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雷科夫斯科耶——当地的监狱——加尔金诺-弗拉斯科耶气象站——帕列沃——米克留科夫——瓦利济和隆加利——典狱长К先生——安德烈-伊万诺夫村。

在特姆河上游流域的最南端,我们看到的生活比较发达。这里不管怎么说要暖和一点,大自然的色调柔和一些,饥寒交迫的人能给自己找到比特姆河中下游更适意些的自然环境,甚至这里的地貌也颇像俄国,而特姆斯克区行政中心所在地,雷科夫斯科耶村尤甚,这种类似,对流放犯颇有诱惑力,令其心动。这里的平原有6平方俄里,东边沿特姆河有不高的丘陵做屏障,西边看得见蓝幽幽的大分水岭支脉,平原上没有山丘起伏,一马平川,犹如寻常的俄国原野,有耕地、草场、牧场和绿色丛林。波利亚科夫来的时候,河谷的地面上布满草墩、土坑、水沟、小湖和流入特姆河的小溪,骑的马一会儿被水没了腿,一会儿被淹到肚子,现在全都平整了,疏浚干了,从杰尔宾村到雷科夫斯科耶的14俄里,通了一条很棒的道路,特别平坦,一点不打弯。

雷科夫斯科耶,或叫雷科沃,建于1878年,地点选得相当成功,是由典狱长雷科夫下士指定的。村落的特点是发展极快,对萨哈林的村落而言甚至快得离奇,最近5年它的面积和人口增长了3倍,现在有3平方俄里和1368名居民:男831人,女537人;加上监狱在押人员和驻军超过2千人。它不像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哨所,那是个小城市,小巴比伦,有赌场甚至犹太人开的家庭游泳池,雷科夫斯科耶是个地地道道、平平常常的俄国农村,没什么文化可炫耀。行驶或走在3俄里的街上,长而单调的街道很快就会令人生厌,这里的街道不像亚历山大罗夫斯克那样,按西伯利亚习惯叫什么街区,而是叫街道,大部分保留了移民流放犯自己起的名字。有一条街叫西佐夫斯卡亚,因为这条街尽头是女移民流放犯西佐娃的房子,有叫山脉街的,小俄罗斯街的。雷科夫斯科耶有很多霍霍尔,所以,在别的任何一个村落里肯定碰不到像这里如此之多的这类姓氏,譬如,“黄色脚”,“肚皮”,有9个人姓“没良心的”,还有“挖呀”、“河”、“小白面包”、“灰褐马”、“木把”等等。村中央有个大广场,广场上有个木教堂,广场周边不像我们农村里那样有商铺,而是监狱、办公用房和官员住房。从广场走过,想象中描绘着:广场上集市熙熙攘攘,不断传出乌斯科沃村茨冈人卖马的吆喝声,空气中混合着柏油味、马粪味和熏鱼味,奶牛哞哞叫,刺耳的手风琴声伴着酒鬼的歌声,可是,猛听得讨厌的铁锁链声,穿过广场去监狱的犯人和狱警沉重的脚步声,这幅惬意的图画顿时烟消云散了。

雷科夫斯科耶的业主共335人,其中占一半产业、参与经营、视自己为业主的合伙业主有189个。合法家庭195个,自由组合家庭91个,大部分的合法妻子是随夫同来的自由民,共155人。这个数字很大,但是不必因此欢欣鼓舞,它们指望不上。凭这些对半分合伙业主,多出来的业主的数量可以见出,这里没条件和能力独立经营的多余人不少,而且这里已经人满为患,食物短缺。萨哈林行政当局安置人时随随便便,不考虑环境,也不关注未来,而用这种不过大脑的方法建立起来的新移民点和产业,村落,即便当地环境较好,如雷科夫斯科耶,最终仍然是一副穷相,达到上阿尔穆丹村的地步。就雷科夫斯科耶而言,以其可耕地数量,当地的收成水平,再加上可能有的收入,有两百个业主,像旁人说的,“到顶的嘞”,而实际上他们自己再加上多出来的业主已经超过五百,每年上面还会安置一批又一批新来的人。

雷科夫斯科耶的监狱是新的,按萨哈林所有监狱共同的模式修建:木制的牢营,里面的牢房具有属于群居生活的肮脏、简陋、不方便的特点,但不久前雷科夫斯科耶监狱凭借自己一些不容易注意到的特点,成为北萨哈林最佳监狱。它也让我看到了最佳。因为我每到区里的一所监狱,首先是利用官方资料核查,借用有文化的仆人,故而在整个特姆斯克地区,尤其在雷科夫斯科耶,一上来我不可能不发现一个情况,即这里的文书训练有素,遵守纪律,犹如上过专业学校,户籍登记和花名册他们整理得井井有条。接着我来到监狱内部,伙夫、面包工和其他人也都给我留下秩序井然、纪律严明的印象,甚至那些看守长也不像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和杜埃的那样,脑满肠肥、愚蠢之极和粗暴无礼。

监狱里但凡能够保持清洁,要求整洁的地方,显然尽力而为了。例如,厨房里,面包房里,房屋本身、家具、炊具、空气、仆人的服装,都那么清清爽爽,即便最挑剔的卫生检查员也会满意的,看得出来,这种整洁在这里是常态,不在于有什么人视察。我去厨房时,锅里正煮着不利于健康的鲜鱼粥,因为每每吃河上游捕来的鱼,犯人就患严重的肠炎,然而,就算这样,整体情况说明,这里的犯人可以全额得到法律规定给他的口粮,这是因为监狱在管理和分配等事情上,任用特权阶层出身的流放犯,由他们负责犯人的食物数量和质量,我想,这样一来,像臭菜汤或面包掺土这类恶劣现象就不可能发生了。我从为犯人按一昼夜定量准备好的许多份面包里拿几个称了称,每个都够3磅,还略微有余。

这里的厕所用茅坑,但造法与别的监狱不一样。整洁要求在这里做到家了,恐怕已经拘束到犯人,厕所里暖和,完全没有难闻的味道,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安装了埃里斯曼教授描写过的特殊的通风设备,大概叫循环通风。[1]

雷科夫斯科耶监狱典狱长利温先生颇有才干,经验丰富,积极主动,监狱里所有那些优点主要归功于他。遗憾的是他酷嗜鞭刑,而且这一点已经人尽皆知,一次有人要谋杀他,一个犯人拿着刀,像野兽似的朝他扑来,这次攻击给攻击者带来致命的后果。利温先生总是关心人,同时酷嗜鞭刑,忘情地体罚,残忍,随您怎么想,可这搭配就是如此荒谬,不通。看来,迦尔洵《列兵伊万诺夫的笔记》中的文采利上尉还真不是杜撰出来的。[2]

雷科夫斯科耶有学校、电报所、医院和以加尔金诺-弗拉斯科耶命名的气象站,它由一个特权阶层出身的流放犯,原海军少尉临时负责,这个人非常勤劳善良,他还担任教区长的职务,在气象站建成的4年中,收集到的资料虽然不多,但足以证明北部两个区的差异。如果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区是海洋性气候,那么特姆斯克区的气候属大陆性,尽管两个区相距不超过70俄里。特姆斯克区的气温和降水天数的波动已不那么明显,夏季这里较暖,冬季更寒冷,年平均温度低于0℃,即比索洛韦茨基岛还低。特姆斯克区的海拔比亚历山大罗夫斯克高,但由于它四面环山,如同卧在盆地里,这里的年平均无风天数几乎超过60天,部分地方冷风天数少于20天,降水天数亦有差别:特姆斯克多一些降雪116天和降雨76天,两个区的降水量差异更为显著,接近300毫米,不过亚历山大罗夫斯克的湿度更大。

1889年7月24日下了霜,杰尔宾村的土豆花冻坏了,8月18日,严寒冻死了全区的土豆。

雷科夫斯科耶往南,就是帕列沃村,这地方原来是吉利亚克人的一个小村庄,位于特姆河同名支流河畔。建于1886年,从雷科夫斯科耶到这里有一条不错的乡村土道,它通过的地方是一马平川,两边都是树丛和田野,也许我经过这里时天气极好,很让我想起俄国。两地距离14俄里。从雷科夫斯科耶往帕列沃方向,很快将修筑早已设计好、连接南北萨哈林的邮电驿路。这里的一段已经动工了。

帕列沃村居民396人:男345人,女51人,业主183人,其中占一半产权的合伙业主137个,尽管以当地的条件,50人就足够了。在萨哈林很难再找出一个这样的村落,各种各样对农业移民区的不利因素都聚拢了土。壤是砾石质的:据老住户讲述,在今天帕列沃村的这块地方,通古斯人养过鹿,甚至有移民流放犯议论,这里曾几何时是海底,而且吉利亚克人还找到过船上的东西。已开垦的土地仅108俄亩,包括耕地、菜园和草场,业主却超过300个。成年妇女只有30人,每10人中一个女人,而且嘲讽似的,不久前死神光顾帕列沃,一下子就夺走了三个同居女人,使这悬殊愈发添加了悲哀之感。将近1/3的业主在流放前是城市居民,没有务过农,遗憾的是,不利因素的清单还不仅于此,常言道祸不单行,不知为什么,在萨哈林没有一个村落像这个多灾多难,被命运捉弄的帕列沃有这么多的小偷,夜夜闹贼,我到达的前一天晚上,就有3人被关进镣铐室,除那些为生计行窃的人以外,帕列沃村还有不少所谓的“害人精”,他们祸害乡里只是出于艺术爱好。无缘无故在夜里杀死牲口,把未成熟的土豆从土里拔出来,拆窗框等等,这一切都会造成损失,使可怜的业主雪上加霜,更严重的是使居民惶惶不可终日。

生活状况可诉说的唯有贫困,别无其他。木屋顶苫的是树皮和草,根本没有院子和其他附属设施,49座房子尚未完工,看来是被自己的主人抛弃了。17个房主外出打工。

我在帕列沃村走访时,移民流放犯出身的看守跟着我寸步不离,他是普斯科夫州人。记得我问他,今天是礼拜三还是礼拜四?他回答:“我不记得了,大人。”

公家的房子里住着退役的军需官米克留科夫,萨哈林最早的看守之一,他来萨哈林是在1860年,当时刚开始建萨哈林苦役场,如今健在的萨哈林人中,也就只有他一人能将其全部历史写出来了。他好说,回答问题时显得很得意,老年人那样啰唆,记忆力已经不行了,记得清楚的唯有很久以前的事。他的境况相当好,衣食无忧,甚至还有两幅肖像油画:一幅是他本人的,另一幅是他故去的妻子的,胸前别着一朵鲜花。他是维亚茨卡亚州人,长相活脱脱像已故作家费特。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年龄,说只有61岁,其实他已经70多了。第二次结婚娶的是移民流放犯的女儿,年轻女人,生了6个1到9岁的孩子,最小的还在吃奶。

我跟他的谈话一直到半夜,他给我讲的都是苦役场的人和事,譬如,典狱长谢利瓦诺夫,他火大起来用拳头砸门锁,最终因为对犯人太残忍而被杀。

米克留诺夫回到自己妻子和孩子们睡觉的房间后,我来到屋外。万籁俱寂,星空闪烁。更夫在打更,不远处溪流潺潺。我久久地站着,望望天空,再看看木屋,觉得是那么神奇,我竟然是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帕列沃村,在地球的这一端,记不得礼拜几,也未必需要记得,因为在这里反正都一样,礼拜三抑或礼拜四……

再往南,沿着设计好的驿路,有个建于1889年的村落瓦利济,这里有40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我到达之前一个礼拜,从雷科夫斯科耶发派三个家庭去更南边的地方,在波罗奈河一条支流的河畔建隆加利村。这两个村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将责任留给道路修好后,能够到那里跟它们亲密接触的作者。

要结束对特姆斯克区村落的巡视,我还有两个村落要讲一讲:小特姆村和安德烈-伊万诺夫村,两个村都地处小特姆河畔,该河发源于皮林加山、在杰尔宾村附近流入特姆河。前一个是特姆斯克区最早的村落,建于1877年,从前翻皮林加山去特姆河的路就经过这个村。它现有居民190人:男111人,女79人,业主和对半分合伙业主67人。小特姆村曾经是今日特姆斯克区的重要村落和中心,现在它偏居一隅,了无生机,唯独这里的小监狱和典狱长的住房仍在述说着昔日的辉煌。现任小特姆村典狱长是K先生,一个有知识,善良的年轻人,一望便知,极度思念着俄国。高大空阔的官邸里,孤零零的脚步声沉闷闷的,漫长又寂寞的时间无以排遣,压抑得使他感觉自己就是囚徒。仿佛是故意的,年轻人每天都醒得很早,四五点钟起床、喝茶、去趟监狱……然后做什么呢?然后他在自己的迷宫里走来走去,打量用麻屑抹缝的木头墙壁,走啊走啊,然后又喝茶,研究研究植物,然后再走来走去,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风声,他什么都听不到。小特姆村有不少老住户,我碰上他们中的一个鞑靼人富拉日耶夫,他曾与波利亚科夫一道去过内斯基湾,他兴高采烈地回忆起那次考察和波利亚科夫。有一个老头,移民流放犯波格丹诺夫,是分裂派教徒,还放高利贷,他的生活态度也许有点意思。他好长时间都不让我进门,放进去了,又长篇大论现在来来往往的什么人都有,你当好人让进来,却是来抢劫的等等。

安德烈-伊万诺夫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有人叫安德烈·伊万诺夫维奇。它于1885年建在沼泽上。居民382人,男277人,女105人。业主和对半分合伙业主共231人,尽管这里跟帕列沃一样,也是50人足够了。这里的居民成分也不能称之为恰当。帕列沃村的居民很多是从未种过地的市民和平民,这里也一样,在安德烈-伊万诺夫村,很多人不是东正教徒,他们占全部人口的1/4∶47个天主教徒,同等数目的伊斯兰教徒和12个路德教徒,而东正教徒中有不少异族人,如格鲁吉亚人,[3]如此七零八落使得居民都是些偶然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让他们很难做成务农伙伴。

【注释】

[1]雷科夫斯科耶监狱这种通风设备是这样安装的:在厕所茅坑上面烧炉灶,炉门密闭,燃烧时需要的气流从茅坑进入炉灶,因为两者有管子相连。这样所有带臭味的煤气就从茅坑流进炉灶,再通过烟囱冒出去。茅坑上面的房间被炉灶烧暖,空气从窟窿流进坑里,再流进烟囱,划根火柴凑到窟窿那里,火苗明显被往下吸。

[2]迦尔洵中篇小说中的人物,他受过教育,对身边的人关爱和温柔,对士兵则残忍、毫不怜悯。(П.叶廖明注)

[3]此外,这里住着原库泰贵族奇科瓦尼兄弟:阿列克谢和泰穆拉斯,原来还有老三,但患肺结核死了。他们的木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地上铺着羽绒垫子。兄弟中有一个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