Ⅸ
特姆河——中尉博什尼亚克——波利亚科夫——上阿尔穆丹——下阿尔穆丹——杰尔宾村——漫步特姆河——乌斯科沃——茨冈人——漫步原始森林——沃斯克列先斯基村。
北萨哈林的第二个行政区位于分水岭的东麓,名为特姆斯克区,因为其大部分村落分布在流入鄂霍次克海的特姆河流域。从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去新米哈伊洛夫卡时,前方隆起一道山脉,挡住地平线,而从此处看得到的那段山脉,就叫皮林加。登高下望,皮林加山前呈现的是一幅绚丽的全景图,一边是杜伊卡河谷与大海,另一边是宽阔的平原,分布着200多俄里长,流向东北的特姆河及其支流,这片平原比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大好几倍,有意思多了。这里水量丰富,森林的树木多样挺拔,青草没人,鱼和煤神话般无穷无尽,能保证千百万人温饱无虞。然而天公不作美,鄂霍次克海的寒流,以及甚至6月里仍然漂流东海岸的浮冰,不容置疑地证明,大自然创造萨哈林时,绝少顾虑到人的利益。假如没有山脉,这个平原就会成为冻土地带,会比维阿赫图更寒冷更无指望。
第一个到达特姆河并描述它的是中尉博什尼亚克。1852年涅韦尔斯科伊派他来这里,查验吉利亚克人说这里有煤的情报,再横穿岛屿,前往鄂霍次克海岸人们所说的美丽港湾。他得到一副狗拉橇,够吃35天的面包干、茶和糖,一只袖珍罗盘和涅韦尔斯科伊划过十字的鼓励:“如果吃面包干可以充饥,喝水可以解渴,那么有了上帝的帮助,就能够事业有成。”沿特姆河抵达东海岸再折返,待挣扎着回到西海岸时,他衣衫褴褛、饥饿难耐、双脚脓肿。狗都饿得不肯再走了。就在复活节那天他一动不动躺在吉利亚克人的窝棚里,筋疲力尽。面包干告罄,没东西取暖,脚痛得厉害。博什尼亚克的考察中最有意思的,当然是考察者本人及他的年轻,那时他不到21岁,还有他对事业英勇忘我的献身精神。特姆河当时覆盖着厚雪,正值3月,但这次旅行仍然为他的札记提供了最有意义的材料。[1]
动物学家波利亚科夫[2]于1881年对特姆河所做的认真细致的考察,具有科学和实践目的。从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出发,他于7月24日坐着牛车,困难重重地翻越皮林加山。这里只有步行的小路,当时苦役犯们沿这条小路上下,从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往特姆斯克区背给养。山脉此处的高度2千英尺,距皮林加山最近的特姆河支流阿德姆沃河上,有个韦杰尔尼科夫斯基驿站,现仅存驿站长一个职位。[3]特姆河众支流湍急,弯曲,水浅,滩多,无法通航,波利亚科夫因此只得坐牛车到特姆斯克,在杰尔宾村他才与旅伴一道乘船顺流而下。
阅读他此次旅行札记令人生厌,因为他好心地将一路上遇到的所有急流浅滩都罗列出来。起自杰尔宾村的272俄里的航程中,他要越过110处障碍:11处急流、89个浅滩,还有10处航道被水冲来的木头和树根拥塞。也就是说,这条河平均每2俄里就有一处浅滩或堵塞。在杰尔宾村附近它有20-25俄丈宽,河道越宽水越浅,时不时地弯曲折转,湍急的水流和浅浅的水量,不能指望它有朝一日会成为名副其实的航道。以波利亚科夫之见,河上只能放排。仅有距河口70-100俄里,尚未考虑开辟移民区的最后一段,河道变深变直了些,水流平稳,急流和浅滩了无踪迹,这里可以通汽艇,乃至吃水不深的拖轮。
一旦当地丰富的渔业资源落入资本家之手,想必会大张旗鼓地尝试疏浚航道,甚至还有可能沿河岸到河口通铁路,毫无疑问,这条河流会大大补偿所有的花销。但这遥遥无期。当下,以现有的条件,只能考虑眼前利益,特姆河的财富差不多只是想象而已。它给予流放者、移民的东西少得可怜。至少特姆斯克的移民流放犯也跟亚历山大罗夫斯克人一样,饥肠辘辘地过日子。
按波利亚科夫的描述,特姆河谷,湖泊、旧河床、沟沟壑壑星罗棋布,没有平坦的原野,不长草料,亦没有长草的河湾,偶尔有生苔草的小片草地,那是草湖。山岸斜坡上生长着茂密的针叶林,河岸平缓的地方长着白桦、柳树、榆树、山杨和一片片的白杨林。白杨很高,紧挨着河岸,扑倒在水里,堵塞了水流。这里的灌木有稠李、柳林蔷薇、山楂……蚊子乌央乌央的。8月1日早晨就有霜了。
愈是近海,植物愈发稀少。白杨一点点地消失了,柳树成了灌木丛,沙石和泥炭的河岸上已经满目是水越橘、云莓和苔藓。渐渐地河面宽度达到75-100俄丈,周围已是冻土,河岸低矮,处处沼泽……海上吹来阵阵冷风。
特姆河注入内斯基湾,又名特罗湾,水域不大,是进入鄂霍次克海,或者说是太平洋的门户。波利亚科夫在这个海湾岸边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晴朗、凉爽,天空中闪过一颗拖着两条尾巴的小彗星,波利亚科夫没写,当他观赏彗星,聆听黑夜的声音时,作何感想。瞌睡“征服”了他。第二天早晨,命运奖给他一个意外的景观:海湾入口处泊着一艘黑色的船,它船舷洁白,索具漂亮,有个舵楼,船头拴着一只活鹰。[4]
海湾沿岸给波利亚科夫凄凉之感,他称其为典型的极地景观。树木稀少,弯弯曲曲。海湾和大海之间隔着一块狭长的冲积沙滩,沙滩那边就是无边无际,千里万里,阴沉凶险的大海。小时候读迈因-里德入了迷,夜里被子掉了,冻僵的他,当时梦见的就是这样的大海。这是一个噩梦。铅灰色的大海上,“笼罩着一样灰色的天空”。海浪无情地拍打着一棵树都不长的光裸海岸,咆哮着,很难得有鲸鱼和海豹的黑影掠过。[5]
如今,要去特姆斯克区不必走崎岖险峻的小路翻越皮林加山,我已经说过,现在从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去特姆斯克区,可以乘马车穿过阿尔卡伊河谷,在阿尔科沃驿站换马,这里的道路极好,马儿跑得快。阿尔科沃驿站过去16俄里,就是大道上特姆斯克区第一个村落,名字很像是东方童话里的——上阿尔穆丹。它建于1884年,坐落在特姆河支流阿尔穆丹河旁边的山坡上,分成两块。这里有居民178人:男123人,女55人,业主75人,其中合伙业主28人。移民流放犯瓦西里耶夫甚至有两个合伙业主。与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区相比,在特姆斯克区大多数村落里,读者将看到,有非常多合伙业主或对半分合伙业主,妇女很少,且很少合法家庭。在上阿尔穆丹42个家庭中仅有9个是合法的,随夫而来的自由民妻子仅3人,即与红河谷村和或布塔科沃村的人数一样多,而那两个村建成还不到一年。特姆斯克区各村落妇女和家庭的不足,往往令人吃惊,与萨哈林的妇女和家庭总数不符,这不关地域和经济条件的事,而是因为所有新来的人都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分遣,地方官员都是俗话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把大部分妇女留在自己区里,而且正如特姆斯克的官员所说,“好的留给自己,孬的给我们”。
上阿尔穆丹的木屋用草或树皮苫顶,有的没安窗户,或索性堵上。穷得实在是触目惊心。20人不在家,外出打工去了。75个业主和28个合伙业主总共只有60俄亩耕地,播种小麦183普特,即平均每户不到2普特,其实不管种多少,收成都不会好。村落海拔很高,北风没遮没拦,融雪的时间比邻近的小特姆村晚两个星期,夏季捕鱼要步行去20-25俄里开外的特姆河,狩猎皮毛兽是娱乐性的,很少给移民流放犯带来经济效益,根本不值一提。
我走访时,业主和家属都在家,尽管不过节,大家什么都不做,本来在8月的繁忙季节,所有的人,从小孩到大人,都应该在田里或特姆河上给自己找到活儿干,已经到捕鱼的季节了业。主和同居女人显然很无聊,随时都愿意坐下来,随便聊聊。他们无聊地笑着,只是为了掉个花样又哭上了,这是一群倒霉的人,大部分神经兮兮的,无病呻吟,“多余的人,为了搞到一块面包,无所不用其极,搞到筋疲力尽,最后把手一摆,因为“没办法”,“没活路”了。迫不得已的无所事事慢慢成为习惯,现在他们就像是在守株待兔,懒洋洋的,浑浑噩噩,游手好闲,大概已经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情了,除了打打牌。所以也就不奇怪,在上阿尔穆丹赌牌成风,而且这里的赌徒名扬整个萨哈林。因为很差钱,阿尔穆丹人都赌得很小,但却从不间断,跟《30年,或曰一个赌徒的一生》戏里演的一样。我跟最狂热、永不疲倦的赌徒之一,移民流放犯西佐夫有过这样的谈话:
“为什么,大人,不放我们回大陆?”他问。
“你去那儿干吗?”我逗他,“那儿可没人跟你赌牌。”
“喏,那里才真叫赌。”
“你们赌纸牌啊?”沉默一会儿,我问道。
“没错,大人,赌纸牌。”
后来离开上阿尔穆丹时,我问苦役犯马车夫:“他们是赌钱的吗?”
“当然赌钱喽。”
“那他们有东西输吗?”
“怎么没有?公家发的口粮,面包或者鱼干。吃的穿的输光了,就待着挨饿受冻呗。”
“那他吃什么?”
“吃什么?喏,赢了,就猛吃一顿,赢不了,就大睡,空着肚子。”
那条支流的下游,还有个略小些的村落——下阿尔穆丹。我到达这里时已是深夜,宿在监管官家的阁楼上,挨着炉灶的烟囱,因为监管官不放我进房间,“不能在这里过夜,大人,到处都是臭虫和蟑螂,厉害着呢!”他说,无奈地两手一摊。“请住阁楼。”我只得摸黑爬着被雨淋得又湿又滑的破楼梯上了阁楼,等我往烟叶底下一张望,果然见识到了惊人的,大概唯萨哈林独有的“厉害”,墙壁上和天花板上好像蒙着一层随风抖动的黑纱,一个个斑点在黑纱上飞快地乱爬,猜得出这沸腾的、源源不断的一大堆是什么东西,听得到窸窸窣窣声和沙沙声,好像蟑螂和臭虫赶着去哪里聚会似的。[6]
下阿尔穆丹有居民101人:男76人,女25人,业主47人,其中23人是合伙业主。合法家庭4个,不合法的15个,自由民妇女仅2人,没有一个居民的年龄在15-20岁之间。人们都穷。只有6座房子的屋顶是木板,其余的苫的都是树皮,跟上阿尔穆丹一样,有的房子没安窗户或堵死了。我没有登记到一个帮工,明摆着业主自己都无事可做。21人外出打工。自1884年建村以来,耕地和菜园仅37俄亩,也就是说,平均每户半俄亩。冬播和春播种子183普特。村落一点不像种地的农村,这里的居民是俄罗斯人、吉利亚克人、芬兰人、格鲁吉亚人的大杂烩,挨饿的、受冻的,简直是沉船之后不由自主、偶然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
驿路上的下一个村落就在特姆河边。1880年建成,为纪念典狱长杰尔宾命名为杰尔宾村,他因残暴遭囚犯杀害。这是一个还很年轻,却暴躁、强硬、无情的人,据认识他的人回忆,他在监狱转悠和走在街上,永远随身带着棍子,打人用的。他被杀死在面包房里,他搏斗,倒在面桶里,血染发面团。他的死让犯人们弹冠相庆,他们还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为凶手募集了60卢布。
杰尔宾村的过往一点不可乐。它今天所在的这部分平原,狭窄,曾经覆盖着茂密的白桦和山杨林,而另外那部分,宽阔,但低洼,满是沼泽,极不宜居,生满枞树和落叶松林。刚伐完林木,平整完建木屋、监狱和公家仓库的地坪,本来土地也疏浚干了,却突发灾难,令移民区管理方始料不及:春汛来临的阿姆加小河淹了整个村落,需要给它另挖一条河道,让它往新的方向流。现在,杰尔宾村占地面积超过1平方俄里,样子像个真正的俄国农村。进村要通过一座特大的木桥,欢快的河流,两岸绿柳成荫,街道宽阔,木板苫顶的木屋都有院子。崭新的监狱建筑,各类仓库和粮仓,典狱长的宅邸在村落中央。这里不像是监狱,反倒像是地主的庄园。典狱长总是从这个粮仓走到另一个粮仓,钥匙哗啦啦响,像极了古时候的地主,夜以继日地积攒家底。他妻子坐在房前的露台上,端庄大方,像个侯爵夫人,照应着秩序。她看得到房前露天温室已经成熟的西瓜,和一脸忠诚表情,毕恭毕敬绕着西瓜走来走去的苦役犯园丁喀拉塔耶夫;她看得到囚犯从捕鱼的河里拎来挑好的鲜美的大马哈鱼,它名叫“银鲑”,监狱可没份,是给长官做咸鱼肉干的。小姐们在露台周围散步,穿的是英国式服装,都是苦役犯女裁缝做的,她因纵火罪被流放。[7]四周静悄悄的,令人欣慰的富足,大家都像猫咪那样轻手轻脚的,说话也嗲嗲的:小鱼儿,咸鱼肉干儿,给公家吃的……
杰尔宾村的居民有739人:男422人,女297人,加上监狱里的关押人员则近千人,业主250人,其中合伙业主58人。无论从表面上看,还是从家庭和妇女的数量、居民的年龄以及各方面的数字看,它都是在萨哈林少有的村落之一,真正称得上是村落,而非偶然碰到的乌合之众。它有合法家庭121个,自由组合家庭14个,合法妻子中自由民妇女占绝大多数,有103个,儿童占人口的1/3。然而在试图了解杰尔宾村人的经济状况时,一上来就又碰上各种各样的偶然。偶然在这里,与在萨哈林其他村落里一样,起到相当重大和有影响力的作用,自然和经济法则反倒退居其后,将自己的首要性让给这些个偶然。例如,丧失劳动力的人、病人、小偷和在这里被迫务农的原城里人数量的多或少,老住户的数量、监狱的远近、区长的个性等等,所有这些条件,每隔5年甚至更频繁,就会有变化。那些到1880年服完苦役,第一批居住此地的杰尔宾人,肩负着村落艰难的过去,熬了过来,逐步逐步地提高地位,扩大土地,而带着钱和家属从俄国过来的那些人,也过得蛮不错。报告中提到的220俄亩土地和每年3千普特的捕鱼总量,显然表明的只是这些业主的经济状况,其余的居民,即一大半的杰尔宾人吃不饱穿不暖,给人感觉都是无用、多余的,自己活不了,还妨碍别人生活的人。在我国农村,即使是在火灾之后也看不到如此触目的差别。
我在杰尔宾村做家访,时值天雨,又冷又脏。典狱长因为自己的住房逼仄,没有地方,安排我住不久前刚造好的粮仓,那里面堆着维也纳式的家具。给我摆了张床和桌子,门上装了插销,这样可以从里面把门插上。从傍晚到夜里两点我看材料和摘录户籍登记和花名册。雨一刻不停地敲打着屋顶,偶尔晚归的犯人或士兵啪嗒着泥泞走过去。粮仓里和我心里都安静极了可。等我刚刚熄灭蜡烛,躺到床上,就听到一阵阵沙沙声、窃窃私语、敲打声、淅淅沥沥的水声、长长的叹息声……水滴从天花板掉到维也纳式椅子的靠背上,发出很响的嘀嗒声,每一声后面都有谁绝望地悄声说:“啊呀,上帝呀,啊呀,上帝呀!”粮仓旁边是监狱,莫非是苦役犯从地道里爬到我这里来了?可是一阵风吹过,雨敲打得更强烈了远,处的树木沙沙地响,于是深沉的、绝望的叹息又起:“啊呀,上帝呀,啊呀,上帝呀!”
早上我走到台阶上。天空灰蒙蒙阴沉沉的,下着雨,脏兮兮的。典狱长拎着钥匙急急忙忙地向着这个门冲着那个门走来走去。
“我给你们开假条,让你们养上一个礼拜!”他喊着,“我让你们尝尝假条的厉害!”
他这话是说给那堆人听的,根据我听到的只字片语判断,这20来个苦役犯请求去医院。他们衣衫褴褛,被雨淋得透湿,溅满了泥点子,都在瑟瑟发抖;他们想让面部表情显示他们是真病了,可他们冻得木呆呆的脸上分明有种假惺惺装出来的味道,尽管他们可能根本没撒谎。“啊呀,上帝呀,上帝呀!”他们中间有人叹气,我直觉得,我的午夜噩梦仍在继续。脑子里出现“贱民”两个字,这个词惯于用来形容一个人低得不能再低的社会地位。我在萨哈林逗留期间,只是在矿井旁边的移民流放犯的简易棚里,还有在这里,在杰尔宾村,在这个阴雨泥泞的早晨,就是这两次,让我觉得我看到的是对人最极端的侮辱,不可能再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住在杰尔宾村的女苦役犯,原男爵夫人,被这里的女人们叫作“干活的太太”。她的劳动生活很简朴,据说她也满意自己的处境。一个过去的莫斯科商人,曾经在特维尔-雅玛大街做过生意,对我慨叹说:“现在莫斯科正赛马呢!”然后对着移民流放犯,开始给他们讲赛马是怎么回事,一到礼拜天有多少人沿着特维尔-雅玛大街涌向城门。“您信不信,大人,”他跟我说,被自己的话激动了,“不要说看俄国,看莫斯科,哪怕只看特维尔大街一眼,我也愿意付出所有,献出自己的生命。”另外,杰尔宾村有两个叶梅利扬·萨莫赫瓦洛夫,同名同姓,记得我在一个叶梅利扬家的院子里,看到过拴住脚的公鸡。所有杰尔宾人,包括两个叶梅利扬·萨莫赫瓦洛夫,都为这一奇特的、极其来之不易的巧遇感到开心,在俄国远隔千山万水的两个同名同姓的人,最后在这里碰头了,在杰尔宾村。
8月27日,科诺诺维奇将军,特姆斯克区长布塔科夫,还有一个年轻官员莅临杰尔宾村,三位都是有知识有趣的人。他们和我,四人一道搞了一次小野游,不过这次野游由始至终都非常不顺,弄得我们好像不是在野游,而是在模拟探险似的。一开始下起暴雨,道路泥泞,到处湿淋淋的。雨水顺着淋湿的后脑勺流进衣领,靴子里又冷又潮,抽根香烟成了复杂而艰巨的任务,得大家通力完成。我们在杰尔宾村旁边坐上小船,沿特姆河顺流而下。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以便视察捕鱼作业、水磨坊,监狱的耕地。捕鱼作业我会另行描述,我们一致认为磨坊很出色,耕地乏善可陈,能让人注意的只是它小得可怜的面积:认真的业主会当它们是胡闹。河流湍急,四名划手和舵手配合默契,由于船行得飞快,加上河道弯曲,我们眼前的景色分分钟钟都在变换。我们穿行在群山和原始森林中的河流上,然而它全部的野性美、绿岸、峭壁、独自伫立的打鱼人身影,加上景观一成不变,在我看来毫无新鲜感,而且主要是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雨雾里,我倒情愿拿这些换一个温暖的房间、一张干爽的床铺。船头坐着布塔科夫,他用枪射击被我们的出现惊动的野鸭子。
沿特姆河往东北到杰尔宾村为止,暂时只建了2个村落:沃斯克列先斯基村和乌斯科沃村。为了让整条河一直到河口都能安置人口,这些村落间隔10到将近30俄里不等。行政当局打算每年建一到两个村落,村村通路,指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杰尔宾村和内斯基湾之间铺设驿路,沿线的村落使它繁忙,给它做养护。我们经过沃斯克列先斯基村时,岸上肃立着监管官,看得出是在等候我们。布塔科夫大喊着告诉他,我们从乌斯科沃村返回时,要在他这里过夜,让他多备些干草。
刚过这个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臭鱼味。我们靠近吉利亚克人的小村庄乌斯克沃,现在的名字为乌斯科沃。吉利亚克人在岸上迎接我们,还有他们的妻子、孩子和几只短尾巴狗,已故的波利亚科夫当年的到来在这里曾经引起过的莫大惊慌,我们倒没见到,甚至孩子们和狗看我们也很淡定。俄罗斯村落在离河岸2俄里以外,在这里,在乌斯科沃,也还是红河谷村的那副光景。宽阔的街道上,树根和草墩没挖干净,长满林草,两侧是没造好的木屋、横七竖八的木头和一堆堆的垃圾。所有萨哈林新建的村落都同样给人一种被敌人摧毁或废弃已久的印象,仅仅从房架和木屑的新鲜和干净的颜色上,才能看出这里与摧毁完全相反的进程。乌斯科沃村有77个居民:男59人,女18人,业主33人,其中多余的人,或换一种说法,合伙业主20人,家庭仅9个。当乌斯科沃人带着家人聚集到我们喝茶的监管所,当好奇心更强的女人们和孩子们都出现在我们前面时,这群人很像流浪的茨冈人。女人之间确实有几个皮肤黧黑的茨冈女人,神情狡黠,假装伤心,而小孩几乎全是茨冈孩子。在乌斯科沃落户的,有几个茨冈人苦役犯,他们的家人自愿跟随他们而来,分担苦命。有两三个茨冈人我之前已经有点认识了:来乌斯科沃的前一周,我在雷科夫斯科耶村看到过,他们肩上背着袋子,在窗下走来走去算命。[8]
乌斯科沃人生活非常贫困。耕地和菜园暂时仅11俄亩,即每个业主平均只有约0.2俄亩。所有人靠领取官方的囚犯口粮过活,只不过拿到它也很不易,因为他们要穿过没路的原始森林,从杰尔宾村背回来。
休息了一会儿,下午5点钟,我们步行返回沃斯克列先斯基村。距离不远,总共6俄里,但因为不习惯在原始森林里行走,走出1俄里路我就感到累了。天仍旧下着大雨,一出乌斯科沃村就遇上一条1俄丈宽的小河沟,上面横着3根细而不直的原木,别人都过得很顺利,我却一只脚踏空,靴子里灌进了水。我们面前出现一条长长的笔直的林间空地,是伐出来修路用的,可它连一块好走的地方都没有,一路走来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草墩、水坑、硬得像铁丝的灌木丛,还有没在水里、像门槛一样绊脚的树桩,最让人难受的还是枯树枝和一堆堆在这里开辟林间通道时伐倒的树木,跨过一堆,浑身冒汗,继续在泥沼里走,又是新的一堆,绕不过去,又得爬,同伴却朝我喊,我走错了,应该走木堆的左边或右边,等等。起先我竭力不让另一只靴子进水,但不一会儿把手一摆,随波逐流了。三个移民流放犯跟在后面,背着我们的行李,喘着粗气……闷得难受,喘不过气,口干舌燥……我们摘掉帽子走路,这样轻松些。
将军坐在粗大的原木上休息,我们也坐下了。我们给犯人们一人一支香烟,他们不敢坐下。
“哦哟,真累!”
“到沃斯克列先斯基村还有几俄里?”
“还剩3俄里。”
布塔科夫走得最有精神,他以前在原始森林和冻土地带长途跋涉过,眼下这区区6俄里在他是小菜一碟。他给我讲他沿波罗奈河到捷尔佩尼海湾的往返旅行:第一天走得很辛苦,筋疲力尽,第二天全身疼痛,但走起来毕竟轻快些了,第三天和往后的日子感觉自己仿佛插上了翅膀,你不是在走,而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带着,尽管两只脚仍旧在铁硬的喇叭茶丛里乱踏,陷进泥潭。
半路上天黑下来了,很快我们就被彻彻底底的黑暗围困了。我已经不再希望这次野游终将结束,摸摸索索地走着,一会儿掉进没过膝盖的水里,一会儿绊到木头。我和我的旅伴周围到处闪烁着一动不动的鬼火,磷火照亮了水洼和巨大的朽木,我的靴子上也沾满点点磷火,走起来闪闪发亮,像萤火虫似的。
终于,上帝保佑,远处灯火闪亮,不是磷火,而是真的灯火。有人在喊我们,我们答应着,监管官提着灯笼出现了,大步跨过他手里灯笼照到的一个个水洼,穿过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沃斯克列先斯基村,他把我们带到他的监管点。我的旅伴们随身都带着换洗的干衣服,一进门赶紧换上了,我什么也没带,只好湿着。我们喝了茶,聊了一会儿,就躺下睡了。监管点只有一张床,将军占领了,我们这些小民百姓,只有睡地板上的干草了。
沃斯克列先斯基村几乎比乌斯科沃村大一倍。居民183人:男175人,女8人。自由组合家庭7个,没有一对正式结婚的夫妻,村里孩子不多:只有两个小女孩。业主97人,其中合伙业主77个。
【注释】
[1]4年之后施伦克沿特姆河下行到东海岸,并原路返回。不过当时亦值冬季,河面覆盖着冰雪。
[2]他已过世,死于萨哈林旅行之后不久。从他草草写就的札记看,这是一个有才华和修养全面的人。他的文章有:1.《1881-1882年的萨哈林之旅》(致学会秘书的信),载《俄国皇家地理学会通报》第19卷附录,1883年;2.《萨哈林岛和南乌苏里地区探险报告》,载《皇家科学院院报》第48卷附录6,1884年;3.《在萨哈林》,载《处女地》,1886年第1期。
[3]该驿站长目前与驿站的关系有点像前国王与王国的关系,与驿站则毫不搭界。
[4]在河口用2俄丈长的杆子也探不到底。海湾可以停泊很大的轮船。假如在鄂霍次克海沿萨哈林发展航运,轮船可以在海湾这里为自己觅得风平浪静,绝对安全的锚地。
[5]矿业工程师洛帕京6月中旬看到这里冰覆盖着海面,至7月才融化。彼得节(俄历6月底)那天茶壶里的水结了冰。
[6]顺便说说,萨哈林人有一种看法,似乎臭虫和蟑螂是森林里的苔藓带来的,这里用它来填塞建筑物的缝隙。之所以这样看,是认为墙壁还未填塞好,臭虫和蟑螂就从缝隙里爬出来了。很明白,这跟苔藓不搭界,这些寄生虫都是由住在监狱里或移民流放犯的木屋里的木工带来的。
[7]契诃夫说的是男爵夫人盖姆布鲁克,她为了1500卢布的保险费放火烧了自己的房产,侦查过程中发现她的情人兹拉托戈尔斯基少校犯有教唆罪。罪犯被褫夺身份、公权力,判服苦役:盖姆布鲁克5年,兹拉托戈尔斯基6年。(П.叶廖明注)
[8]在我之后两三年去萨哈林的一位作者,就在乌斯科沃附近看到整群马匹。