埃河谷,离大塔科埃村4俄里,是坐落在一条流入塔科埃河的小溪畔的小塔科埃村,[11]村落建于1885年,居民52人,男37人,女15人,业主35人,其中有家室的仅9人,且无一对合法夫妻。
再往前走8俄里,在日本人和虾夷人叫作西扬恰,过去搭着日本人渔棚的地方,就是加尔金诺-弗拉斯科耶村,或西扬恰村,建于1884年,它坐落在塔科埃河和奈巴河的汇合处,景致美丽,却极其不便居住。春秋两季,包括夏季,逢天下雨,任性的奈巴河,与所有的山区河流一样,恣意泛滥,水淹西扬恰,湍急的水流冲向塔科埃河口,它亦跟着水漫河岸,源源不断地汇入塔科埃河的一条条小溪情况全是如此。加尔金诺-弗拉斯科耶村那时就成了威尼斯,出行都得乘虾夷人的小船,建在低处的木屋地板都进了水。村落的地址是由某个伊万诺夫选的,他的正式身份是翻译,他在这方面犹如对日语和虾夷话一样知之甚少,不过当时他是副典狱长,履行移民流放犯监管官职责。虾夷人和移民流放犯事先告诉过他,这块地方太低,但他没听他们的。谁要是发牢骚,就鞭子伺候。有一次发大水,淹死一头公牛,还有一次淹死一匹马。
塔科埃河与奈巴河的汇合处是个半岛,有座高桥相通。这里非常漂亮,好一个闻莺歌处。监管所里窗明几净,甚至还有壁炉。露台上看得到河,院子里有个花坛。这里的看门人是苦役犯萨韦利耶夫老头,每逢有官员在这里过夜时,他既是佣人又是厨师。有一回他伺候我和一个官员吃饭时,他端上的东西全不对胃口,官员朝他厉声喝道:“笨蛋!”我看了一眼逆来顺受的老头,现在依稀记得,当时想到的是,俄国知识分子至今只会用最低劣的手段,将苦役制硬搞成农奴制。
加尔金诺-弗拉斯科耶村居民74人:男50人,女24人,业主45人,其中29人有农民身份。
驿路上的最后一个村落是杜布基,建于1886年,该地原来是橡树林。西扬恰村和杜布基村两地相隔8俄里,一路上烧毁的树林里间杂着一小块一小块的草地,听说草地上长柳兰茶。乘车经过时,还看得见一条小河,移民流放犯马洛维奇金曾在河里捕过鱼,现在小河就叫他的名字。杜布基村有居民44人:男31人,女13人,业主30人。从理论上讲村落的位置不错,长橡树的地方土壤应该宜于小麦生长。大部分面积现在是耕地和草场,不久前这里还是沼泽,但是移民流放犯按照Я先生的吩咐,挖了条排水沟通奈巴河,有1俄尺深,于是现在变好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小小的村落位置偏远,孤零零的,这里赌牌成风,成了贼窝。6月当地的移民流放犯利法诺夫赌输了,就服乌头草自杀了。
从杜布基村到奈巴河口仅4俄里,中间这片地什么都不能种,因为河口沼泽遍布,沿海岸一带都是沙滩,生长的都是海洋性沙地植物:果实很大的蔷薇,野麦等等。道路一直通到大海,但可以乘虾夷人小船走水路。
河口曾设有奈布奇哨所,建于1886年。米楚利来这里时有18幢住宅和其他用房,一个小礼拜堂和一个军需食品店。有个记者于1871年到过奈布奇,他写道,这里有20个士兵由一个士官生指挥,有个身材高挑、漂亮的士兵妻子在其中一个木屋里招待他吃新鲜鸡蛋和黑面包,她夸这里的日子好过,但是埋怨糖太贵。现在那些木屋已踪迹全无,环视着空空如也的四周,高挑漂亮的士兵妻子仿佛成了神话。这里正在建造一座新房,也就是监管所或驿站罢了。大海看上去又冷又浑浊,咆哮着,高高的、泛白的海浪拍打着沙滩,仿佛绝望地说:“上帝啊,你为什么把我们造出来啊?”这里已是大洋,或者是太平洋了。在奈布奇的海岸,听得到建筑工地上苦役犯砍斧头的声音,而在遥远的、想象中的彼岸,就是美国。往左看到的是萨哈林一个个海角,往右也是一个个海角……可是周围没有一个生物,没有鸟儿,没有苍蝇,真让人弄不明白,海浪在这里为谁而咆哮,谁又会夜夜在这里倾听它们,倾听它们的需要,最终,待我走后,它们又将为谁而咆哮?在这里,在海岸边,攫住我的不是思想,而是令人难受的思绪,那一刻真想永远站在这儿,看海浪一成不变地奔涌,听它们怒吼。
【注释】
[1]9月和10月初,除了刮北风的日子,天气都很好,像夏天似的。跟我一起走来走去时,别雷先生向我抱怨,他特别怀念小俄罗斯,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希望看一眼挂在树上的樱桃。在监管所过夜时,他每每醒得很早,天亮你醒来时,他总是站在窗前,低声念:“白色天光笼罩首都,年轻妻子睡意正浓……”(涅克拉索夫的诗歌《玛莎》中的诗句。П.叶廖明注)还有亚尔采夫先生,也老是背诵诗歌。若是在路上无聊,请他念点什么,他就会充满感情地朗读一首长诗,要么两首。
[2]由于这个原因,科尔萨科夫斯克哨所的移民流放犯年龄在20-45岁之间的占全部居民的70%。过去有个做法,毋宁说是习惯,在往各区发配新来的囚犯时,常常将刑期短的分到比较暖和的南部,因为他们的罪行不那么重,恶习不那么深。然而根据名册确定刑期长短的工作往往做得粗枝大叶,譬如前岛长官金采将军,有一次在轮船上翻看名册,亲自挑选短期徒刑的囚犯分配到南部,后来在这些幸运者中间居然有20个逃犯和来历不明者,那都是些恶习最深和最不可救药的人。现在这一做法显然已被废除,所以发配到南部的有长期的乃至无期的,而在沃耶沃达监狱和矿井里我也碰到过短期的。
[3]农学家米楚利参加了1870年彼得堡派出的由弗拉索夫领导的探险队,他是一个少有的道德过硬的人,勤劳的人、乐天派和理想主义者,有煽动力,而且具有让人听从自己的能力。当时他大约35岁。对于委托给他的任务,他高度认真负责。在考察萨哈林的土壤、植物群和动物群时,他走遍现在的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和特姆斯克区,西海岸及整个岛屿南部。当时岛上根本没有道路,只有些到原始森林和沼泽地就断了的小路,所有的交通道路,牲畜走的和人走的都是真正的磨难。农业移民区的想法使米楚利惊讶并着迷。他为之奉献出全部精神,爱上萨哈林,犹如母亲看不到心爱的孩子的缺点一样,在他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的岛屿,他注意不到其冻透的土壤和大雾。他找到了一个鲜花盛开的小角落,它改变不了这里的气候,只不过当时也并没有什么过往年份的痛苦经验,当然即便有,他也不会相信。况且这里还有野葡萄、竹子、高大的草、日本人……岛屿后来的历史使他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四等文官,依然故我的有魅力的人,不安分的劳动者。他在萨哈林死于严重的精神错乱,死时41岁。我看到了他的坟墓。他身后留下一部著作《论萨哈林岛的农业移民区》(1873年)。这是献给萨哈林繁殖力的一曲悠长的颂歌。
[4]一个流放苦役犯交给我一份类似申请书的东西,标题是“机密”:“我们有些事情麻烦大驾光临不足挂齿的萨哈林岛的宽宏大量的、体恤关怀的文学家契诃夫先生。科尔萨科夫斯克哨所。”在这份申请书里,我发现一首题目为《乌头草》的诗:
高傲生长在河浜, 在沼泽来在凹地,
叶子青青蛮好看, 大名乌头可献医,
若论乌头草根块,是造物主亲手栽,
常把百姓来诱惑,送进坟墓上西天。
[5]歌德著《浮士德》中的一个女主人公玛格丽特的爱称。——译者
[6]这里生长的植物有:黄柏和葡萄,可是它们的样子一点不像自己的同类,好比萨哈林竹苇像锡兰竹一样。
[7]有一份科诺诺维奇将军的许可证,“一部分原因是其与世隔绝的状态和交通困难,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各种各样个人的考虑和计划,在我前任眼里,是这些考虑和计划使事情不堪,所到之处带来的是破坏性的苟延残喘,科尔萨科夫斯克区经常被漏掉和漏分,其触目惊心的贫困丝毫不被关注、得不到补偿,或予以解决”(1889年第318号令)。
[8]拉丁文,意为“宝贝”。——译者
[9]普列瓦科(1843-1908),著名莫斯科律师,契诃夫的熟人。(П.叶廖明注)
[10]距离大塔科埃村1俄里的河上有个磨坊,是根据科诺诺维奇将军的命令,由德国人拉克斯,一个苦役犯造的。他还在杰尔宾村附近的特姆河上造过一座磨坊。塔科埃磨坊磨1普特面粉收1戈比,移民流放犯很满意,因为过去磨1普特面粉要付15戈比,要不就在家里用自己做的榆木磨盘手磨。为了建磨坊需要挖水渠和筑水坝。
[11]我叫不出这些小支流的名字,那一带坐落着苏苏亚河和奈巴河流域的村落,每个村落都有念起来很费劲的虾夷和日本名字,譬如埃库列基或富夫卡萨马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